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陳寅恪講唐代政治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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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史元忠殊有源出胡族之嫌疑也。

     《新唐書》二一二《藩鎮盧龍張仲武傳》(《舊唐書》一八〇《張仲武傳》同)雲: 張仲武,範陽人,通《左氏春秋》,會昌初為雄武軍使。

    〔陳〕行泰殺〔史〕元忠,而仲武遣其屬吳仲舒入朝,請以本軍擊回鹘。

    〔李〕德裕因問北方事,仲舒曰:“行泰(及殺行泰之張)绛皆遊客,人心不附;仲武舊将張光朝子,年五十餘,通書習戎事,性忠義,願歸款朝廷舊矣。

    ”德裕入白帝,擢兵馬留後,绛為軍中所逐。

     寅恪按:陳行泰、張绛始末不詳,可不置論。

    張仲武受漢化較深,在河朔頗為例外,然迹其所以得軍心者,以本為範陽土著,且家世舊将,而陳行泰、張绛俱是遊客,故不能與之争,然非李文饒之策略,仲武亦未必遽得為鎮将也。

     《新唐書》二一二《藩鎮盧龍張允伸傳》(《舊唐書》一八〇《張公素傳》同)雲: 張允伸,範陽人,世為軍校。

     同書同卷《張公素傳》(《舊唐書》一八〇《張公素傳》同)雲: 公素,範陽人,以列将事〔張〕允伸。

     同書同卷《李全忠傳》(《舊唐書》一八〇《李全忠傳》同)雲: 李全忠,範陽人,仕為棣州司馬,罷歸,事〔李〕可舉為牙将,可舉死,衆推為留後。

     同書同卷《劉仁恭傳》雲: 劉仁恭,深州人,父晟客範陽,為李可舉新興鎮将,故仁恭事軍中。

     《舊唐書》一八〇《朱克融等傳》末略雲: 史臣曰:彼幽州者,其民剛強,近則染祿山、思明之風,二(?)百餘年自相崇樹,雖朝廷有時命帥,而士人多務逐君,習苦忘非,尾大不掉,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新唐書》二一三《藩鎮橫海程日華傳》(《舊唐書》一四三《程日華傳》同)雲: 程日華,定州安喜人,父元皓為安祿山帳下,僞署定州刺史,故日華籍本軍,為張孝忠牙将。

     同書同卷《李全略傳》(《舊唐書》一四三《李全略傳》同)雲: 李全略事〔鎮州〕王武俊為偏裨。

     同書二一四《藩鎮彰義吳少誠傳》(《舊唐書》一四五《吳少誠傳》同)雲: 吳少誠,幽州潞人(父為魏博節度都虞候)。

     同書同卷《吳少陽傳》(《舊唐書》一四五《吳少陽傳》同)雲: 少陽者,與〔吳〕少誠同在魏博軍,相友善,少誠得淮西,多出金帛邀之,養以為弟,署右職,親近無間。

     同書同卷《藩鎮澤潞劉悟傳》(《舊唐書》一六一《劉悟傳》同)雲: 劉悟其祖正臣,平盧軍節度使,襲範陽,不克,死。

     寅恪按:《舊唐書》一四五《劉全諒傳》(《新唐書》一五一《董晉傳》附《陸長源傳》同)略雲: 父客奴由征行家于幽州之昌平,少有武藝,從平盧軍,〔天寶〕十五載四月授客奴平盧軍使,仍賜名正臣,襲範陽,為逆賊将史思明等大敗之,正臣奔歸,為王玄志所鸩而卒。

     據此,知劉氏亦家于幽州昌平,漸染胡化者也。

     《舊唐書》一二二《張獻誠傳》(《新唐書》一三三《張守珪傳》附《獻誠傳》同)雲: 張獻誠,陝州平陸人,幽州大都督府長史守珪之子也,天寶末陷逆賊安祿山,受僞官,連陷史思明,為思明守汴州,統逆兵數萬。

