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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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塊地盤上,成了一個正式的“學閥”,研究工作就永遠無望了。

    現在的生活固因漂泊而不安,但肩上總是輕松的,隻要有适當的環境,立刻可以做理想的腦力勞動,實現多年期望的生産計劃,豈不更好。

     我怎樣脫離了國民黨 在我年輕時,國民黨在孫中山先生領導之下是唯一有辦法、有希望的政黨。

    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停靈在社稷壇,我去瞻仰他的遺容,又讀了他的《三民主義》,心悅誠服到極度。

    國民革命後,我第一次看見做紀念周,感動得流淚,心想從此中國得救了。

    可是在那時我已走上了研究學問之路,我自省沒有政治才,我不願參加政黨,所以有人拉我進黨時我都拒絕。

    到了中山大學,黨費是在每月薪金裡扣除的,然而并不做黨員。

     1936年,我為辦民衆讀物,到南京捐款。

    那時政府正諱言抗日,一班官員,自然奉命唯謹,所以捐不到多少錢。

    隻有朱家骅說:“這件事情可以喚起民衆的民族意識,是極重要的一件事。

    由你出來做,更好。

    我可以在中央黨部裡替你弄些錢,隻是有一樁,你須得入黨,否則以黨内的錢供黨外人花是說不過去的。

    ”我為要事業成功,不惜犧牲了平昔的主張,就答應了。

    為了我已有社會地位,所以不曾經過預備黨員這個階段,立刻做了正式黨員。

    這是我入國民黨的一幕。

    可是我雖入了黨,始終沒有參加過區黨部的集會。

     在這裡,我應當說明朱氏和我的關系。

    當民國初年,北大設有預科,分甲、乙兩部:甲部是準備學文科和法科的,讀英、法兩種文字;乙部是準備學理科和工科的,讀英、德兩種文字。

    朱氏初到北大,是教德文的預科講師,那時我已入本科,不曾相識。

    後來他留德歸來,任北大地質系教授,其時我在國學研究所工作,難得見面。

    不過那時我發表的文字太多了,也使他注意到我。

    國民革命時,他任中山大學的委員,主張請我去也有他的成分。

    我去後碰到魯迅辭職風潮,受了購書的任務,一共花了10萬元,得到五六十萬冊,充塞了中大許多間屋子。

    以一暑假工夫有此成績,頗使他驚訝。

    後來他做了浙江建設廳長,到杭州,那裡是我買書最多的地方,他聽了書肆裡講我的故事,說:“送他書也不要,自己要的書也花錢買,這是從來為公家辦事的人所沒有的。

    ”使他更要拉攏我在一塊做事。

    他雖做廳長,仍兼中大副校長,隔幾個月來一次,我向他請求設備費、印刷費,他無不批準,所以我在中大裡可以做出許多事來。

    到1929年,我要離開中大,他一定不答應。

    但因他不在廣州,沒法阻擋我的行程。

    我終于到了燕大,他也沒奈我何。

    這時我既從事民衆讀物,他就表示他的同情與協助,而把我拉進了黨。

     ?顧颉剛在重慶北碚。

     1941年,我在齊大,他連來許多函電,要我到重慶去辦《文史雜志》。

