第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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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卅五,三,七夜 緻鄧世華 世華同學: 你的信使我很感動。

     我勸你不必悲觀。

     今日的苦痛,都是我們大家努力不夠的結果。

    科學不如人,工業生産不如人,學問知識不如人,技術不如人,故經過八年的苦戰,大破壞之後,恢複不容易。

    人家送兵船給我們,我們沒有技術人才去駕駛。

    人家送工廠給我們&mdash&mdash如勝利之後敵人留下了多少大工廠&mdash&mdash而我們沒有技術人才去接收使用,所以煙囟不冒煙,機器上鏽! 正因為今日的苦痛都是從前努力不夠的結果,所以将來的拯救沒有捷徑,隻有努力工作,一點一滴的努力,一尺一步〔寸〕的改善。

     蔣介石先生有大長處,也有大短處。

    但我在外國看慣了世界所謂大人物,也都是有長有短,沒有一個是天生的全人。

    蔣先生在近今的六個大巨頭裡,夠得上坐第二三把交椅。

    他的環境比别人艱難,本錢比别人短少,故他的成績不能比别人那樣偉大,這是可以諒解的。

    國家的事也不是一個人擔負得起的。

     你問的七個問題,我隻答了你的(B)和(C),也附帶答了(D)。

    國家當然有救,這一次的日本侵略,中國确有亡國的危險,我們居然得救了。

    現在的強國,除了蘇俄之外,絕對沒有一個國家要侵略我們的。

    我們的将來全靠我們今後如何努力。

    (B),(C) 青年人的苦悶,都是因為你們前幾年太樂觀了,夢想“天亮”之後就會“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了!殊不知道戰争是比較容易的事,和平善後是最困難的事。

    試看世界的二三強國,戰勝了,都還不能享受和平的清福,都還有饑餓的問題。

    (美國是唯一的例外。

    )我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到倫敦赴聯合國教育文化會議,住在倫敦的第一等旅館,三個星期沒有看見一個雞蛋!但人家的基礎雄厚,人才衆多,知識水準高,所以大家能諒解國家的困難必須靠大家束緊褲帶,挺起脊梁,埋頭苦幹。

