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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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愈來愈貶落,我的極熱切的期望竟完全落空了! 就在這時,我到北碚遊覽,認識了亞光輿地學社的金擎宇。

    他和他的哥哥振宇、緯宇等在抗戰揭幕後創辦亞光,制印地圖。

    為了那時逃難的民衆和開拔的軍隊都需要地圖做旅行中的參考,有一種袖珍的《中國分省圖》竟于數年内銷了35版,每版1萬冊,奠定了他們的經濟基礎。

    這時他的弟兄在江西、湖南、廣西一帶推銷,他則為了邀請制圖人員到重慶。

    到了之後,知道科學工作人員集中在北碚,制圖以北碚為最宜,所以他就在那邊蓋了幾間屋,設立中國制圖社。

    既和我遇見,知道我有意在出版方面發展,就請我加入,成立中國史地圖表編纂社,推我為社長。

    我家居柏溪,離北碚六十裡,本不能去,忽然我前妻殷履安一病不起,病中既無法延醫購藥,死了連棺材都買不到,托人從磁器口買了來才得成殓,因此我痛恨這窮鄉僻壤,要遷家到有醫院的地方,而北碚恰合這條件,因此我就正式做了社長。

    過不多時,金氏昆仲來北碚協議擴大組織,招收外股,成立大中國圖書局。

    我當時正值喪妻之際,不但積蓄都光,而且負債累累,哪能加入股子。

    承他們的好意,替我加入20萬元,于是我也成了書局的股東。

    抗戰勝利,書局遷到上海,再謀擴充資本,定股份總額為2億元。

    那時币值跌落更快,我的收入因此較多,陸續付款,到招股截止時湊足了200萬元,恰占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一。

    1946年7月,開股東大會,萬想不到,被推為總經理兼編輯部主任。

    副總經理陳宣人,前在商務擔任事務多年,抗戰期間在重慶辦大信文具公司。

    經理二人:一金振宇,即前亞光總經理;一丁君匋,前生活書店及《大公報》館的函購部主任。

    協理一人:金緯宇,即亞光的副經理。

    他們為什麼選我呢?一因我年齡最長;二因我在教育界工作近三十年,交遊衆多,做書店生意不能無教育界的聯絡。

    我堅決地辭謝,因為我實在不會做經理部工作。

    但他們說:“不妨,經理部的工作自有我們做,不來煩你。

    你隻要在外面做聯絡的工作就是了。

    ”因此,我雖負了總經理的名義而仍住在蘇州。

    公司有事,打一電話來,我就到上海去。

    所以我得在蘇州住了兩年,擔任社教學院的教授。

     ?20世紀40年代初,顧颉剛在重慶柏溪。

     在這裡,我當說一說我的家庭狀況。

    我們顧家大都住在滬甯路沿線,我的直系祖先在明成化時是唯亭鄉的一個富農,每逢災荒即捐出大量的谷子。

    到萬曆間遷到蘇州城裡,從此專事讀書,得了科第就做官,得不到科第就教書或遊幕。

    太平天國時代,蘇州城裡受了嚴重的兵禍,祖先産業蕩然。

    我祖我父兩代辛勤,又掙起一份家産。

    到我父老年,有田400畝,屋50間,現款4萬元。

    這份産業也不算小,但與我無幹。

    因為我的生母早死,我由祖母撫養成人,我自小和繼母龃龉,而我的叔父又觊觎我們的産業,看我父僅我一子,心想隻要把我趕掉,我家的産業就是他的,他和我的繼母常在我的父親面前交互說我壞話,挑撥我們父子間的感情,所以我決心遠離家庭,自祖母死後撤座,就把妻女們接到北京,說:“從此這個家不是我的家了!”當北京政府欠了一兩年的教育費時,我一家四口,衣食不周,我父看見報載情狀,寫信給我,說:“要不要由我接濟?”我咬緊牙關,說:“男在此自有辦法可想,請大人寬懷!”實在,當這教育界普遍的貧困時,想辦法是何等不易,我隻怕父親寄了錢來,繼母和叔父更進讒言,甯可拒絕了使得精神上舒服些呢。

