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帝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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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百姓不便。

    三苗在江、淮、荊州,數為亂。

    于是舜歸而言于帝。

    請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鲧于羽山,以變東夷。

    四罪而天下鹹服。

    ”雲歸言于帝,乃承上文巡守言之。

    可知四族為當時強國。

    共工與鲧,均已見前。

    兜古書言者較少,似其勢較弱。

    其為堯、舜、禹之勁敵者,則三苗也。

     三苗之事,見于《書》之《呂刑》。

    《呂刑》曰:“王曰:若古有訓:蚩尤惟始作亂,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賊鸱義奸宄,奪攘矯虔。

    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

    殺戮無辜。

    爰始淫為劓、刵、椓、黥。

    越茲麗刑并制,罔差有辭。

    民興胥漸,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詛盟。

    虐威庶戮,方告無辜于上。

    上帝監民,罔有馨香德,刑發問惟腥。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

    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

    群後之逮在下。

    明明棐常,鳏寡無蓋。

    皇帝清問下民,鳏寡有辭于苗。

    德威惟畏,德明惟明。

    乃命三後,恤功于民。

    伯夷降典,折民惟刑。

    禹平水土,主名山川。

    稷降播種,農殖嘉谷。

    三後成功,惟殷于民。

    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祇德。

    穆穆在上,明明在下。

    灼于四方,罔不惟德之勤。

    故乃明于刑之中,率乂于民棐彜。

    ”案《國語·楚語》:“昭王問于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将能登天乎?對曰:非此之謂也。

    古者民神不雜,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

    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

    使複舊常,無相侵渎。

    是謂絕地天通。

    其後三苗複九黎之德,堯複育重、黎之後不忘舊者,使複典之。

    以至于夏、商。

    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

    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後也。

    當宣王之時,失其官守,而為司馬氏。

    寵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實上天,黎實下地;遭世之亂,而莫之能禦也。

    不然,夫天地成而不變,何比之有?”此言實與《尚書》合。

    然則鄭玄謂“自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至罔有降格,皆說颛顼之事;皇帝清問以下,乃說堯事”;見《疏》。

    其說是也。

    《禮記·缁衣疏》引《甫刑鄭注》曰:“苗民,謂九黎之君也。

    九黎之君,于少昊氏衰,而棄善道,上效蚩尤重刑,必變九黎言苗民者?有苗九黎之後。

    颛顼代少昊,誅九黎,分流其子孫,為居于西裔者三苗者疑當作之,或為字當在者字下。

    至高辛之衰,又複九黎之惡,堯興,又誅之。

    堯末,又在朝。

    舜時,又竄之。

    後王深惡此族三生兇惡,故著其氏而謂之民,民者,冥也,言未見仁道。

    ”亦檃栝《尚書》《國語》為說。

    可見此族與颛顼、堯、舜,相争之烈也: 《山海經·大荒西經》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樞也。

    吳姖天門,日所出入。

    有神,人面無臂,兩足反屬于頭。

    山名曰噓。

    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

    帝令重獻上天,令黎卬下地。

    下地是生噎。

    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令重獻上天,令黎卬下地”,即《楚語》所謂“重寔上天,黎寔下地”者,可見此語實自古相傳,非司馬氏之自神其祖也。

    《經》又雲:“有人,名曰吳回,奇左,是無右臂。

    ”又雲:“大荒之山,日月所入。

    有人焉,三面,是颛項之子,三面一臂。

    ”案《史記·楚世家》,“謂颛顼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喾高辛火正,帝喾命曰祝融。

    共工氏作亂,帝喾使重黎誅之而不盡。

    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後,複居火正為祝融。

    ”卷章疑老童形訛。

    《史記》之世系,實多稱一世。

    “下地是生噎”句當有訛。

    《海内經》炎帝之後有祝融,祝融生共工,共工生後土,後土生噎鳴。

    見第七章第二節。

    噎鳴似即噎。

    炎帝者,祝融之異名,非神農。

    《大荒北經》又謂颛顼生苗民,苗民黎姓,則三苗九黎,實颛顼之後矣。

    蓋古代或從母姓,昌意取蜀山氏女而生颛顼,蜀山即涿鹿之山,實蚩尤氏故國,蚩尤姜姓,故颛顼之後,亦為姜姓也。

     三苗之國,世皆以為在南方。

    以《國策》《史記》,并謂其在洞庭、彭蠡之間也。

    近人錢穆,撰《古三苗疆域考》,曰:《魏策》雲:三苗之居,左有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汶山在其南,衡山在其北。