    他們在苦戰時期就準備和平到來後的苦日子,所以他們不悲觀,隻苦幹。

    試想英國在三十年前多麼威風。

    但在這幾年苦戰之中,人人都知道和平之後,英國的殖民地必須丢去一大半。

    但英國人絕不悲觀,他們自己知道從今以後隻能做一個二等大國,他們隻努力苦幹,想在二十年中做到安全與康樂。

     青年人苦悶都由于當年希望太大,所以今日必須明白和平比八年苦戰困難的多,抗戰時須吃苦努力,和平來了更要吃苦努力,才可以希望在十年之中做到一點複興的希望。

    悲觀是不能救國的,叫喊是不能救國的。

    責人而自己不努力是不能救國的。

     易蔔生說過:“眼前第一大事是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此外都不重要。

    ”(D) 别的問題,都是枝節。

     百忙中提筆寫這信,因為我确是被你的信感動了,所以要你不要悲觀。

     胡 适 卅六,六,二,半夜 盼望你來談談。

     緻陳之藩 之藩先生: 謝謝 你兩次的長信。

    請你恕我沒有正式回答你第一信。

     我那篇《我們必須選擇我們應走的方向》,是答你的信。

    當時我很忙,就沒有剪寄給你,&mdash&mdash當初是在全國四十多家日報上發表的。

     我很高興讀你半年來思想演變的經過。

    我很佩服你能保存一顆虛而能受的心,那是一切知識思想進步的源頭。

     思想切不可變成宗教。

    變成了宗教,就不會虛而能受了,就不思想了。

     我甯可保持我無力的思想,決不肯換取任何有力而不思想的宗教。

    也許有人說,這是同“葡萄是酸的,我本來不想吃”一樣。

     關于你問我那幾點,不一定我都能回答。

    隻說幾點罷: (1)别說緩不濟事,緩不應急。

    這是“任重而道遠”的事,不可小看了自己。

     我曾引戊戌維新人物王照先生說:“天下事那有捷徑?”他曾說:“戊戌年,餘與老康講論,即言&lsquo&hellip&hellip我看止有盡力多立學堂,漸漸擴充。

    &hellip&hellip&rsquo老康說,&lsquo列強瓜分即在眼前,你這條道如何來的及?&rsquo迄今三十二年,來得及,來不及,是不貼題的話。

    ”(我的《論學近著》一,四七〇)。

    此話至今又十八年了!戊戌至今五十年了!這話很像是代我答你了。

     (2)一切“惡連環”,當用齊國君王後的解法。

    她用鐵椎一敲,連環自解了。

    從你能做的做起。

     (3)“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就是承認問題原來不是那麼簡單容易。

    宋人受了中古宗教的影響,把“明善”“察理”“窮理”看的太容易了,故容易走上武斷的路。

    呂祖謙能承認“善未易明,理未易察”,真是醫治武斷病與幼稚病一劑聖藥。

     (4)關于“孔家店”,我向來不主張輕視或武斷的抹殺。

    你看見了我的《說儒》篇嗎?那是很重視孔子的曆史地位的。

    但那是馮友蘭先生們不會了解的。

     将來你來北平,盼望能來談談。

     祝你好 胡 适 三十七,三,三 緻趙元任夫婦 元任、韻卿: 謝謝你們寄贈的《哈佛叢書》兩包,都收到了。

    一點沒有損壞。

    到的第一天,我就抽出一本FolkloreandFable來看,看到半夜後才睡!可惜沒有書架,書還不能上架。

    先寄信道謝! &hellip&hellip我上次寫長信很明白的懇求你們千萬不要送我原版的《四部叢刊》,因為我已有縮本的全部了。

    縮本隻有四四〇冊,最方便,最适用。

    (已占住一個大書架。

    )原版的《四部叢刊》有二千一百冊,我這裡絕對沒有地方安放。

    一個書架此時已很不易得,何況二一〇〇冊至少要四個或五個大書架?(若有書架,必須六七大架,怕還不夠。

    )冬秀對于書架,絕對不感興趣,他絕對不能幫我的忙。

    從種種方面想過,我隻好再懇求你們把這部原版的《四部叢刊》留在你們的CragmontAve.家裡,或寄給如蘭,因為“行者街二七号”一定可以容得下。

    此是實在苦衷,千萬請你們原諒。

    我現在的情形,很像一個babysitter,困難萬分。

    你們當日有許多年青學生幫忙,有四個小姐幫忙,所以你們可以布置一個大家庭。

    我是最怕人多的,最怕熱鬧的,最怕瑣碎麻煩的。

    現在我才知道,這個小小apartment若要弄的潔淨,必須我自己動手掃地,抹桌子,重洗玻璃杯,化冰箱的冰,洗客人留下煙頭煙灰堆滿的ashtray。

    &hellip&hellip隻有一位老太太,每星期二來做六點鐘的工,但家中若沒有人對于清潔有興趣,有指示能力,用人當然要躲懶的。

    &hellip&hellip因為這些情形,并不是我舍不得這部“名人手批的”報紙印的《四部叢刊》&mdash&mdash我不能不懇求你們,把那二千一百本的大書收回,千萬不可送來增添我無法解決的困難!千萬請你們原諒!你們待我的好意,我完全領受,萬分感激。

     适 之 卅九,十,二 緻黃純青 純青先生: 去年接到先生十一月八日的手書,提議要把先父鐵花先生的《台灣日記》付印,作為《台灣文獻委員會叢書》的第三種。

    此事當然同意;并且感謝先生與文獻委員會諸公的好意。

    先人的日記,保存的共有十五年之多,從光緒七年到光緒二十一年。

    其中止有光緒十三年十月至十一月遊曆瓊州黎峒行程日記一卷,曾由羅爾綱先生抄登《禹貢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此次《台灣日記》在台印行。