    我父收入多而開銷省,所以到了晚年可以有這點積蓄。

    繼母和叔父都亡故了。

    抗戰之際,我父病逝,我不得歸家治喪。

    田地托給姻戚管,他為了抽大煙,賣去了兩百畝。

    抗戰結束,我回到家裡,存在銀行的現款又成了廢紙。

    為辦婚喪,又賣去了百餘畝田。

    到這時,我父遺下的産業隻有房屋可以收到一點租金,其餘全完了。

    為什麼說全完了?因為田地久已收不到租。

     提到這件事,我要為蘇州的地主說幾句公道話。

    别的地方,田主自己管着田,農民直接受田主的剝削,而蘇州則不然。

    我們的地主是和佃戶不見面的。

    所以這樣的原因,就為蘇州人太喜歡享受,無論有錢沒錢,衣食總求美好,每一個男子總要有固定的茶坊酒肆來度他的日常生活;因為這種生活太有規律了,自早起到夜寝都有适當的支配,弄得不但遠地方不能去,即離城不遠的鄉間也憚于涉足,所以城裡的地主簡直不知道自己的田在什麼地方。

    這種“大少爺”的派頭是明、清全盛之世養成的,為了這樣,所以無錫、南通成了工業區,上海成了工商業區,而蘇州的地主隻能在糊塗的生活裡度過一世,使得地方和自己的家族漸漸地沒落下去,而不會學了人家改變生産的方式。

    在前清時,農人抗不繳租,還可請求官廳替他追繳,用打屁股來威吓他們。

    但民國成立,官廳早已不管這一套,而地主又不能自己下鄉,所以佃農不繳也隻得任他。

    在抗戰前,繳納的已經不多,靠田租過日子的顯出奄奄待盡的樣子。

    抗戰後一切失了常态,繳納的竟成為例外。

    我父親未死前曾對我說:“你做到55歲,就歸家來專心著作罷,我積下的産業是夠你養老的。

    ”但1946年,我自重慶歸來,百畝的田租僅僅收到法币10萬元,不足半月的家用。

    我知道沒有休息的希望,而我幸有書局的企業,走上了新式生産的道路,心想:吃飯問題總不太嚴重吧? 大中國圖書局開張在上海之後,營業極佳,因為我們在重慶已繪了好些地圖,外蒙讓出去了,台灣收回來了,東三省變為東北九省了,這些變動上海書肆都尚未畫出而我們已都有了,在勝利之後人心振奮的時候我們印一版就銷一版,甚或我們尚未再版而訂貨的已來,大有供不應求之概。

    但國、共談判破裂,戰事一起,發行網就縮小了一半。

    以後解放區日廣,到上海蔣軍消滅之前,我們的發行網竟至不出上海。

    而且為了工商業的不景氣,購買力也萎縮非凡,就是上海一區也遠非昔比。

    到這時,我們的地圖是沒有銷路了,隻靠了販賣鋼筆吃飯。

    我為書局編的一套《中國曆史故事小叢書》一百數十種,出了十餘冊就出不下了。

    特約呂叔達編的《中國通史演義》八十回,編輯部裡用了五六年的氣力繪出的二百萬分之一的《中國分縣地圖》,其細密為曆來坊間所沒有的,都不能付印了。

    這多麼痛心! 我住蘇州,拿了一校一局的薪金本也夠用,但蘇州這地方,遊手好閑的太多了,借錢求薦的麻煩不必說,就是不借錢、不求薦的人上門,他們沒有時間觀念,一坐就是半天,我沒有這閑暇去陪他們,然而多是本家、姻親和上輩的朋友,得罪不得,為用出我的力量在正當工作上打算,我非遷出蘇州不可,所以辭掉社教學院的教職,于1948年遷到上海,專做書局的事。