    我很奇怪,為什麼在這抗戰緊張的時候要辦這種太平時候的刊物,我辭謝不去,但他仍是不斷地來催我。

    恰巧在這時候,張維華和錢穆合力倒我,我想:成都既不可留,還是到重慶去罷,就于“大隧道慘案”那一天飛去了。

    見面之後,我問他辦這個刊物的原因,他說:“抗戰以來,物價日高,一班大學教授生活困難。

    政府正替他們想辦法,這個雜志就是辦法的一種,要使能寫文章的文學院教授們得到些稿費做生活的補助。

    ”我又問他:“為什麼一定要我來呢?”他說:“這個刊物雖是黨部裡辦的,卻是純學術性。

    以前盧逮曾主編,但他沒有學術地位與号召力,決不能編好,所以非請你來不可。

    ”那時朱氏是中央組織部長,吳鐵城是中央執行委員會秘書長,這個雜志社是屬于秘書處的。

    社長是葉楚伧,我是副社長兼總編輯。

    葉氏多病,長住山洞林主席官邸内養病,我隻見了一次。

    當時決定社中經費每月8000元,開頭是夠用的,但後來就越過越難。

    我與吳鐵城素無淵源,他又是一個标準的“官僚派”,氣味不相投,我就不願去看他。

    經費不夠用時請求增加,他老是不理,所以《文史雜志》的稿費愈來愈低,落到水平線以下,所謂補助文學院教授這句話畢竟成了空話,好稿子也沒得來了。

    大約吳氏受了“二陳”的暗示,要逼我自請停辦,但我是吃苦吃慣了的,還撐得下去。

    直到1945年2月,我在文化界發表的要求召開臨時緊急會議,組織戰時全國一緻政府的宣言上簽了名,經費才真的停了。

    但我還靠中國出版公司的資助,這雜志沒有停。

    到勝利後這公司關了門,我還交文通書局出版。

    直至金圓券發行,市場大亂,書肆無法再出,然後咽了氣。

     “二陳”對我的攻擊可以說是很嚴重的。

    我在北平辦民衆讀物,他們諷市黨部來彈劾我,已見前章。

    這次又斷絕我的經濟來源,要逼倒《文史雜志》,可說是第二次。

    我對“二陳”,向來不熟,無恩無怨。

    他們所以要這樣打擊我,目标原不在我而在朱,唯恐朱的勢力大過了他們。

    所以有一年,“中全會”朱氏被選為考試院副院長,他們就造謠言,說:“朱家骅要辭去教育部長,新任是顧颉剛了。

    ”有人來告我,我莞爾道:“連一個小小的《文史雜志》社還辦不好,哪能管教育部!” 朱氏要我到重慶,并不專為編《文史雜志》,而是要我幫他做邊疆工作。

    他在組織部裡辦了一個邊疆語文編譯委員會,他自兼主任委員,要我做副主任委員。

    我說:“我雖極熱心于邊疆工作,但我是半路出家,不懂得邊疆語文的,我負不了這個責任。

    既經部裡要辦這個機關,我介紹韓儒林君何如?他是懂得蒙、藏文的,又是蒙古史專家。

    ”他聽了我的話,趁着到成都的方便,親自到韓家去訪問,回來對我說:“我很感謝你,這位先生真是一位專家。

    但他正患肺病,應當靜養,你代他一個時候何如?”我沒法拒絕,隻得應承。

    這個會在我計劃之下,請了許多蒙、藏、阿拉伯、暹羅、越南諸種語文的專家,先譯《三民主義》,次則準備譯《論語》、《孟子》等書,希望邊疆各族及和我國接境的各族能了解中國文化及其前進的道路。

    本來這項工作可以幹好,但因我那時已在中央大學任教,我不能常到會裡去,一星期隻到一兩天,實際主持會中事務的是邊疆黨務處處長李永新,他是C.C.系的分子,不願朱氏搞好這個機關,所以用消極方法來破壞,工作就很難推動。