    要算第二次刊布先人的日記了。

     先生的好意,使我想起先父的《台灣禀啟存稿》三冊。

    這些公牍與私函都是割台之前三、四年中(光緒十八年至二十一年)最難得的史料。

    第一冊的巡閱全台防營随時申報文十餘件是最詳細、最切實的全台遊記與全台兵志!我費了幾天工夫,把這些文件整理一遍,删去一些無關台事的短劄;删存三卷,每卷編有詳目。

     我今托錢思亮先生把這三冊帶呈先生。

    如先生與文獻委員會願意抄寫副本,留作省志材料,或印作叢書第幾種,都悉由諸公尊裁,不必再征求我的同意了。

    抄寫副本之後,請将原本交付錢思亮兄,由他代托妥人帶回美國,十分感謝。

     叢書印成後,請由我備價購買每種四十部,以便分送海外第一流圖書館,并留少數為留存家中之用。

     又附上先父《家傳》一冊。

    抄寫後也乞交付錢君寄回。

    此傳或可附在《日記》之後?可以代序嗎?匆匆敬祝大安! 弟胡适敬上 民國四十年一月二十一日 答朱文長 文長: 謝謝你六月十日的信和附寄的長文。

     我勸你最好暫時不要發表這篇文字。

    因為這文字裡有許多地方是很可以引起反感或誤會的。

     我是一個“存疑論者”,即是你說的“不可知論者”。

    但在中國思想傳統裡,Agnosticism&Atheism都沒有像基督教國家裡那種“罪大惡極”的貶義,故我有時也自稱“無神論者”。

    其實我确是一個無神論者。

     這點存疑的态度是中國思想傳統裡一點最有意義,也最有價值的懷疑精神,他的最明白的說法就是孔子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這是很影響我一生的一句話。

    )孔子的存疑态度見于《論語》子路問事鬼神一章。

     子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這寥寥幾句話,在中國思想史發生了很大的作用。

    我看後來的哲人,如宋明的理學家,特别是二程與朱子,都很受這幾句話的影響。

     我的存疑論或無神論與鐵幕内的“反宗教者”有一點根本不同,我覺得這個社會能容忍我的無神論自由發表,我應該報答以同樣的容忍。

    我少年時也曾因為主張“破除迷信”,曾有很不容忍的議論。

    但廿五歲以後,我總努力克制自己,對自己的存疑态度雖絕不放松,而對他人的宗教信仰則總努力諒解、容忍。

    故當中國開始提倡反宗教的時期,我曾與周作人諸人發表一篇短宣言(此文現在已不可得了,不曾收入《文存》去,因原稿似是周作人拟的),表示我們不贊成這種不容忍的态度。

     你在我家住過,也許知道我的CollectionofBibles在中國算是第二大收藏。

    北京聖經會百年(?)紀念時,我的英文演說現今有一長段收在“ABookinThousandTongues”裡。

     但我細讀你的長文,頗感覺你的思考方法不細密,立論的态度也不夠忠厚。

    不夠支持(defend)你的信仰,也不夠說服他人的不信仰。

     你說我的态度是:“你信上帝,很好。

    不過你如果要我信上帝,拿證據來!”這話大緻不錯。

     但你舉的證據都不是能站住的,隻可供信仰者信仰,而不能叫不信者不疑。

     你看了我的《言論集》,你說我非常推崇四福音。

    我并沒有把“四福音”并作同等的史料或傳記文學。

    手裡沒有《言論集》,但我記得,我明明說《約翰福音》是很晚出的書,不能比前三部福音。

    此三福音可以當作傳記文學看,也可以當作宗教經典看,各依讀者性情所近,都可以有所得。

     你雖然是虔誠的基督徒,但我猜想你沒有用你的史學方法來研究過這部《新約》,特别是這一百多年來西方基督教學人已很有成績的“四福音問題”與“三福音(theSynopticGospels)問題”。

    如果我的猜想不太錯,我很盼望你在這方面用點功夫,試讀牛津的B.H.Streeter's"TheFourGospels"做起點,然後讀Harnach,Baur諸人的書。