    我在書局,雖不能任經理,但編輯是可做的,我當然可以一心一意編出幾部書來。

    隻是時局動蕩過甚,局中營業日落,我的薪水一減再減,打了一個對折,為要維持家庭生活計,隻得兼教書,所以我便于解放前就蔣維喬先生的延聘而任了誠明文學院的教授。

     ?顧颉剛手迹。

     解放之後,發行網寬得多了,可是又有難問題來。

    地圖是表示政治區劃的,區劃改變地圖就得照改,要改就得重新造貨,要造貨就須有生産資本,但我們的流動資本已幹涸了,造新貨談何容易。

    原印的圖,一切不合适,隻有賣給紙廠造“還魂紙”。

    再則,新印的圖是否合适也是問題。

    例如南京中國地理研究所編了一冊《蘇聯新圖志》交給我們印,我們覺得這些編者都是專家,料不會錯,就出版了。

    哪知出版之後,得到出版總署胡署長的信,說:“其中有《帝俄東部發展圖》一幅有妨邦交,不便出版。

    ”我們把這個意思告給地理研究所,他們答道:“帝俄時代的事自有帝俄負責。

    而且帝俄不但受蘇聯的攻擊,也受我們的中蘇友好協會劉少奇主席的攻擊,為什麼不能把他們過去的事實揭發出來!”出版總署是國家機關,地理研究所也是國家機關(今已并入中國科學院内),為了他們步伐的不一緻,害我們鋪子賠了3000萬元,這種苦痛該向誰訴?本來我們已定出版民衆讀物,仍用通俗讀物編刊社的名義,在平津報紙登了征文廣告之後也收得了些稿子,自從《蘇聯新圖志》生了問題,我們一再考慮,恐怕自己政治認識不夠,出了岔子,加以出版總署并不負審查的責任,我們也沒法質正于政府,所以就改變方針,從學校的自然科學挂圖着手了。

     在這個大時代裡,我自問無應變之才,越來越覺得無能。

    去年解放前,金圓券一日數落,局中同仁無不喊窮,不絕地向經理部請求增薪。

    編輯部因為由我主管,工作人員向我要求更切。

    我因為這是實在的情形,與經理部同仁磋商增加津貼,然而那時正是營業極不振的時候,局方實不能加。

    我争之再三,有一位經理就說:“顧先生,你究竟是什麼立場呢?你若是站在勞方,你的争是對的,但你卻是資方的總經理呀!”這句話駁得我啞口無言。

    自從局中組織了工會,勞方與資方有共同組織的業務會議,以及福利、膳食、學習等的委員會,關系愈來愈密切,鬥争也愈來愈尖銳,我既負了總經理的名義,也不該不實際負總經理的責任,然而折沖樽俎非我所長,要我在勞、資兩方确定立場,尤非我所能,我真躊躇了,彷徨了!我還是退出商界罷!下次開股東會議時,我決定辭職了。

     投身在商界,已有五年曆史,我覺得商界确實好。

    他們固以營利為目的,但這個目的是公開的,除了公開的競争之外再沒有鈎心鬥角的破壞行為。

    不像教育界人,口頭上清高萬分而實際則較及铢锱,為了一點小小的出入而激起了高度的妒忌,以緻鼓動了别人來鬧風潮。

    可惜我進商界遲了,不然我必可踏着張元濟先生的足迹而前進。

     我的性格的分析 近來各種從業人員都做自我的檢讨,逼着自己努力向上,這是最好的事。

    我則因頭腦向來不肯休息,所以在舟中車中,或枕上廁上,凡是不能讀書做事的時候永遠在做自我檢讨,所以要我指出自己的優點與缺點來非常容易。

    隻是我以為優點與缺點不必是對立的兩種品行,而往往是一種品行的兩種看法。

    這正如說北方氣候,因水蒸氣的缺少而天色清朗,人的精神也松爽,可說是一個優點;但水蒸氣的缺少便使沙土飛揚,一起風害人張不開眼,這豈不成了一個缺點。

    南方地土滋潤,植物茂盛,出門無風塵之苦,當然是優點;然而陰雨連綿,衣服穿在身上黏而不爽,又不能不說是它的缺點。

    人也如此,所以有“好人不能做事”的諺語,缺點即存在于優點之中;而曹操征求“受金、盜嫂”的人以供他的驅使,分明唯有這種無賴方能适合于特别的時勢,優點又即存在于缺點中了。