    朱氏對此事固然熱心,但他太忙了,平均一天見80個客,夜中看100多件公事,又有開會交際等務,向他當面講好的事也往往忘記辦。

    我覺得,如我隻用做官的态度敷衍下去,我良心的痛苦更要加甚。

    所以管了一年零四個月之後,我就下了一個決心向朱氏辭了職。

     到重慶不久,政府任顧孟餘為中央大學校長,他邀我做史學系主任。

    我說:“我是北大出身,中大和北大向來不能沆瀣一氣,如果我做史學系主任,恐怕又鬧出麻煩來。

    如果一定要我擔任些事務,我做個出版部主任如何?”他就任我為史學系教授兼出版部主任,我們籌劃出文史哲、科學、社會科學三種季刊以及分院的叢書,可是不久就碰了壁。

    顧氏本是改組派,屬于汪精衛一系,抗戰起後住在香港。

    汪氏想組織僞政府時,他竭力反對,為避免汪氏的拉攏,便遷居到重慶。

    蔣氏要他做官,他不肯,因此免了中大校長羅家倫的職而改任他。

    他自從鐵道部下野之後,十年沒有做事,把全國新出版物讀了不少,國内各方面的專家都給他登記起來,論理,他做了大學校長一定可以做出一點事。

    不幸教育部長是陳立夫,他是隻知有系而不知有黨,隻知有黨而不知有國的人,在他極端褊狹的心腸中,總想把C.C.系統一全國大學。

    西北臨時大學本來徐誦明做得很好,他派張北海做該校法學院長,帶了手槍去發給學生,教他們鬧起風潮來,就把徐氏逼走。

    中央大學,他滿意把校長一席位置他的部下,不料蔣氏下了手谕派顧孟餘,勢不可挽回。

    顧氏行輩資格全出陳氏之上,又沒法使他屈服在C.C.系統之下。

    于是他就用“經濟封鎖”的辦法來對付他。

    本來學校的經費以經常費為主、臨時費為副,但到這幾年,币值慘跌,變成了以臨時費為主,經常費已不足輕重。

    那時适值沙坪壩大轟炸,中大校舍毀壞甚多,要重行修建,到教部請款。

    教部批道:“修建費暫由該校自籌墊付,俟完成後再由本部撥給。

    ”待到完成,這筆錢左催右催再也不來。

    第二年,教育部下了一道命令道:“近來淪陷區青年來後方的甚多,該校應大量增加新生名額,俾不緻耽誤其學業。

    ”顧氏遵了他的命令,增加名額四百。

    到快開學的時候,教部又派了400名來。

    既增出800名之多,課堂、宿舍、飯廳等不夠用,又該蓋房子了;學生既多,教員也必增請,教員宿舍又須添蓋了。

    再去請款,教部仍批令先行籌墊,到造好時依然不付。

    這兩次建築費使得顧氏負了800萬元的債,他相識的銀行已經不能再幫他的忙了。

    那時是1942年的冬天,800萬元實在是一個極重的負擔。

    他無可奈何,去見蔣氏,請求辭職。

    蔣氏問他原因,他說明前情,蔣說:“這有什麼困難呢,隻要你來一個呈文,由我批交國庫,發出就是了!”顧氏滿心以為問題解決,就去了一個呈文。

    哪知道陳果夫是侍從室第三處主任,這呈文落在他的手裡壓了起來,再無回音。

    蔣氏事忙,早已忘記。

    顧氏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他決絕辭了職。

    自1941年秋,到四三年春,他做了不到兩年的校長,天天做無米之炊。

    窮得校中生不起爐子,全校師生沒有熱水喝,教員上了兩堂,口渴了,跑到中渡口茶坊中喝水去。

    學生亦然,和教員做了茶侶。

    至于窮學生沒錢上茶坊的,隻得永遠不喝水了,因此害病的非常多。

    我主持了出版部,隻買了一架石印機,印些有插圖的講義,又勉強出了三冊季刊。

    校中已付給我10萬元設備費,但過不了幾天,因為窮得無奈,又索還了。

    我在這等情況中毫無擺布,就和顧氏同了進退。

     1941年,陳立夫曾和我開一個玩笑。

    這件事關系史學,常有人提起,所以我就在這裡記述一下。

    我在1923年讨論古史時,曾引《說文》的“禹,蟲也,從禸,象形”及“禸,獸足踩地也”,疑禹本是古代神話裡的動物。

    這本是圖騰社會裡常有的事,不足奇怪。

    陳立夫屢在演講裡說“顧颉剛說大禹王是一條蟲呢”,博得大家的一笑。

    這是意見不同,也無所謂。

    到那時,一天晚上,顧毓琇來,問我:“禹的生日可考不可考?”我說:“禹是神話中人物,尚不必有其人,何從考出他的生日。

    不過在川西羌人住居的松、理、茂、汶等地方,他們以六月六日為禹的生日,祭祀禱賽很熱鬧,這是見于地方志的。

    ”他問了這件事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

    過了些時,看見政府于六月六日舉行“工程師節”,報紙上出有特刊,内有陳立夫的一篇文章,說:“大禹治水是我國工程史上第一件事情,現在禹的生日已由顧颉剛先生考出,是六月六日,所以我們就定這一天為&lsquo工程師節&rsquo。