     同書一二四《薛嵩傳》(《新唐書》一一一《薛仁貴傳》附《薛嵩傳》同)雲: 薛嵩,绛州萬泉人,祖仁貴,高宗朝名将,封平陽郡公,父楚玉,為範陽平盧節度使。

    嵩有膂力,善騎射,不知書,自天下兵起,束身戎伍,委質逆徒。

     寅恪按:張獻誠、薛嵩雖俱大臣子孫,又非河朔土著,然以其父官範陽之故,少居其地,漸染胡化,竟與田承嗣之徒無别。

    甚哉風俗之移人若是,而河朔當日社會文化情狀,亦可想見矣。

     《舊唐書》一二四《令狐彰傳》(《新唐書》一四八《令狐彰傳》同)雲: 令狐彰,京兆富平人也,父濞,初任範陽縣尉,通幽州人女,生彰,及秩滿,留彰于母氏,彰遂少長範陽,善弓矢,乃策名從軍。

    事安祿山。

     同書同卷《田神功傳》(《新唐書》一四八《田神功傳》同)雲: 田神功,冀州人也,家本微賤,天寶末為縣裡胥,會河朔兵興,從事幽薊。

     《新唐書》一四八《康日知傳》雲: 康日知,靈州人,祖植,當開元時縛康待賓,平六胡州,日知少事李惟嶽,累擢趙州刺史。

     寅恪按:以康日知姓氏及籍貫言之,當亦中亞胡種也。

     《新唐書》一四八《牛元翼傳》雲: 牛元翼,趙州人,王承宗時,與傅良弼冠諸将。

    良弼清河人,以射冠軍中。

     《舊唐書》一四五《李忠臣傳》(《新唐書》二二四下《叛臣傳·李忠臣傳》同)雲: 李忠臣本姓董,名秦,平盧人也,世家于幽州薊縣。

    忠臣少從軍,事幽州節度使薛楚玉、張守珪、安祿山等。

     同書同卷《李希烈傳》(《新唐書》二二五中《逆臣傳·李希烈傳》同)雲: 李希烈,遼西人,少從平盧軍,後從李忠臣浮海至河南。

     綜上所引諸人氏族或确是漢人,或有胡種嫌疑,或為唐室大臣子孫,或出微賤之族,其于中央政府或忠或叛,複有先後順逆等之互異。

    要而言之,家世或本身曾留居河朔及長于騎射二事則大抵相類,斯實河朔地域之胡化演變所緻者也。

    《新唐書》一四八《史孝章傳》載其谏父憲誠之言曰: 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

     又同書二一〇《藩鎮傳》序雲: 遂使其人由羌狄然,訖唐亡百餘年率不為王土。

     故不待五代之亂,神州東北一隅如田弘正所謂“悉化戎墟”矣(見上引《田弘正傳》)。

    尤可異者,即在李唐最盛之時即玄宗之世,東漢、魏晉、北朝文化最高之河朔地域,其胡化亦已開始,此點自昔史家鮮有解釋,茲試作一假說,以待将來之确證,然私心殊未敢自信也。

     依據上列史料,知神州東北一隅河朔地域之内,其人民血統屬于漢種者,既若是之胡化,則其地必有胡族之遷徙無疑。

    凡居東北與河朔有關之胡族如高麗、東突厥(《唐會要》《舊唐書》俱謂之北突厥,蓋舊稱如此)、回纥、奚、契丹之類移居于與其部落鄰近之地,如河朔區域,自有可能,而于事理亦易可通者也。

    獨中國東北隅河朔之地而有多數之中亞胡人,甚為難解。

    若彼輩遠自西北萬裡之外短期之内忽然遷移至東北端濱海之區,恐不可能。

    姑就舊史所載者考之,似有三因:其遠因為隋季之喪亂,其中因為東突厥之敗亡,其近因或主因為東突厥之複興。

    所謂隋季之喪亂者,即《舊唐書》九三《唐休璟傳》(《新唐書》一一一《唐休璟傳》略同)略雲: 授營州戶曹。

    調露中單于突厥背叛,誘扇奚、契丹侵略州縣,後奚、羯胡又與桑乾突厥同反,都督周道務遣休璟将兵擊破之,超拜豐州司馬。

    永淳中朝議欲罷豐州,休璟上疏曰:“豐州自秦漢已來,列為郡縣,隋季喪亂,不能堅守,乃遷徙百姓就甯慶二州,緻使戎羯交侵,乃以靈夏為邊界。

    貞觀之末始募人以實之,西北一隅方得甯谧。

    ” 寅恪按:中亞羯胡必經由中國西北,而漸至東北。

    在隋末中國擾亂之世最為中亞胡人逐漸轉徙之良機會,兩唐書《唐休璟傳》或可于此事略露消息也。

    唯《新唐書·唐休璟傳》及《通鑒》二〇二調露元年十月條俱無“奚、羯胡與桑乾突厥同反”之語,又《新唐書·唐休璟傳》雖亦作“戎羯交侵”,而《通鑒》二〇三弘道元年五月條改“戎羯”為“胡虜”,固以“戎羯”為泛稱(見《後漢書》四八《吳蓋陳臧傳》論章懷太子注),然于此恐不免疏誤也。