     ?1954年8月,顧颉剛在上海武康路寓所。

     我的性格很複雜,這是朋友們一緻的批評,因為我有的時候極理智,有的時候又極感情;有的時候很高明,有的時候又很沉潛;有的時候喜歡沖鋒,有的時候又喜歡退讓。

    我常細細地分析我的性格,所以現在說得出為什麼這樣複雜的原因。

     我的性格的第一點是有強烈的責任心。

    這大概得于遺傳。

    我的父親對于該做的事情從不躲避,有時正在發燒還挺着辦公,這種責任心在我們蘇州人中是少見的。

    但我還加上一重後天的學習,則是出于我的祖母對于我的嚴格訓練。

    我自幼由祖母撫養,她對我期望太殷,所以責備也獨厚。

    我或沒有得她的同意而買了糖食,或說了謊話和流氓們的話,或和小朋友打架,以及做了其他錯誤舉動,她必叫我把這事寫上紙條,貼在帳子上,早晨剛醒,就令我看着讀着,問我要不要再犯。

    為了自幼便有這樣的訓練,所以一生對于自己言行無處不負起責任,凡于良心(所謂良心,是責任心、正義感、同情心的一個集合名詞)上有不安的事一概不做。

    一個年輕人誰不善于鐘情,一個所愛的人肯來昵就誰不願意接納,但我則以早婚的原因,不願對于妻子做薄幸郎,也不願對于所愛者做輕薄兒,便假做癡聾把對方擋住在友誼的界線上,這在我的感情方面是多麼痛苦,對方又必然以我為不近人情而恨我,但我為着良心的平安就斷然做了。

    有一個基督教牧師堅勸我信教,他說:“凡人都有罪過,隻有信了教,才可因你的忏悔而得到上帝的赦免。

    ”我說:“我是一生不做罪過的,自己既不需忏悔,上帝也無所用其赦免。

    ”這位牧師表示他的驚訝,仿佛這種人是不該有的,但我自問從小受了祖母的教訓已達到了這個階段了。

    有一位在事業上對我做劇烈攻擊的朋友,他有一次問我:“颉剛,你為什麼專喜歡做吃虧的事情?”我笑而不答,心想:如果我要占人家一點便宜,我的良心就犯了罪了!但你知道我專喜歡做吃虧的事情,是你已認識了我,你在道義上就不該攻擊我了!我有這樣的責任感,我肯為人家犧牲自己,可說是我的優點,然而缺點即由此而來。

    大概這樣負責任的人隻該做一件事,因為一件事如要做得真好就可耗費你全部的光陰。

    但不幸,我的責任感太強了,凡我所見到而人家沒有做的事情我即引為己責,要憑我的情感拼命去幹,有如宋朝陸象山說的:“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

    ”又如孟子說的:“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

    ”這種話理學家說了當然見得他的氣象博大,但要實幹起來便非大規模地組織黨團共同努力不可。

    而我呢,為了情感的橫溢,好像野馬的不可控制,樣樣事都覺該做,樣樣事都要負起責任;自己則既沒有才,又沒有财,又沒有組織做後盾,結果哪一件事都隻開了一個頭而沒有做好,徒然把生活弄得十分忙亂,精神也十分不安甯,于國無益而于己有損,真何苦來!現在我的年齡已不容我再浪費時間了,我必須完成我本行的工作以盡自己的責任心,再不該濫用我的責任心到本行以外的各種事務上了。

     我的性格的第二點是有強烈的同情心。

    我真愛人,我既不願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别人的痛苦上,又不願人家有一點苦痛。

    人家有一點苦痛時,仿佛是我自己的苦痛。

    因此,看戲劇,看小說,常常為悲劇的主角而流淚,雖然明知這是假的。

    這同情心的由來,不是受教育的結果而是出于天性。

    我生長書香人家,長輩們總覺門第高人一等,常對我說:“我家男子沒有一個白衣人,起碼是個秀才。

    ”并拿這個理由來做我讀書的目标。

    我和鄰家小孩玩,又常被長輩喝住,因為他們是“小人家”,怕我受了壞影響。

    在這等教育之下理該發生優越感而鄙視民衆。

    但我卻沒有接受這誘導,看地位不如我的人一樣是朋友,從不感到擺架子的威風。

    一班同學們一做了事,立刻穿好衣,吃好菜,抽起煙卷,坐起頭、二等車,變了一個人;但我依然如故。

    有的同學看不過去了,質問道:“颉剛,你為什麼過的還是學生時代的生活,難道你沒有錢?”其實,我不是為省錢,也不是裝窮,隻覺得民衆的生活并不可厭,高級的生活并不可羨。