    ”我才明白顧毓琇前些時的問就為的這件事。

    禹以六月六日生,本是一個羌人的傳說,隻要翻翻地方志就可以知道,何勞我的考證。

    這不是愚弄我是什麼!嗣後,中大教授缪鳳林就作文罵我,說我“既說禹為蟲,又考出他的生日來”,好像我隻會信口亂談似的。

    實在,陳立夫正要借了缪鳳林說出這番話來以壓倒我的古史研究呢! 為了我在陪都,所以政府又給我一個參政員的頭銜。

    自1941年至四七年,經過三次改選,我雖簽名在文化界的要求組織聯合政府的宣言上,居然不曾除名。

    我剛去時很熱心,着力做了幾個提案,也曾被通過,但政府對于通過的案件,向來是不執行的,所以提案是白紙黑字,通過的議案還是白紙黑字。

    我認識了這種情形,以後也懶得做此傻事。

    隻有質問有時使得幾個部長下不了台;但他們仍有一個躲避的辦法,就是“書面答複”,一經書面答複,自有秘書們替這位長官作文章,滑過去了。

    我對陳立夫曾有一個嚴厲的質問,他自從做了教育部長之後,大量添設學校,安置他的私人;又辦了許多獨立或附設的師範學院,規定凡做中學校長的一定是師範學院出身,為将來控制選舉,擴充C.C.勢力的準備。

    大學和學院開了許多而教授人選不夠,隻有濫竽升格,因此有剛在大學畢業的人而做教授的,上年已給會中質問,他無可答複,保證此後不再添設。

    哪知他第二年就創辦了貴州大學,以他的私人張廷休做校長,經費十分充足,校中剛有一年級學生,而已請了三四年級的教員,教員沒有功課開,就盡管拿錢不做事;拿中央大學沒有水喝的苦境來比,簡直有天堂地獄的判别。

    我質問他,為什麼去年保證不添設而今年又添設?為什麼新設的貴大會有這等的浪費?這質問他當然诿之書面答複。

    嗣後我和他同在一處吃飯,席散後,他避人責我:“顧先生,要是你不是國民黨,你不妨這般質問我。

    但你是國民黨,就不該這樣!”我說:“貴州大學不是國民黨的經費辦的呀,我們隻該就政論政,有什麼黨不黨呢!”有一次,蔣氏招待茶點,請大家表示意見。

    有一位老先生,站起來不客氣地說:“現在文官、武官都是貪污,貪污的程度比了前清的親貴還厲害,比了民初的軍閥還要厲害!”蔣氏即勃然大怒,說:“你老先生恐怕中了共産黨的宣傳吧?國民黨就有不好之處,亦何至像親貴和軍閥,你以後說話要小心才是!”我聽了蔣和陳的兩次談話,才真實知道國民黨的腐敗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高級的人不願接受批評,下級的人自然可以一無顧忌地橫行,不怕人家的告發。