    必須研究過“三福音”的同異,然後可以明白“三福音”如何先後造成,那一部分是三書共同的,那一部分是馬太獨有的,那一部分是路加獨有的。

    明白了這大緻同源的“三福音”,然後可以明白“第四福音”是很晚出的,是另一環境,另一空氣裡的新作品,故其中的事迹與言論思想往往與前三福音相差異。

     研究了“四福音”的同異,然後可以承認這些書與《使徒行傳》等書的史料價值的等級差異。

     傳記文學有古今的不同,也有東西的不同。

    自傳與他人作傳也有大不同。

    我指出“三福音”是傳記文學,并不含有“默認了〔他們〕并非僞造”的意思,也沒含有“好的傳記文學必須是忠實的”的意思。

    例如《論語》,《檀弓》是孔子的傳記材料,《孔子家語》也是孔子的傳記材料,但前二書是很早出的,《家語》是幾百年後的晚書。

    我兒童時愛讀《家語》,同愛讀《聊齋志異》差不多。

    但廿五歲以後就不信《家語》是史料了。

     “三福音”裡的耶稣言語,比較可以信為出于一種或兩三種先後同時人的記載。

    其中所記事迹與“奇迹”,即使來源甚巨,大都須用批評的眼光去選擇,不可以為出于聖典,即無可疑。

     即如你看見的《胡适言論集》,确是同時人用速記方法記下來,後來又從速記符号改寫出漢字來的。

    但我自己略略翻看,已覺得其中錯誤不可勝計。

    大概是:我有較詳細的note交給記者的,大錯就少些。

    我若沒有詳細的綱領給他們,&mdash&mdash如《水經注》一篇,&mdash&mdash就錯到絕頂荒謬的地步!速記方法,&mdash&mdash無論中西,&mdash&mdash隻能記音,而不能同時叫個個速記者都能懂得說的什麼思想。

    從記音的符号改寫成文字,往往連篇不成話了! 其實記音也不一定正确。

    例如你引的一段笑話,我說的是Iddy,而記出的是艾培! 以上說的是要勸你不要忘了你生平學的史學方法,要多多用一點懷疑态度來評量聖典聖經。

     例如你引的《約翰福音》第九章的用唾沫和泥使瞎子眼明的故事,你當然可以自己相信,但不能叫不信的人相信。

    我則勸你自己也要試多用一點懷疑。

    你受過史學訓練,豈可以說:“耶稣将這些斬釘截鐵的話載入紀錄”&mdash&mdash這是全無根據的話。

     多從來不“譏嘲”你所謂有“直覺”能同上帝發生直接關系的人,也從來不“譏嘲”你所謂“有答案的人”。

    但你自己這篇長文頗不免“譏嘲”我們這種沒有宗教“直覺”,也沒有“答案”的人。

    這裡面的态度是不像你平日的忠厚,也不是我平日所自律的容忍。

     你必須平心靜氣的明了世上自有一種人确不能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

    他們的不能不懷疑,正如某些人的不能不信仰一樣,&mdash&mdash一樣是性情上的根本不同。

     Wm.James說的兩種不同的性情,最有道理。

    某些科學家在實驗室裡已養成了“拿證據來”的習慣,所以能有點科學的成績。

    但出了實驗室,進了禮拜堂,在這一方面,他們沒有那後天的嚴格訓練,隻有那自少至老的一套傳統習慣,所以他們就不知不覺的(或自覺的)随順那本來(先天)不能不信的性情了。

     嚴格的訓練可以挽回一點,補充一點,但根本還是一個性情上的不同,無從勉強。

     但你說的有些話,确使我有點擔憂。

     你說,“靈魂的存在是事實,靈魂的歸宿上帝也已經藉着聖經有了明白的指示。

    ”這正是我說的你不能不信,我當然不能阻止你,也不願意勸阻你。

     我擔憂的是你引用《啟示錄》、《希伯來書》一類的材料,毫無一點懷疑,使我憂慮你的史學方法訓練太不嚴格,故毫無鑒别材料的眼光。

     第二,我憂慮的是你的眼光太窄,心地太窄,不能明白世上自有不能信任沒有完全證據的東西的好人,故你憂慮這種沒有同你一樣信心的人就會“成為無希望的,痛苦的,投降的,以至于團團轉的”!這種心理是很不忠厚的。

    你完全不能承認達爾文、赫胥黎一流人确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聖賢。

     這種狹窄的心地是不容忍的根苗,故最可慮。

     至于你批評生物進化論一長段,也表示你實在沒有研究過這些科學問題,所以毫不明白這九十年來的比較解剖學,胚胎學與組織學,地質學與古生物學上的證據,都足以證實evolutionism的大假設。

    (試讀幾種關于EvidenceofEvolution的書,或可以破除你的許多成見。

    )(這一種信紙完了,隻能打住了。

    ) 我勸你暫時不要發表此文,但我也很感謝你讓我看看此文。

    我們相别太久了,有這機會長談,是很難得的。

     請你不要怪我太爽直的說話! 适 之 四二,六,十六夜半後一點 此信匆匆寫了,匆匆寄出,不曾留稿。

    也沒有工夫細細改過。

    将來便中請仍寄還我。

     适 之 緻沈怡 君怡兄: 上個月承你寄我剪報五件,都是關于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的。