    以殷纣之國,左孟門,右漳、釜例之,左當在西,右當在東。

    《史記》作左洞庭,右彭蠡,無汶山、衡山之文;《韓詩外傳》則作衡山在南,岐山在北;顯有改易之迹。

    《禹貢》:岷山之陽,至于衡山。

    衡山者,《漢志》南陽郡雉縣有衡山,雉縣,在今河南南召縣南。

    《水經》謂之雉衡山,在《禹貢》荊州之北,故曰荊及衡附惟荊州。

    《吳越春秋·吳大伯傳》:大伯、仲雍,托采藥于衡山,遂之荊蠻,亦即此。

    汶山者,《齊語》:桓公伐楚,濟汝,逾方城,望汶山。

    《管子·小匡》《霸形》同。

    《淮南子·地形訓》:汝水出猛山。

    猛或即汶之聲轉。

    錢氏謂《楚辭·天問》,“桀伐蒙山”之蒙山,亦即此。

    然則洞庭、彭蠡,殆非今之洞庭、鄱陽。

    彭蠡為水湍回之稱,《呂覽·愛類》,謂禹為彭蠡之障,幹東土是也。

    《淮南子·人間訓》雲:修彭蠡之防。

    洞則通達之稱。

    《山海經·海内東經》雲:湘水出舜葬東南陬,西環之,入洞庭下。

    《注》雲:洞庭,地穴也。

    在長沙巴陵。

    今吳縣南大湖中有包山,下有洞庭。

    穴道潛行水底,雲無所不通。

    号為地脈。

    《水經·沔水注》雲:大湖有苞山。

    《春秋》謂之夫椒山。

    有洞室,入地潛行,北通琅邪東武縣。

    今山東諸城縣。

    俗謂之洞庭。

    旁有青山,一名夏架山。

    山有洞穴,潛通洞庭。

    《爾雅》《說文》皆雲:榮,桐木。

    《說文》又雲:桐,榮也。

    東冬與庚青通轉,桐即洞,榮即荥。

    《禹貢》:濟入于河,溢為荥,潛行複出,與洞庭地穴意類。

    蓋古大河兩岸,水泉伏湧,随地成澤,皆稱洞庭。

    故《淮南》謂堯使羿射修蛇于洞庭,《本經訓》。

    《莊子》亦謂黃帝張鹹池之樂于洞庭之野也。

    《天運》。

    《書·牧誓》有髳,《春秋》河東有茅戎,蓋三苗之族。

    予案錢說甚辯。

    然《史記》先言三苗在江、淮、荊州,繼言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則其族似初在南,後乃徙于西。

    三苗姜姓,姜為炎帝之族,其初固當在東南。

    後來姜姓之族,多在西方,錢穆《西周地理考》雲:大史公曰:餘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