    好像一座木材築成的房屋,滿生了白螞蟻,已蛀得空空的,哪有不塌下來的道理。

    我既沒有和你們一同誤國,何必和你們一同擔負誤國的責任,所以我決心退出來。

    勝利之後,熊式輝要我做東北行轅教育處長;朱家骅要我做教育部東北特派員,其後又要我做社會教育學院院長;顧祝同要我做江蘇學院院長,我都堅決地拒絕。

    1946年國民大會把我的名字列在“社會賢達”類裡,我一報到就走,到複旦大學和社會教育學院上課;後來他們催得緊了,才在臨閉會的時候去了幾天。

    待到第二年為了選總統而選國大代表,政府把我的名字列在東區的教育界候選人裡面,社教院的先生們對我說:“隻要你請吃一次茶,我們都選你。

    ”但我搖頭說:“我決不競選,謝謝諸位的好意!”因此,就沒有當選。

    可是後來看見政府印出的代表名錄上,卻有我的名字,這太奇怪了。

     學校裡的同事和我争名,千方百計來打倒我。

    政府裡不然,要把名送給我,什麼會議都挂上我的一塊牌子,但不要我做事,也不用我的計劃做事。

    這兩種滋味在這二十餘年裡我嘗夠了,我也嘗厭了,我決計退出。

    所以1947年國民黨舉行重新登記,凡未登記的都算脫黨,我就不去登記,我脫離了國民黨,精神上是怎樣的松快! 想不到解放之後,一般人以“獻九鼎”做成我的罪狀。

    這事我在别處不辯,但在這自傳裡要說個清楚。

    1943年1月11日,中英、中美另定新約,廢除百年來的不平等條約,這是抗戰以來第一件可喜事,我們精神都為之一振。

    全國大學黨部和工礦黨部議決慶祝,并由民生廠鑄銅鼎九座獻給蔣氏緻敬。

    因為我在中大,所以由中大的同學邀我撰鼎銘,适有曆史系學生劉起釺善作文言文,我交給他做了。

    銘文中有“親仁善鄰,罔或予侮。

    我士我工,載欣載舞”的話,也是實在的情形。

    我把劉君所拟的送去,說明不是我作的,但過幾天報紙上登出來,仍寫了我的名字,這是他們要引我的名以為重的意思。

    這獻鼎的事既不出于我的提議,又不出于我的設計,制成之後我不但未見實物,連照片也沒有見。

    哪知隔了六年,忽然舊事重提,說我獻鼎。

    我哪裡來的鑄鼎的工料錢?倘使我存心迎合,我豈不是早做了官?再說,當時國、共合作尚未決裂,共産黨尚喊“擁護蔣委員長”的口号,而廢除不平等條約也未始不是共産黨該慶幸的事,這鼎銘就使是我做也并不在今天犯罪。

    拿這件事來攻擊我,并不能使我“内疚神明,外慚清議”。

     總之,我的一生是虛名誤了我。

    拉攏我的人并非真為我有才,乃是因為我有名,要我在他們的錦上添一朵花。

    攻擊我的人也不是真為我有罪,乃是因為我有名,要先把我打倒了好在眼中拔去一個釘。

    真正知我的人,真正要用我的人,希望他們洗剝掉我的虛名,把我放在合适的研究室裡,讓我做出些實實在在的工作來! 我怎樣進了商界 我的性格和才力,學界、政界中尚不得相安,何況持籌握算、孳孳為利的商界,臭味當然更不能相投,何以我偏願去?這事說來,也有個久長的曆史。

     1922年夏天,我的祖母逝世,因需辦理喪葬等事,我一時不能回北大服務,就請校中留職停薪,住在家裡。

    那時新學制頒布,商務印書館急需編輯中小學教科書,招我到館任國文、曆史兩種工作,蘇、滬路近,容易顧家,我就到了上海,這是商務的全盛時代,編輯部300多人,全館職工3000多人,使我看到了現代化的出版企業。

    沈雁冰、胡愈之、鄭振铎、葉聖陶、周予同、王伯祥、章錫琛,都是同事,天天見面。

    有一回,振铎激昂地說:“商務是靠教科書賺錢的,我們替資本家編教科書,拿的薪水隻有100元左右,而為他們發的财至少有一二百萬,我們太吃虧了!我們應當自己經營一個書店,到力量充足的時候也來出版教科書,豈不是我們的一切的經濟問題都解決了!”大家聽了,各各贊成,過幾天就結合了一個團體,由予同起名,那時他醉心清代的樸學,定為“樸社”;推我為總幹事;每一社員按月繳付10元,作為公積。

    第二年教科書編好,我的家事也安排妥當,我就回了北大。

    1924年秋天,江、浙有“齊盧之戰”,上海緊張,他們為有避難的迫切要求,把兩年來存儲的款子收回去了。

    我聽得這消息,大為不滿,就在北京招集朋友,重新組織起來,其時參加的有範文瀾、馮友蘭、郭紹虞、吳維清、潘家洵、俞平伯、朱自清、蔣仲川等,編印書籍多種;不久又在北大第二院對門租賃房屋,開一書店,命名景山書社,作為門市部。

    我編的《古史辨》就是在這裡出版的;真想不到,這樣專門的東西竟銷路奇佳,一年中翻印了幾版,因此這個鋪子就站住了。

    但因我們都在大學裡教書,不能有一個專人集中精神來管理,而且商人刁滑,發出了書常常收不到錢,我們對付不來,至于銷路不暢的書,又徒然壓了書架,所以《古史辨》賣得雖好而這鋪子還是不能獲利。

