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元好問的青少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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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他們的人數很少,力量也很不夠,可是他們運用的統治方法卻顯示得更靈活、更巧妙,因此他們居然統治了北中國一百一十幾年。

    他們的統治方法第一是注重文采,其次纔談到義理。

    為什麼?因為義理不能多談,談多了是對於外來的統治者不利的。

    文采纔是最實用的東西。

    無論平仄對偶、鴛鴦蝴蝶,都可以談,而且談多了對統治者更有利,因為談了,他們就沒有功夫談現實、談政治,這都是與統治者有關的。

    所以遺山的早年,便完全由這一道關卡入手,而且取得相當的聲譽。

     遺山的遠祖元結,在唐代是一位有名的好官,前面已經説過。

    他的曾祖父元春,宋忠顯校尉。

    祖父滋善,金銅山縣令。

    這已經到了金宋對峙、南北分家的時代了。

    好在正如後來有些人説過的一樣,不問誰來做皇帝,官總是要的。

    皇帝即使是異民族,官總是要的,他就做他的銅山縣令,效他的犬馬之勞。

    這位銅山令生了兩個兒子,居然做官竟是傳代的,大兒子元鋼德明做了東巖縣令,小兒子元格做了隴城縣令。

    元格無子,因此把德明的好問繼承過來,所以元遺山對於隴城縣令是有父子之義的。

    在宗法社會裏,這樣的情況是常見的,遺山對於隴城縣君的感情,也確實是不壞的。

     遺山雖然隻是一個縣令的兒子,在這個南北對立、殺氣騰騰的日子裏,他也隻能算一個尋常百姓,不過他的天才,即使在幼年的時候,已經是嶄露頭角,不同尋常了。

    十六歲那一年,他的一首《雁丘詞》,更是證實了一位不同尋常的文人正要從儕輩中脫穎而出了。

     摸魚兒 泰和五年乙醜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雲:“今日獲一雁,殺之矣。

    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

    ”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

    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詞》。

    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别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

    渺萬裡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

    天也妬,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這首詞遺山的朋友李仁卿同賦一首,附此。

     雁雙雙正飛汾水,回頭生死殊路。

    天長地久相思債,何似眼前俱去。

    摧勁羽,倘萬一幽冥,卻有重逢處。

    詩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風嘹月唳,并付一丘土。

      仍為汝。

    小草幽蘭麗句,聲聲字字酸楚。

    拍江秋影今何在,宰木欲迷隄樹。

    霜魂苦,算猶勝、王嬙青冢真娘墓。

    憑誰説與。

    對鳥道長空,龍艘古渡,馬耳淚如雨。

     《雁丘詞》是《遺山樂府》中最沉痛的一首作品。

    儘管作者纔十七歲,很年輕,但是他已經很瞭解孤雁的痛苦。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這是沉痛之極的言語。

    但是也正由於遺山還很年輕,他瞭解雁的痛苦,他還不夠瞭解廣大漢人民的痛苦。

     在《雁丘詞》這首名篇的時期,金世宗已經去世了,他的長子先死,因此他的長孫章宗合理繼承帝位。

    從私人情感來説,在帝位安排上,章宗是遠遠不及世宗的,但是在重大的政治方向方面,他全面繼承了世宗的政策,繼續把猛安、謀克的制度向南推進,一直到長淮的北岸。

    他們總想把女真人的勢力擴充到全中國的北部,制止南宋的向北發展。

    但是正和他的祖父一樣,他們無法控制廣大的漢人&mdash&mdash他們被稱為南人,滿心地希望可以藉此切斷他們和北方漢人的聯繫。

    這個方法在加深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中間的鴻溝上,是完全可以奏效的,但是他們不可能把北方的漢民族全部變為統治者,而把南方的漢民族全部變為被統治者。

    假使南北方的人數完全相等或相近,以一個北方人控制一個南方人,都已經沒有任何的把握。

    實際上南方人的數字遠遠超過北方人,而南方人的智力商數,從每人的商數比,又盡有超過北方人的可能,那麽世宗、章宗的策略所長又在哪裏呢? 説得清楚一些,在金人統治最優越的時期,在世宗、章宗時期,他們所能做到的隻有兩點。

    一、把打敗的契丹人吸入他們的集團,同樣可以做猛安、謀克;但是遼人的人數比金人大,他們有的在建立西遼帝國,有的在大沙漠中自由自在,沒有替金王朝賣命的興趣。

    在這一點上,金王朝是失敗了。

    這樣一來,金世宗不得不把重心押在存留北方的女真族上,他最後的努力是自己回到東北老家,憑著訴説祖宗創業的苦衷,煽起北方女真再行南下,鎮壓北方的漢人。

     新的女真三三五五地南下了。

    但是他們來的時候,和祖上當日跟隨阿骨打南下的時候不一樣。

    跟著阿骨打,他們帶來的是東北草原的精神,準備廝殺一場,所以他們是強者。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儘管他們還是掮著同樣的大旗,他們是準備享受一場,所以他們是弱者。