    箕山,《方輿紀要》在平陸縣東北,《左氏》僖公三十三年,狄伐晉,及箕。

    成公十三年呂相絕秦圍我箕郜是其地。

    其後許封河南,箕山之名,乃南遷颍陽。

    《水經·陰溝水注》引《世本》:許、州、向、申,姜姓也。

    炎帝後。

    《左氏》隐公十一年,王與鄭人蘇忿生之田,有向、州,《杜注》屬河内。

    《莊子·讓王》:堯以天下讓許由,又讓子州支父,即此州。

    《逍遙遊》:堯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四子亦指四嶽。

    霍大山,亦曰大嶽。

    《崧高》之詩曰:惟嶽降神,生甫及申。

    甫即呂,其後呂尚封于東方,泰山因之亦得嶽稱。

    而晉仍有呂甥,其後有呂相。

    蓋亦因洪水而西遷,未必盡舜、禹之所竄逐也。

     三危之名,見于《禹貢》。

    《禹貢》雍州曰:“三危既宅,三苗丕叙。

    ”道川曰:“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

    ”雍州之界,為黑水、西河;梁州之界,為華陽、黑水。

    說黑水者,自當以《山海經》為最古,然不易求其所在。

    57《南山經》曰:“雞山,黑水出焉。

    而南流注于海。

    ”《史記·夏本紀集解》:鄭玄引《地說》雲:“三危山,黑水出其南。

    ”又雲:“鄭玄曰:《地理志》,益州滇池有黑水祠,而不記此山水所在。

    《禹貢疏》雲:“鄭雲:今中國無也。

    ”《地記》雲:三危山,在鳥鼠之西南。

    ”《左氏》昭公九年,允姓之奸,居于瓜州。

    《杜注》雲:“允姓,陰戎之祖,與三苗俱放三危者。

    瓜州,今敦煌。

    ”今甘肅敦煌縣。

    此兩說,後人多祖述之。

    《水經》:“江水東過江陽縣,今四川泸縣。

    洛水從三危山,東過廣魏洛縣南,今四川廣漢縣。

    東南注之。

    ”《注》曰:“《山海經》曰:三危山在敦煌南,與岷山相接,南帶黑水。

    ”《禹貢·山水澤地所在》雲:“三危山,在敦煌縣南。

    《山海經》雲: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

    是山也,廣圓百裡,在鳥鼠山西。

    《尚書》所謂竄三苗于三危者也。

    ”皆是也。

    然黑水所在,卒不可得。

    昔人或以金沙江當之,此江古稱泸水,泸即黑;又《漢志》所謂黑水祠,即在此江流域;其說自古。

    然無解于入于南海之文。

    又或以瀾滄江、怒江當之,以解入于南海則得矣,然此兩江,安能為雍州西界?若謂怒江蕃名哈喇烏蘇,哈喇譯言黑,則此為蒙古語,恐系明代蒙古人居青海後始有,不可以釋《禹貢》也。

    又有謂雍州黑水,梁州黑水,當分為二者,則無解于《禹貢》本文,絕無可分為二之迹。

    予昔亦主金沙江之說。

    釋入于南海之海,為夷蠻戎狄謂之四海之海,謂雍州西南界,抵今青海之江北岸,梁州西界,抵今西康之江東岸,三危則為江、河上源間之山,正在鳥鼠之西南,與岷山相接。

    揆之于理,似頗可通。

    然作《禹貢》者,所知必不能如是之遠,況欲以釋《堯典》邪?且《漢志》犍為南廣今四川珙縣西南。

    自有黑水,至僰道今四川宜賓縣西南。

    入江。

    滇池黑水祠,所祠恐即此水,未必為今金沙江,如是,則徒據泸水之名以相附會,證佐亦未免大孤矣。

    《禦覽》引《張掖記》雲:“黑水出縣界雞山,亦名玄圃。

    昔有娀氏女簡狄,浴于玄邱之水,即黑水也。

    ”移《南山經》之雞山于張掖,滅裂自不待言。

    然簡狄浴于玄邱,其說當有所本。

    《楚辭·天問》曰:“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則黑水、三危,亦神話中地名。

    古言地理者,多雜以荒唐之辭,未易鑿求所在,讀《山經》《呂覽》《淮南》等書可知。

    作《禹貢》者,于西南地理,蓋亦初不審谛,即據此等不經之說,姑為編次耳。

    《堯典》之三危,自系實有其地,今既未易鑿求,則姑順遷于四裔之文,謂在堯、舜都邑之西可也。

    《後漢書·羌傳》雲:“西羌之本,出自三苗。

    其國近南嶽。

    及舜流四兇,徙之三危,河關之西南羌地是也。

    ”亦億說無據。

    漢河關縣,在今甘肅導河縣西南。

     《史記·五帝本紀》雲:“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謂之八恺。

    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謂之八元。

    此十六族者,世濟其美,不隕其名。

    至于堯,堯未能舉。

    舜舉八恺,使主後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

    舉八元,使佈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

    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隐賊,好行兇慝,天下謂之渾沌。

    少皞氏有不才子,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天下謂之窮奇。

    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天下謂之梼杌。

    此三族,世憂之,至于堯,堯未能去。

    缙雲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天下謂之饕餮,天下惡之,比之三兇。

    舜賓于四門,乃流四兇族。

    遷于四裔,以禦螭魅,于是四門辟,言無兇人也。

    ”《左氏》文公十八年略同。

    《史記》上文雲:“堯乃試舜五典,百官皆治。

    ”下文雲:“舜入于大麓,烈風雷雨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

    ”蓋《書》“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序;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之傳。