    我當時看了還不覺得這些讨論有什麼可怕,&mdash&mdash我以為這不過是借我的一個學生做“清算胡适”的工具罷了。

     十二月七日N.Y.Times登出香港電,說平伯已被宣告"guilty"ofpropagatingDr.HuShih'sbourgeoisidealisminhiscommentariesonthenovelDreamoftheRedChamber,又說:"Theverdicthadbeenreachedafter8meetingsbytheAllChinaWritersandArtistsAssociationandtheChinesewriters'League. 這個消息使我重讀你寄來的文件,才感覺特别的興趣,才使我更明白這“清算俞平伯事件”的意義。

    我要特别謝謝你剪寄這些文件的厚意。

    此中的“周汝昌”一篇,特别使我注意。

     周汝昌是我的“紅學”方面的一個最後起、最有成就的徒弟。

    他的《紅樓夢新證》已三版,香港可買到,你若沒見此書,我盼望你尋一部來看看,這是一部很值得看的書。

    (周君此書有幾處罵胡适,所以他可以幸免。

    俞平伯的書,把“胡适之先生”字樣都删去了,有時改稱“某君”。

    他不忍罵我,所以他該受清算了!其實我的朋友們罵我,我從不介意。

    如周君此書,我大索香港市場,買得四冊,留兩冊贈與台大與史語所。

    ) 匆匆道謝,并賀 賢伉俪新年大吉祥。

     弟胡适 以後如有此類材料,仍乞賜寄,至感! 四三,十二,十七(六十三歲生日) 緻沈怡 君怡兄: 收到你寄的剪報兩批之後,曾有兩信道謝。

    但都是寄UnitedNationsECAFE,不知都得達否? 年底收到十二月十七日的手書,多謝多謝。

     俞平伯之被清算,誠如尊函所論,“實際對象”是我,&mdash&mdash所謂“胡适的幽靈”!此間有一家報紙說,中共已組織了一個清除胡适思想委員會,有郭沫若等人主持,但未見詳情。

    倘蒙吾兄繼續剪寄十一月中旬以後的此案資料,不勝感禱!此事确使我為許多朋友、學生擔憂,因為“胡适的幽靈”确不止附在俞平伯一個人身上,也不單留在《紅樓夢》研究或“古典文學”研究的範圍裡。

    這“幽靈”是掃不清的,除不淨的。

    所苦的是一些活着的人們要因我受罪苦!除夕無事,又不能安睡,起床取新譯的Chaucer'sCanterburyTales讀到天明才得小睡。

     新年兩天還沒有出門,今天草此短信,敬賀新年,并緻感謝。

     适 之 一九五五,一,三 緻張愛玲 愛玲女士: 謝謝你十月二十五日的信和你的小說《秧歌》! 請恕我這許久沒給你寫信。

     你這本《秧歌》,我仔細看了兩遍,我很高興能看見這本很有文學價值的作品。

    你自己說的“有一點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認為你在這個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這本小說,從頭到尾,寫的是“饑餓”,&mdash&mdash也許你曾想到用“餓”做書名,&mdash&mdash寫的真好,真有“平淡而近自然”的細緻工夫。

     你寫月香回家後的第一頓“稠粥”已很動人了。

    後來加上一位從城市來忍不得餓的顧先生,你寫他背人偷吃鎮上帶回來的東西的情形,真使我很佩服。

    我最佩服你寫他出門去丢蛋殼和棗核的一段,和“從來沒注意到(小麻餅)吃起來侉嗤侉嗤,響得那麼厲害”一段。

    這幾段也許還有人容易欣賞。

    下面寫阿招挨打一段,我怕讀者也許不見得一讀就能了解了。

     你寫人情,也很細緻,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

    如一三一&mdash&mdash一三二頁寫那條棉被,如一七五,一八九頁寫的那件棉襖,那是很成功的。

    一八九頁寫棉襖的一段真寫的好,使我很感動。

     “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難得一般讀者的賞識的。

    《海上花》就是一個久被埋沒的好例子。

    你這本小說出版後,得到什麼評論?我很想知道一二。

     你的英文本,将來我一定特别留意。

    中文本可否請你多寄兩三本來,我要介紹給一些朋友看看。

     書中一六〇頁“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與二〇五頁的“六十八喽”相差太遠,似是小誤。