    然則調露前後中國東北部已有不少羯胡,而羯胡之遷徙實由隋季侵入西北,輾轉移來,此于事實頗為合理者也。

    所謂東突厥之敗亡者,即戈本《貞觀政要》九《安邊篇》略雲: 自突厥颉利破後,諸部落首領來降者皆拜将軍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已上百餘人,殆與朝士相半。

    唯拓拔不至,又遣使招慰之,使者相望于道。

    涼州都督李大亮以為于事無益,徒費中國,上疏雲雲,太宗不納。

     寅恪按:《通典》一九七《邊防典·突厥傳》上與此同,蓋皆源出《太宗實錄》也。

    唯無“太宗不納”之句,當是杜氏略去。

    又“拓拔”作“柘羯”,尚未經後人誤改。

    《舊唐書》六二及《新唐書》九九《李大亮傳》紀此事,俱隻舉酋長之名,而《通鑒》一九三貞觀四年秋九月條則不著酋長之名,而以“西突厥”一語概括之,蓋柘羯一種原在西突厥範圍内也。

    又兩唐書《李大亮傳》俱言太宗從大亮之請,與《貞觀政要》不合,鄙意《吳書》似得其實,而兩唐書《李大亮傳》乃後來修飾之詞,故君卿于此阙疑耶?然則東突厥之敗亡,必有少數柘羯因之東徙者矣。

    所謂東突厥之複興者,即綜考上引史料,諸胡人入居河朔或歸降中國之時代大抵在武則天及唐玄宗開元之世。

    而此三十年間中國東北方胡族之活動其最有關大局者,莫過于東突厥之複興,即骨咄祿、默啜兄弟武力之開拓遠及中亞,竟取西突厥帝國之領部置于其管制下之事實也。

    關于東突厥自颉利于貞觀時破滅後至骨咄祿而複興之始末,非此所能詳及,茲唯就兩唐書所載東突厥複興與西突厥關系之史料略引一二,以供推證焉。

     《舊唐書》一九四上《北突厥傳》(《新唐書》二一五上《突厥傳》同)略雲: 骨咄祿,颉利之疏屬,自立為可汗,以其弟默啜為殺,骨咄祿天授中病卒。

     骨咄祿死時子尚幼,默啜遂篡其位,自立為可汗。

     默啜立其弟咄悉匐為左廂察,骨咄祿子默矩為右廂察,各主兵馬二萬餘人,又立其子匐俱為小可汗,仍主處木昆等十姓(寅恪按:《舊唐書》一九四下《西突厥傳》雲:“其國分為十部,每部仍令一人統之,号為十設,每設賜以一箭,故稱十箭焉。