    我把《古史辨》一集一集出下去,不支版稅,門面賴以維持,居然延到了抗戰。

    抗戰之後,并入開明書店;開明原是樸社的上海同仁開的,可說是由合而分,再由分而合了。

     因為有了一回開書鋪的經驗,我總想和很能經商的人合作。

    眼前有一個模範,就是商務的張元濟和夏粹芳。

    夏氏本是工人出身,他能管理工廠及商店。

    張氏是前清翰林,戊戌政變時,西太後嫌他是新黨,給以革職永不叙用的處分,他不能在政治上發展,回到上海,入南洋公學任教,後來和夏氏聯合而把商務擴大起來。

    當時社會開始蛻變,大家知道《四書》、《五經》已不适于做教科書之用,但想不出一種新式的教科書來。

    杭州人葉瀚模仿了千字文的形式編出了《天文歌訣》和《地球韻言》,把天文、地理的科學知識作成了四個字一句的東西,雖說是“舊瓶裝新酒”,然而文字古雅,小孩子讀了不能懂;而且沒有插圖,就是老師也何嘗懂得。

    南洋公學編了一種《蒙學課本》,開頭是單字,繼以兩字以上的名詞,又繼以句子,又繼以短篇文章,又繼以長篇文章,深得循序漸進之意。

    但這課本隻有一冊,從單字到長篇文章在一冊内讀完,不知道他們要把這一冊書占據一個孩子的多少時間?如說一年,孩子知識的進步哪能這等快?如說五年,那麼一課書是不是讀半個月?所以這還是不适宜的。

    大約張先生也感到這個困難,所以他進了商務之後就集合許多人編出一套《最新初等小學國文教科書》,其循序漸進的方式和《蒙學課本》一樣,但是他分為十冊,每課都有插圖,每冊都有彩色圖兩幅,圖文對照,更沒有看不懂的;選取材料又多是富有趣味的,令兒童高興去接近。

    這部書一出來,大家覺得耳目一新,競買給子弟讀,雖是私塾先生教慣《四書》、《五經》的也教學生換讀這書,中國的新式教育在這書上奠定了基礎,商務的商業資本也在這書上大量地擴展,于是商務執了文化界的牛耳。

    張先生在這個時候要幹他的本行了,就編《四部叢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把許多好版本,介紹給讀者。

    這又是一個大貢獻。

    我深信以我的興趣和才力來步張先生的後塵,是做得到的,隻是夏粹芳到哪裡去找? 我常夢想着我如能把握一個力量充足的書肆,我當做兩條路的開展,一條路是新的,一條路是舊的。

    所謂“新路”,就是民衆讀物。

    我們以前的通俗讀物編刊社,出了600種小冊子,銷了5000萬本,可見民衆是怎樣需要新的讀物。

    近數十年來,教育漸漸普及,民衆識字的日多,但他們識了字之後就苦于無書可讀,隻能看幾本舊唱本、舊戲劇、舊小說。

    這都是幾百年或幾十年前所作,思想非常陳腐,毒素太多,他們受了新式的識字教育之後,如想再進一步便非接受這種含有毒素的教育不可,豈不可駭可痛!豈不是識了字反而害了他們!我們以前編輯民衆讀物,主要目的在激勵他們的民族思想和對于日本軍閥的仇恨,太過單調,我也自知。

    所以然者,本沒有新式的民衆文學家,要寫别的東西不容易寫,隻有這一套可以提起筆來就是。

    這在正常的狀态下是不合适的。

    我們要做好這個工作,一定要常常大規模地征文,無論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應用科學各方面都要,看其文筆斐然、思慮靈活的給予進修的機會,而在進修期内又限定他一年中要繳到幾次成績,這樣就可使他學識與技術同時并進,學識愈高,通俗化的技術也愈高,如此,民衆的知識也就跟着他提高了。

    這當然要花一筆大錢,可是這筆錢花出之後是有報償的,是有優厚的利息的,國家為了教育民衆固然應當做,就是持籌握算的商人隻要他們眼光放得遠一點也該做。

    教科書隻有在校的學生讀着而已,而已使商務在過去四十多年中成了書業的領導者。

    何況這民衆讀物是普遍到各階層的,工、農、商、兵無不可看,教師、學生無不可看,家庭婦女無不可看,隻要會做,将來擴大為幾個以至幾十個商務印書館也不難咧!這是新的一條路,正銜接着商務的教科書而前進的。