    在這等心理下,使我能和民衆接近,到人家所不願意去的地方去。

    民衆教育和邊疆運動,何以高等華人不做而我做,就為我肯到他們所認為腌臜的地方去而得到親切的觀感,以至激發了我的強烈的同情心。

    至于我所以能夠接近青年,也是這個道理。

    我不會說話,雖是教了30年書還不是一個好教員,教的東西又是古老的典籍,不易吸引現代青年的興趣,然而竟有許多青年來依附我,我能做成幾件事情是靠着他們的幫助,我受人家的攻擊也是由于他們的牽累。

    所以然之故,就是我太過愛才,太過希望他們好。

    《尚書·秦誓》上說的:“人之有技,若己有之。

    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

    ”這幾句話真寫盡了我的心。

    我看見了已有成就的人,便敬重他;年紀比我大的便尊為前輩。

    例如柳翼謀先生,他駁斥我的“古史說”,不免盛氣淩人,我答複他的時候還是很有禮貌的,這并不是我要假做謙虛,隻因學問之事本不是一時可以決定是非,我從這一點想,他從那一點想,參加讨論的既多,才可以慢慢地尋出一個結論來。

    他肯和我讨論,原是應當歡迎的。

    但我的朋友們幫我答複的就不免以盛氣來回報,孫伏園在副刊上寫文竟斥之為“柳逆翼謀”,這種狹隘的心胸則剛和我處在兩極端。

    至于比我年輕的人,則我理該獎進他、指導他,使他達到成功的境界;凡有一長可取的人,我理該介紹他到一個适宜的崗位上,使他能發展他的長處,為社會服務。

    我自入世以來,不斷地辦期刊,青年的文章不斷地送來,隻要有閑暇,我無不替他們修改。

    曾經有一個學生來質問我:“在雜志上看見一篇文章,寫的是我的名字,卻不是我的手筆,這是為何?”我告他:“這是我替你改得太多了。

    ”一個大學生,已有相當的程度,隻要有人指點,他又肯學習,當然進步是很快的,所以我所指導的學生,往往費了兩三年工夫即已取得學術上的地位。

    他們有時作文駁我,我也随順了他們的意思為做修改,這在别人大覺奇怪的而我則行所無事,因為必須許人這樣自由思想,學問界才能蓬勃發皇起來。

    傅斯年曾說:“哪一個青年隻要同颉剛一接近,就封了&lsquo一字平天王&rsquo了!”我說:“倒沒有這樣容易。

    凡是和我接近的青年,我時時逼他們工作,必須肯工作、能工作的人才有封王的希望呢。

    ”我這樣訓練青年,他們對于我固敢駁,對于别的前輩也敢駁,而别人不能像我一樣寬大,他們一經被駁就跳了起來,說:“這是顧颉剛派他來攻擊我的,顧颉剛想拆我的台!”于是我便代這位青年受了過,而且仿佛有了什麼陰謀。

    所以,我所培植起來的青年學問越好,我的受攻擊的程度也越甚,他們提到我時,常常稱為“顧老闆”,以表示其手下有一班人。

    唉,我的這顆心怎能使一班隻有權利心而沒有事業心的人們所了解呵!而且,我所能接近的青年,也就是他們所能接近的,他們為什麼自己不去做老闆,偏要把這些群衆讓給我呢!這些為了同情心而招來的痛苦,固于我有損而卻于人有利,也可說是我的同情心的好處。

    從壞處看,則濫用同情心比了濫用責任心更誤事。

    我看人,往往隻看一節之長,因了這一節而用他,結果他就用别節之短來造成不幸的結果,使我在十分的好心之下得着十分的惡報。

    一有這種事起來,笑我的人就說:“颉剛什麼人都敢用,現在自食其果了!”憐我的人就說:“颉剛看什麼人都是好人,現在上了人家的當了!”其實,我并沒有看什麼人都是好人,隻是我愛才之心勝過了嫉惡之心,喜歡隐惡而揚善,希望人家盡向善的一方面發展;但是這個時代是最不安定的時代,社會上鼓勵人做壞事的力量勝過了我鼓勵他做好事的力量,所以我的一點好心給他抛棄了。

