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亡友魯迅

關燈
運動&mdash&mdash也就是對于國民性劣點的研究、揭發、攻擊、肅清,終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是使我始終欽佩的原因之一。

     我們今年晤面四回,他都是在病中,而以七月二十七日一回,病體的情形比較最佳,确乎已經是轉危為安了。

    談話半天,他留我晚飯,贈我一冊病中“手自經營”,剛才裝訂完成的《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并于卷端手題小文: 印造此書,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至病後,手自經營,才得成就,持贈季芾一冊,以為紀念耳。

     到了九時,我要去上京滬夜車了,握着這版畫集告别,又忻喜,又惆怅,他還問我幾時再回南,并且送我下樓出門,萬不料這竟就是他題字贈我的最後一冊,萬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

     二、緻死之由 魯迅所患的是肺病,而且是可怕的肺結核,雖經醫師給了好幾回警告,他卻不以為意,也沒有轉告别人,誰都知道肺病是必須安心調養的,何況他自己是懂得醫學的,但是他竟不能這樣做!本年四月五日給我一信,其中有雲: 我在上月初驟病,氣喘幾不能支,注射而止,卧床數日始起,近雖已似複原,但因譯著事煩,終極困頓。

    倘能優遊半載,當稍健,然亦安可得哉? 并不說明肺病,我又疏忽胡塗,以為不過是感冒之類,所以回信隻勸他節勞調攝。

    五月底我往上海,看見他氣喘未痊,神色極憊,瘦削不成樣子,才知道這病勢嚴重,極為擔心,便勸他務必排遣一切,好好地療養半年,他很以為然,說:“我從前總是為人多,為己少,此後要想專心休養了。

    ”六月初,景宋來信雲病體已轉危為安,到七月一日,我再晤面,确乎已漸恢複。

    醫師勸他轉地療養,我便竭力慫恿,回家後還去信催問動身日期。

    他七月十七日複信有雲: 三日惠示早到,弟病雖似向愈,而熱尚時起時伏,所以一時未能旅行。

    現仍注射,當繼續八日或十五日,至爾時始可定行止,故何時行與何處去,目下初未計及也。

     又九月二十五日信雲: 賤恙時作時止,畢究如何,殊不可測,隻得聽之&hellip&hellip 病勢拖久,原是極可憂慮之事。

    他九月五日所作的一篇《死》(《中流》一卷二期),中間有記述D醫師診斷的一段,很可注意: &hellip&hellip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

    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後,雖然譽我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并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

    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

    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為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

     再檢視兩年前他的手劄,如雲:“從月初起,天天發熱,不能久坐,蓋疲勞之故,四五天以前已漸愈矣。

    上海多瑣事,亦殊非好住處也。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又雲:“弟因感冒,害及腸胃,又不能優遊,遂至頹憊多日,幸近已向愈,胃口亦漸開,不日當可複原。

    ”(十二月九日)話雖如此,其實病根都在肺部,偶因感冒或過勞而加劇罷了。

    所可悲痛的是始終不能優遊,直到臨死的前日,還不能不工作如故,而且“要趕快做”。

    &hellip&hellip 三、生平和著作 魯迅的人格和作品的偉大稍有識者都已知道,原無須多說。

    至于他之所以偉大,究竟本原何在?依我看,就在他的冷靜和熱烈雙方都徹底。

    冷靜則氣宇深穩,明察萬物;熱烈則中心博愛,自任以天下之重。

    其實這二者是交相為用的。

    經過熱烈的冷靜,才是真冷靜,也就是智;經過冷靜的熱烈,才是真熱烈,也就是仁。

    魯迅是仁智雙修的人。

    唯其智,所以顧視清高,觀察深刻,能夠揭破社會的黑暗,抉發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