    至于舊的,就是整理古書,使得凡是讀中國古書的人必須看我們這一部,使得這一部成為長時期的标準本。

    張先生的《四部叢刊》固然有價值,但他隻是把古本的原樣介紹出來而已,至多隻有把一兩種古本對勘,附一校勘記而已,根本他沒有整理,後學者是不容易看的。

    何況古本并不即是善本,真正的善本乃是清代學者的校刻本,他們已經把許多古本集合校勘,并作新注,以清代人文字學和經學根底之好,讀書之淵博,當然這些本子的價值遠在宋、元刻本之上。

    張先生專求古刻,不收清刻,以《春秋》責備賢者的眼光看來,未免古董意味太重。

    至于王雲五主編的《萬有文庫》和《叢書集成》,除了一部分之外也是介紹舊籍;他把古書印成小冊子,易帶易藏,這設計也不錯;他把古書斷句,便于尋省,更适合于需要。

    可是,他做得太潦草了,斷句的錯誤和校勘的粗疏,數也數不清,如果給我時間替他做一個勘誤表,篇幅該和《牛津大字典》一樣多。

    我每看他的書,總要蹙額疾首,說:“古書碰了王雲五,真走上厄運了!”他為什麼這樣?因為他要出得快,把古書發出去請人點,一頁兩毛錢,人家貪圖錢多,盡快地點,點畢交他,他又不請人複看,馬上發印,以緻不但有錯字錯點而且有錯頁的。

    線裝書每每有錯頁,第一頁接着第三頁,再接着第二頁、第四頁的;到王雲五印書的時候,點的人既不曾看清,校的人更馬虎,就随順了這個錯誤。

    當這錯頁在線裝書裡,人家看不下了,一看頁數自然明白;現在既已重排,原來頁數已不存在,當讀不下的時候,除非找到原本校對是再也讀不下了。

    所以王雲五真是舊書的蟊賊,固不待金圓券的發行而即知其大膽妄為,害國病民了。

    又中華書局模仿商務,出了一部《四部備要》,既為介紹古本和善本,又不曾加以整理,隻是仿宋字排得好看,猜測起來,他們發刊此書的目的恐怕隻為替仿宋字做宣傳的。

    我們如做此事,應在大學文、史兩系的學生中選取學問有相當根基而心又仔細的,加以幾年的訓練,然後令他們到各圖書館、各藏書家收集古本和善本,做一度“集校”,再把前人各家的注彙合起來,汰劣存優,做一個“集注”,然後加以标點、分段,做校勘記和索引,使得讀者得了這一本便可信任,不必旁骛。

    這才是真的整理,必有了這個整理而後古書可讀,古人遺産的真面目可為極遠的後人所認識。

    印行古書固在現在時代不感甚大的需要,但此事則今日必做,因為能讀古書的人越來越少,在二三十年内怕要完全死亡,今日如不請他們擔任整理的工作,到時局安定,大家想讀古書的時候,這已是不可挽回的損失了。

    而且現在全世界人都注意中國,通漢文,讀中國古書的日多,隻要看兩部《皇清經解》在市面上絕了迹,就可知外國人搜購我國線裝書數量之多到了什麼地步。

    我們印出這種标準本來,不但全中國的圖書館和大學都要置備,即全世界的圖書館和大學也無不要置備,而且有永久的銷路,我們為什麼不做。

    這是舊的一條路,也是銜接着商務的《四部叢刊》而前進的。

     我懷抱了這樣一個大計劃,可惜找不到大資本家和我合作。

    有一次,晤見商務的總編輯張天澤,他為和總經理王雲五搞得不好,正謀改業,他有志自辦一個出版機構。

    我想,他是廈門人,廈門是商業中心,他從小耳濡目染,想來他懂得經商,他是學經濟學的,在商務工作十年,又必然懂得出版的技術和金錢的運用,更具備了适宜的條件,因此慫恿他幹。

    經過許多朋友的幫助集股,到1944年集到了1000萬元,當時可換得黃金20條,雖不算多,比了我們的樸社究竟寬裕了。

    機構成立,定名中國出版公司。

    不幸得很,他做慣了王雲五的幹部,沒有獨當一面的勇氣,進一步退兩步,遷延複遷延,存在銀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