    有人規勸我:“颉剛先生,你的門下太雜了!”是的,太雜了!所以太雜的緣故,就因為我要在每個人的身上尋出長處來,尋出了一點長處我就不放棄他。

    但是,我深知道這是不對的。

    如果我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或是大官,或是黨魁,自可這樣“來者不拒”,使得各方面的人都來供我的識拔,安插在各個适當的崗位;現在我僅是一個治學的人,至多做一個小規模的教育行政者,我要這樣大規模地造就人才當然隻落一個可悲的結局。

    我還是收束我的同情心,使它做正軌的發展吧! 有了強烈的責任心,論理我該做政治家。

    有了強烈的同情心,論理我該做宗教家,或是舍生取義的革命者。

    為什麼不在大時代裡發揮自己的特長呢?唉,這是給我性格的第三點&mdash&mdash強烈的知識欲&mdash&mdash所拉住了!我對于一切享受的欲望都非常淡薄,獨獨知識欲是極端的旺盛。

    這也是與生命俱來的。

    從小我就喜歡翻看一切書,不管懂與不懂。

    那時還沒有圖書館,我就天天跑書鋪子,也不分新書鋪與舊書鋪。

    又盡搜羅書目,全國的書鋪子凡是印出書目的我沒有不索取了。

    所以當時的我雖是一個中學生,而目錄學的智識已非常豐富。

    直到大學畢業之後,我才知道我所做的就是史料學,我的研究工作應當向史學方面發展。

    我又喜歡定工作計劃,常常把預計的和實做的做一個對比的進度表。

    可是一件事情,預計時總比較輕簡,實做起來往往須費加倍或加幾倍的時間,所以實做的進度總追不上預計的進度,使我老是覺得負了一筆債。

    何況在社會任事之後,常有突然起來的事情足以破壞預定的工作,所以更趕不上,我的成功竟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遠景。

    我是一個長期的神經衰弱的人,因為神經衰弱而成為神經過敏,我的頭腦裡永遠裝着許多問題,不停不歇地在想。

    周予同曾把我和周谷城做一相對的批評,他說:“谷城忙裡亦閑,颉剛閑裡亦忙。

    ”我許為知言。

    為了我頭腦中常想問題,所以逢到一點材料時就不會輕易放過。

    例如《禹貢》的梁州為什麼叫梁,曆代釋經的人從沒有一個切實的解答;我那年第一次到重慶,住在大梁子,附近又有小梁子,我發現這是山頭的名稱時,我就想起從西安坐飛機到成都,望到下面隻見接連不絕的山頭,因知這個“華陽、黑水”的梁州一名即因峰巒攢聚而來。

    又如春秋時陸渾戎和姜戎同自瓜州東遷,瓜州所在自漢以來都說是敦煌,因為那邊出産好瓜;我覺得如果真在敦煌,秦人就不能逐他,晉人也不能迎他,這一定在離鳳翔不遠的秦嶺裡;果然有一位從漢中出來的朋友告我洋縣山中有一種人,稱為“瓜子”,他們專賣身做苦力的,這就證明了我的“瓜州說”。

    這種事雖是偶然的發現,但在我腦筋裡已不知轉了幾千百度,所以一說出來就給我捉住了。

    有朋友問我:“為什麼你會得看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其實,這沒有什麼技巧,隻是不休不歇地想,也不休不歇地找,自然而然看出來了。

    我肚子裡有10餘篇長文章,有的已醞釀了10餘年,有的已30年,因為問題複雜,非有整段時間不能寫,而近年生活太不安定,所以始終頓在肚子裡。

    這正如一個婦人懷了孕,十月滿足而産不出來,其苦痛的程度是不難想象的。

    我的知識欲強到這樣,當然發生了我的缺點。

    因為研究是我畢生的訓練而辦事隻是半路的出家,所以我在書房裡可以心無雜念,一意讀書寫作,新的生産是不難按日成功的,也是可以自信的;但在辦公室裡,在會議室裡,則面臨着現實而心想着學問,我不能全神貫注到事務上,歧路亡羊,我哪裡做得好事。