    七六頁“在被窩裡點着蠟燭”,似乎也可删。

     以上說的話,是一個不曾做文藝創作的人的胡說,請你不要見笑。

    我讀了你十月的信上說的“很久以前我讀你寫的《醒世姻緣》與《海上花》的考證,印象非常深,後來我找了這兩部小說來看,這些年來,前後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為得到不少益處。

    ”&mdash&mdash我讀了這幾句話,又讀了你的小說,我真很感覺高興!如果我提倡這兩部小說的效果,單止産生了你這一本《秧歌》,我也應該十分滿意了。

     你在這本小說之前,還寫了些什麼書?如方便時,我很想看看。

     匆匆敬祝 平安 胡适敬上 一九五五,一,二十五(舊曆元旦後一日) 緻趙元任 DearY.R. 謝謝你寄的$2,200,早已收到了。

     孟鄰、月涵都已見到了?思亮想更早見到了。

     月涵此行的headache不少。

    我勸他路過東京時去看看湯川(Yukawa)的研究所,看看人家在窮苦困難中怎麼做。

     F.Chang的消息,使我放心一點。

     MixedMetaphors,承你舉例,我有一點小意見。

    “唱走了嗓子”,似是很好的例子。

    其餘三例,似可有商量之處: (1)“結果”已成習語,“結果一點花也沒開”,句中用“結果”,作者未必想到“果”的意思吧? (2)“忽然聞見一股味兒”,“聞見”與“看見”“聽見”同是一類老百姓的word-formation,他們“推類”的想法,把“看見”作為“看得”,“聞見”也作為“聞得”了。

    “聞見”隻是smelled或smell。

     (3)“我的腳動手麻了”,似與“結果”同例,“動手”也是老官話,用的人未必想到“手”的意思。

     寫到了這裡,才明白你舉的四個例子都不錯,都是你說的“不一定管internalstructures&meaningsofboundmorphemes,隻有“聞見”,不當寫作“聞見”,當作一個boundword看。

    比較“聽見一聲炮響”。

     在一張photostat的共産黨的雜志上見中共“國務院”六月九日任命:&hellip&hellip陳新民為中南礦冶學院院長,顧淩申、黃培雲為副院長。

    黃培雲是否你們的姑爺? 近因注意“胡風事件”,看見這些句子: (1)“這僵屍統治的文壇,我們咳一聲嗽,也有人來錄音審查。

    ”(胡風信) (2)“我覺得還是在外圍的人們裡,出幾個新作家,有一些新鮮的成績。

    一到這裡面去,即醬在那無聊的糾紛中,無聲無息。

    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後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

    &hellip&hellip”(魯迅一九三五年九月給胡風的信) 魯迅若還活着,也是應該被清算的! 适 之(十月二十三日) 複胡光麃 光麃兄: 收到你十一月二十三日的長信,我很高興。

     尊事能如此解決,我在海外知道了很高興。

     老兄是絕頂聰明人,總未免鋒芒太露,未免得罪人。

    這是聰明人很難避免的災禍。

    我在十八九歲時就取李白詩“至人貴藏晖”的意思,取“藏晖”為室名,欲以自警,但四十多年來,終不能實行此意。

     尹君曾在府上會見,承他贈我《呂氏春秋》校記,至今未能道謝。

    倘相見時,乞代緻意問候。

     匆匆敬祝雙安 弟胡适上 四四,十一,廿六 複趙元任 元任兄: 謝謝你們的長途電話! 更謝謝今天看到的信! 你們的厚意,&mdash&mdashKerner,Boodberg,Mah,Schaper諸位先生的厚意,使我十分感謝。

    你們太好了,我現在隻好說“acceptifinvitedfor1956-57”。

     我這幾年所以故意不教書,也不熱心向人要教書講演的機會,實在是因為一種避嫌的心理,一面是許多所謂“漢學”“支那學”家總有點怕我們打入他們的圈子裡去,一面是這種人在政治上又往往是“前進”分子,氣味也不合,所以我總有點神經過敏的感覺,覺得還是“敬而遠之”為上策,切不可同他們搶飯吃。

     你們幾位此次的conspiracy,當然是給我一個大大的Honor。

    但我盼望你們也不要勉強。

     匆匆敬祝 你們一家都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