    又分十箭為左右廂,其左廂号為五咄陸,其右廂号為五弩失畢。

    五咄陸部落居于碎葉已東,五弩失畢部落居于碎葉已西,自是都号為十姓部落。

    其咄陸有五啜,一曰處木昆啜雲雲。

    ”)兵馬四萬餘人,又号為拓西可汗。

     初默啜景雲中率兵西擊娑葛,破滅之。

    契丹及奚自神功之後常受其征役,其地東西萬餘裡,控弦四十萬,自颉利之後最為強盛,自恃兵威,虐用其衆,默啜既老,部落漸多逃散。

     〔開元〕四年默啜又北讨九姓拔曳固,戰于獨樂河,拔曳固大敗,默啜負勝輕歸,而不設備,遇拔曳固迸卒颉質略于柳林中,突出擊默啜,斬之。

     同書同卷下《西突厥阿史那彌射傳》附《孫獻傳》(《新唐書》二一五下《西突厥傳》略同)雲: 長安元年充安撫招慰十姓大使,獻本蕃漸為默啜及烏質勒所侵,遂不敢還國。

     同書同卷《阿史那步真傳》(《新唐書》二一五下《西突厥傳》略同)雲: 自垂拱已後十姓部落頻被突厥默啜侵掠,死散殆盡。

    及随斛瑟羅才六七萬人,徙居内地,西突厥阿史那氏遂絕。

    (寅恪按:《通鑒》二〇四紀此事删去“默啜”二字,蓋與上文“垂拱”二字沖突之故,于此足征溫公讀書之精密。

    ) 同書同卷《突騎施烏質勒傳》(《新唐書》二一五下《突騎施烏質勒傳》同)雲: 突騎施烏質勒者,西突厥之别種也。

    烏質勒卒,其長子娑葛代統其衆,景龍三年娑葛弟遮弩恨所分部落少于其兄,遂叛入突厥,請為鄉導以讨娑葛。

    默啜乃留遮弩,遣兵二萬人與其左右來讨娑葛,擒之而還。

     綜合上引諸條,可知東突厥複興後之帝國其勢力實遠及中亞,此時必有中亞胡族向東北遷徙者。

    史言“默啜既老,部落漸多逃散”,然則中國河朔之地不獨當東突厥複興盛強之時遭其侵轶蹂躏,即在其殘敗衰微之後亦仍吸收其逃亡離散之諸胡部落,故民族受其影響,風俗為之轉變,遂與往日之河朔迥然不同,而成為一混雜之胡化區域矣。

    夫此區域之民族既已脫離漢化,而又包括東北及西北之諸胡種,唐代中央政府若欲羁縻統治而求一武力與權術兼具之人才,為此複雜胡族方隅之主将,則柘羯與突厥合種之安祿山者,實為适應當時環境之唯一上選也。

    玄宗以東北諸鎮付之祿山,雖尚有他故,而祿山之種性與河朔之情勢要必為其主因,豈得僅如舊史所載,一出于李林甫固位之私謀而已耶? 更總括以上所述者論之,則知有唐一代三百年間其統治階級之變遷升降,即是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所鸠合集團之興衰及其分化。

    蓋宇文泰當日融冶關隴胡漢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以創霸業;而隋唐繼其遺産,又擴充之。

    其皇室及佐命功臣大都西魏以來此關隴集團中人物,所謂八大柱國家即其代表也。

    當李唐初期此集團之力量猶未衰損,皇室與其将相大臣幾全出于同一之系統及階級,故李氏據帝位,主其軸心,其他諸族入則為相,出則為将,自無文武分途之事,而将相大臣與皇室亦為同類之人,其間更不容别一統治階級之存在也。

    至于武曌,其氏族本不在西魏以來關隴集團之内,因欲消滅唐室之勢力,遂開始施行破壞此傳統集團之工作,如崇尚進士文詞之科破格用人及漸毀府兵之制等皆是也。

    此關隴集團自西魏迄武曌曆時既經一百五十年之久,自身本已逐漸衰腐,武氏更加以破壞,遂緻分崩堕落不可救止。

    其後皇位雖複歸李氏,至玄宗尤稱李唐盛世,然其祖母開始破壞關隴集團之工事竟及其身而告完成矣。

    此集團既破壞後,皇室始與外朝之将相大臣即士大夫及将帥屬于不同之階級。

    同時閹寺黨類亦因是變為一統治階級,擁蔽皇室,而與外朝之将相大臣相對抗。

    假使皇室與外廷将相大臣同屬于一階級,則其間固無閹寺階級統治國政之餘地也。

    抑更可注意者,關隴集團本融合胡漢文武為一體,故文武不殊途,而将相可兼任;今既别産生一以科舉文詞進用之士大夫階級,則宰相不能不由翰林學士中選出,邊鎮大帥之職舍蕃将莫能勝任,而将相文武蕃漢進用之途,遂分歧不可複合。

    舉凡進士科舉之崇重,府兵之廢除,以及宦官之專擅朝政,蕃将即胡化武人之割據方隅,其事俱成于玄宗之世。

    斯實宇文泰所創建之關隴集團完全崩潰,及唐代統治階級轉移升降即在此時之征象。

    是以論唐史者必以玄宗之朝為時代畫分界線,其事雖為治國史者所得略知,至其所以然之故,則非好學深思通識古今之君子,不能詳切言之也。

     注釋 [1]指《梁書·侯景傳》和《南史·侯景傳》。

    &mdash&mdash編者注 [2]1947年,隆平縣與堯山縣合并為隆堯縣。

    &mdash&mdash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