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亡友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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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朋雲散盡,餘亦等輕塵!”這是魯迅哭範愛農的詩句,不料現在我在哭魯迅了!懷念“平生風誼兼師友”,我早該寫點東西了,可是總不能動手,揮淚成文,在我是無此本領的。

    日前有《益世報》記者來要我關于魯迅的文字,屢辭不獲,匆匆寫了一短篇,題曰《我所認識的魯迅》,聊以塞責,未能抒懷。

    現在《新苗》又快要付印,就獻給這一篇:先叙回憶,次述其緻死之由,最後則略及其生平和著作。

     一、三十五年的回憶 三十五年來,對于魯迅學術研究的邃深和人格修養的偉大,我是始終佩服的。

    一九〇二年夏,我往東京留學,他也是這一年由南京礦路學堂畢業派往的,比我早到若幹日,我們在弘文學院同修日語,卻是不同班(我在浙江班,他在江南班)。

    他此後的略曆如下: 一九〇二年&mdash一九〇四年夏 弘文學院預備日語 一九〇四年秋&mdash一九〇六年春 入仙台醫學專門學校 一九〇六年春&mdash一九〇九年春 在東京研究文學兼習德文俄文 一九〇九年春&mdash一九一〇年夏 歸國,在杭州任浙江兩級師範學堂生理學及化學教員 一九一〇年秋&mdash一九一一年冬 在紹興,任中學堂教務長,師範學校校長 一九一二年春&mdash一九二六年夏 一九一二年春任南京教育部部員,同年夏部遷北京任科長佥事,一九二〇年起兼任北京大學,師範大學,女子師範大學講師 一九二六年秋冬 任廈門大學教授 一九二七年春夏 在廣州任中山大學教授兼教務長 一九二七年秋&mdash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 在上海專事著譯。

     自一九〇二年秋至一九二七年夏,整整二十五年中,除了他在仙台,紹興,廈門合計三年餘,我在南昌(一九一七年冬&mdash一九二〇年底)三年外,晨夕相見者近二十年,相知之深有如兄弟。

    一九二七年廣州别後,他蟄居上海,我奔走南北,晤見雖稀,音問不絕。

     魯迅在弘文時,課餘喜歡看哲學文學的書。

    他對我常常談到三個相聯的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麼?三,它的病根何在?這可見當時他的思想已經超出于常人。

    後來,他又談到志願學醫,要從科學入手,達到解決這三個問題的境界。

    我從此就非常欽佩:以一個礦學畢業的人,理想如此高遠,而下手工夫又如此切實,真不是膚淺凡庸之輩所能夢見的。

    學醫以後,成績又非常之好,為教師們所器重。

    可是到了第二學年春假的時候,他照例回到東京,忽而“轉變”了。

     “我退學了。

    ”他對我說。

     “為什麼?”我聽了出驚問道,心中有點懷疑他的見異思遷,“你不是學得正有興趣麼?為什麼要中斷&hellip&hellip” “是的,”他躊躇一下,終于說,“我決計要學文藝了。

    中國的呆子,壞呆子,豈是醫學所能治療的麼?” 我們相對一苦笑,因為呆子壞呆子這兩大類,本是我們日常談話的資料。

    《〈呐喊〉自序》文裡寫這“轉變”的經過很詳細。

     &hellip&hellip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

    據解說,則綁着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衆,而圍着的便是來賞鑒這示衆的盛舉的人們。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隻能做毫無意義的示衆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

    所以我們的第一要着,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hellip&hellip 他對于這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