    廝殺和享受完全是不同的兩回事,因此精神也就大大地不一樣了。

     這一次世宗的佈置是準備以東平為中心,然後再向南發展開來。

    以東平為中心,再向南全面鋪開,從今天看,我們也許不很理解,但是在當日這裏確實有一定的道理。

    在世宗即位的第五年,承認南宋獨立的時候,當時是以沂泗(因為分界綫在沂州以南、海州以北,因此亦稱海泗)、唐鄧、商秦為界。

    因為南宋建都在臨安,所以東面這條綫最為喫緊。

    現在女真人又來了,他們的名義是到南方墾殖,實際上是來做地主。

    問題是分地的問題。

    英、法人到北美開始墾殖的時候,他們的辦法是把紅印度的酋長灌醉了,然後用手指向遠方的山頭遙遙一指,手指所點之處便是英、法和紅印度的界限。

    十九世紀基督教士到廬山的時候,他們和當地還是用的這個方法。

    有人把英、法人稱為文明,女真人稱為野蠻,其實文明和野蠻的決定權不是思想和文化,而是各式各樣的武器,包括刀鎗、炸藥和火箭。

    在世宗、章宗的時代,雖然文明古國的漢人已經發明了炸藥,但是在運用上還不夠得力,所以主要還是刀鎗。

     在世宗時,他的決定是盡量把女真人和服從的契丹人向南方輸送,特别是海泗、唐鄧一帶。

    他的目的是要他們去墾殖,去擋住女真帝國的第一綫。

    但是他的算盤卻打錯了算子。

    女真人來了,能來的契丹人也來了,但是他們帶來的不是鋤頭和鐵鎝,而是刀鎗和長鞭。

    他們把當地的漢人,祖傳的老實耙地的農民吆喝起來,為他們耕種。

    沒有組織的漢人,在這次出其不意的襲擊下,隻有乖乖地把一年春苦到夏、夏苦到秋的糧食,揀好的奉獻給女真人&mdash&mdash這一批號稱耕種的新農民,其實是盡量剝削的大強盜。

    這是金人南部的現實,而深居在内廷的皇帝還自己認為是穩定前綫的新政策。

    後來遺山在歌頌金人的時候,還高唱著: 神功聖德三千牘,大定(世宗年號)明昌(章宗年號)五十年。

     是不是遺山發出夢中囈語呢?還是他故意討好這兩位號稱明君的女真皇帝呢?在那個荒唐的時代裏,有幾位詩人不是跟著皇帝的腳印,一直荒唐下去,直至滿口囈語呢! 就在這時候,南方北向的攻勢發動了。

    本來南宋的對金稱臣,是在高宗初立,強藩林立,李成、孔彥周、楊麼各方牽制之下,無力統一,更無力對付金人進攻的情況下造成的。

    高宗固然沒有什麼長才大略,但總還是一個人,哪有看到自己的父母被金人虜獲,流放苦寒的東北而不動心的!但是他無力抵抗,而且在那個金人帶著連環馬、狼牙棍前來的時候,隻有沿海逃跑,稱侄稱臣,苟延殘喘。

    一次金使到了杭州,要他起立接受金人的國書,他實在忍不下去了,隻有嚎啕大哭,退回宮中,由大臣們代接,勉強應付了這一場外交上的艱辛。

    七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是寧宗開禧二年(1206),南宋的群臣,包括韓侂胄乃至陸遊、辛棄疾和朱熹的得意弟子黃幹在内,他們又一次發動了南北戰争。

    這是一場大戰,東自海州,西至散關,鋪開了全面的鬥争,而把重點放在皖北的一綫。

    不幸由于吳曦的叛變,整個佈局大亂,最後由于宮廷的政變,由楊皇後主謀,夏震經手,終于殺去了韓侂冑,向金人求和,造成南宋的再次失敗。

    但是時局變化的雷聲已經隱隱欲動,中國的又一次大動亂,已經出現了端倪。

     這一年是開禧二年,金章宗泰和七年,也是蒙古太祖鐵木真元年。

     無論是古代殘存的古長城,或是明代君臣艱苦經營的長城,在這條綫以北是長冬苦寒,因此不適合草木滋長,牛羊蕃息,乃至人類的安居。

    蒙古又和滿洲不同。

    滿洲雖然也是苦寒,但是降雨比蒙古多得多,因此草木蕃息,鳥獸滋長,對人類提供較多的滋養。

    蒙古由于酷寒,降雨量又相對缺乏,因此草木鳥獸比東北又少了一大截。

    按平方公裡計算,人數比東北低了,但是人的矯健卻比東北又高了一層。

    開禧二年,蒙古鐵木真稱帝,這就是後來的成吉思汗。

    從此中國自北而南,一共出現了三個皇帝:最北是鐵木真,中間是金章宗,南方是宋寧宗。

    從一般漢人看,當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