    《大戴記·四代》,謂舜取相十有六人,蓋亦據《書》說也。

    古者官人以族,八恺必禹之族,八元必契之族矣。

    四兇亦必即四罪。

    58惟諸儒以渾沌當兜,窮奇當共工,梼杌當鲧,饕餮當三苗,《書疏》引鄭玄,《釋文》引馬融、王肅,《史記集解》引賈逵服虔及《左氏》杜預《注》皆同。

    殊無确據。

    《淮南子·修務訓高注》以渾敦、窮奇、饕餮為三苗,則更必不然耳。

     《僞古文尚書·大禹谟》曰:“帝曰:咨禹,惟時有苗弗率,汝徂征。

    禹乃會群後,誓于師曰:濟濟有衆,鹹聽朕命。

    蠢茲有苗,昏迷不恭。

    侮慢自賢,反道敗德。

    君子在野,小人在位。

    民棄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爾衆土,奉辭伐罪。

    爾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勳。

    三旬,苗民逆命。

    益贊于禹曰:惟德動天,無遠弗屆。

    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

    帝初于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負罪引慝。

    隻載見瞽瞍,夔夔齊栗。

    瞽瞍亦允若。

    至感神,矧茲有苗?禹拜昌言曰:俞。

    班師振旅,帝乃誕敷文德舞幹羽于兩階。

    七旬,有苗格。

    ”王鳴盛《尚書後案》曰:“禹奉舜命征三苗,作誓,又偃兵修政。

    舞幹羽,三苗自服,古書所載甚多。

    就予所見:在《戰國策》卷二十二《魏策》一篇,又卷二十三《魏策》二篇,《墨子》卷四《兼愛下篇》,又卷五《非攻下篇》,《韓非子》卷十九《五蠹篇》,《荀子》卷十《議兵篇》,又卷十八《成相篇》,《賈子新書》卷四《匈奴篇》,《淮南子》卷十《缪稱訓》,又卷十一《齊俗訓》,又卷十三《氾論訓》,桓寬《鹽鐵論》卷九《論功篇》,劉向《說苑》卷一《君道篇》,《古文苑》卷十五揚雄《博士箴》。

    此事散見群書,晉人掇入《大禹谟》,以己意潤飾之。

    ”案此事傳者之衆如此,可見當時争競之烈也。

     三苗之苗系國名,後世所謂苗族,則系蠻字之轉音,此本極易見之事。

    近世或混二者為一,因謂苗族先入中國,後為漢族所逐,此真不值一噱,然予昔者亦沿其誤。

    予說謂三苗系國名,九黎則民族之名,59故《鄭注甫刑》,謂苗民為九黎之君;《淮南子高注》,亦别列一說雲:“放三苗國民于三危。

    ”《修務訓》。

    《郭注山海經》亦曰:“堯以天下讓舜,三苗之君非之。

    帝殺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為三苗國。

    ”《海外南經》。

    其實苗民二字,鄭解極确,高誘、郭璞,皆附會不通之說也。

    予又引《後漢書·南蠻傳》:建武十二年(36),“九真徼外蠻裡張遊,率其種人,慕化内屬,封為歸漢裡君。

    ”《注》曰:“裡,蠻之别号,今呼為俚人。

    ”謂裡、俚皆即黎。

    其實九真與古三苗,相去數千裡也。

    黎蓋即重黎之黎。

    《左氏》昭公二十九年:“颛顼氏有子曰犁,為祝融。

    ”異文同語。

    其族蓋分九派,故曰九黎。

    《堯典》之“黎民于變時雍”亦即此。

    援秦人黔首之義以釋之,已非其實,況更牽合後世之黎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