    我認識我自己,常對人說:“我要過的生活,隻有兩種:一種是監禁式的,一種是充軍式的。

    監禁式的生活是把我關在圖書館和研究室裡,沒有一點人事的紛擾;充軍式的則是許我到各處地方去搜集材料,開辟學問的疆土。

    ” 在我的性格裡,還有一股拉向後退的力量,乃是缺乏政治性。

    我所以想脫離了政治而做文化事業和社會事業,就是為此。

    到了今日,證明了這隻是我的幻想,在政治的大前提沒有決定的時候,一切的枝枝節節的工作都是白費勁。

    但我所以如此,恐有蘇州人的性格在内。

    蘇州人是最和平的,怕起風波,但求安安逸逸地過生活。

    所以在前清時代,科第極多,做官極方便,但隻想做做内閣和翰林院的清閑的官,很少外任,也很少表現政績。

    民國以來,隻有張一麐做過部長;這并不是政府不要他們做,隻是他們守着“知足不辱”的戒而不肯做。

    蘇州本是一個地方政治中心(省會)和全國工商業中心,其繁華富庶可想;近百年中,東邊有了上海,西邊有了無錫,把蘇州的工商業拉過去了,自辛亥革命後省會也移到南京了,蘇州隻成一個住宅區,市面日就凋零。

    國民革命後,南京成了首都,江蘇省署要遷回蘇州,這件事如發生在别省,一定歡迎之不暇,哪知蘇州紳士竟推代表去拒絕,他們的理由是怕做了省城之後容易受兵災,于是江蘇省城遷到鎮江去了。

    在這一件事情上,可以看出蘇州人是怎樣的沒有政治性。

    人不能跳出政治,他們要跳出,徒然加速其沒落。

    可是壞處的反面也有些好處。

    蘇州人因為不熱心于政治,很少奔競的習慣,輕易不見投機分子。

    他們大抵對本身業務負責,做人家的忠實幹部,所以海關、銀行、郵局、電局等從業人員以蘇州人為最多,他們安分地做技術人員,做上一世,絕不躁進,父母、妻子也不勉勵他們向上鑽,隻要家裡人有飯吃,和養生送死的周全,就一切滿足了。

    我生在蘇州,在蘇州的空氣裡陶冶了最初的20年。

    固然我們的時代已是革命的時代,從小讀了梁任公、孫中山的文字,滿心想救國;但章太炎、劉申叔輩讨論學問的文章更能吸引我,中學時代就已立志治經了。

    到辛亥革命,沸騰了我的血,但我好高骛遠,不參加國民黨而參加了江亢虎的中國社會黨,為的是社會主義比三民主義徹底;然而一進了北京大學,學問的興趣又轉移了政治的目标,于是我死心塌地地走向“整理國故”的道路,為的是實有許多工作等待着人去做。

    “九一八”事變後,又大動了一下;但到了對國民黨無希望的時候,我又投進商界去了。

    綜合我一生的事實看來,學問的路很早就走上而政治的路則始終走不上去,這就因為知識欲太強而政治欲太弱的緣故。

    所謂小資産階級的散漫性,我是不敢辭的。

    唯其如此,所以每逢人家來個打擊就自己甘心退下,不與他們計較,雖則我有力量,然而總不肯用。

    我一生做事,到處碰壁,每讀《離騷》,辄覺屈原的心即是我心。

    他碰到楚懷王這般昏君、上官大夫這般佞人,毫無辦法,隻有投江自殺。

    我呢,則本有學術的崗位在,事情做不好,還可以閉戶讀書,所以我不需走向他的最後一條路。

    隻是閉戶讀書也需有閉戶的物質背景,我這背景在哪裡呢? 上列四點的提出是我多年自我批評的結果。

    我為有強烈的責任心和同情心,所以感情驅迫我前進;但也為有強烈的知識欲而沒有政治欲,所以理智拉扯我後退。

    人家看出我的行為的矛盾,實即是我的内心裡的感情和理智的矛盾。

    在少年壯年時代,理智和感情并強,所以表現的矛盾也特别厲害。

    現在我快到60歲了,生理上已不容我有很強的感情;人世的經驗多了,理智的力量又當然超過了感情;所以矛盾的表現可以漸漸地降低了。

    此後我想把責任心嚴格配合知識欲,使得學問上一定可以有新的創造,以貢獻于将來的人民。

     我的治學計劃 當我用全力辦民衆教育的時候,曾在燕大的宿舍裡挂上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