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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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舉的人攜入考場,做時事對策的參考。

    我的父親就有一部石印的《壬寅新民叢報彙編》,計16冊,字雖小而清楚。

    我當十一二歲的時候,知識已開,常常取來誦讀,最愛他氣勢發皇,其中有幾篇(如《少年中國說》、《呵旁觀者文》)都給我讀得爛熟。

    因此,我要勇敢地肩起救國的時代使命。

    後來進了小學,唱歌唱到“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将雙手擎天空”的時候,真覺得我身上的血和天地同流了。

     ?章炳麟在日本時留影。

     顧颉剛受了章炳麟的短期指導,感到了享有知識的快樂。

     在政治運動極熱烈的當兒,獨有一種雜志是講中國學問的,名為《國粹學報》。

    這報系鄧秋枚先生(實)所辦,他也是同盟會的一分子,但他豎起的旗幟卻是保存國學,這便使得一班不想革命的學問家像孫诒讓、羅振玉、況周儀、鄭文焯&hellip&hellip都高興來投稿了。

    然而章炳麟、劉光漢、陳去病、黃節&hellip&hellip卻是明明白白提倡春秋攘夷大義,鼓吹種族革命的,再有反元反清的一班先烈謝臯羽、鄭思肖、張煌言、張家玉等等的遺著也搜來翻印,編做《國粹叢書》。

    報紙上時時載有他們的廣告,使我心向往之。

    我從這些書報裡既得着學問的指導,又吸收了《新民叢報》所缺少的革命的主義。

     《國粹學報》創辦于光緒三十一年乙巳,我初看到時是三十二年春天我為了爛腳在家養病的時候。

    那時在報上見了廣告,便請父親去買,他買回了兩冊,在病榻上愛玩不忍釋手。

    可是孫仲容(诒讓)、章太炎(炳麟)兩位先生的文章是看不懂的,後來進了中學托人到上海買了前三年的一個全份,在校翻讀,竟忘記了考試,被監學先生斥責了一頓,他以為我規避考試呢。

     過了一二年,北京又有《國學萃編》出版,也是一月兩冊,我按期買了。

    那是沈太侔先生(宗畸)集合一班詩文同好所編的,裡面有陳衍、孫雄、冒廣生、諸宗元諸人的作品,也常常表彰古人湮沒不傳的著作。

    我們在中學裡一級有一級的報紙,都是推舉能寫文的做編輯,能作畫的做插圖,能寫鋼版的做繕寫,能印蠟紙的做印刷,全班同學湊錢買紙,一兩天出一份。

    我想,鄧先生已組織了“國學保存會”,我就借這機會組織一個“國學研究會”罷。

    因此在正常的刊物之外,還找些未刊的著作油印出來,算是國學研究會的叢書。

    當時出版了多少種,已過三十餘年記不真了,隻記得《藝蘭要訣》一種是在吳姑丈家裡找到的,《龔半千續畫訣》一種是在孫伯南先生處抄來的,這毋甯說是受的《國學萃編》的影響。

     宣統辛亥年,先有溫生才刺孚琦,次有七十二烈士在廣州發難,終于武昌起義,全國響應,人心動蕩極了,連《國粹學報》也停刊了。

    喜歡鑽在故紙堆裡的我,受不住這強烈的刺激,回複了讀《新民叢報》時代的精神,想獻身于革命。

    可是單單種族革命還不能令我滿意,我要的是社會革命,于是費了整整一年多的心力在社會黨裡。

    那時曾作一長詩,叙述胸懷,末尾數語是:“嗟爾經與史,存之有空椟;甯乖俗士心,勿污靈精目。

    ”我确是随着革命的潮流,把五六年來向往國學的念頭推翻了。

     然而民國建立之後,眼看袁世凱的反動政治一天天發揮他的專制淫威,革命元勳一個個化做了“槍頭之鬼”,時代隻有倒退,決無前進的希望,我那跳上九天的一顆心竟沉淪而入九淵了,這是多大的悲傷!好在那時我已聽戲成癖,心想就把歌台舞榭作為我的麻醉劑罷,于是我也和一般人的人生觀一樣,混一天是一天。

     “章太炎先生講學了,你去聽吧!”有一天同學毛子水君(準)向我說。

    子水是浙江江山縣人,我和他同時進北大預科乙類,非常的投契。

    他的學問根底是很切實的,除了學校的正式功課之外,還自己讀《說文》和《儀禮》。

    我生性倔強,不易服從老師的指點,順着自己的興趣看書,又什麼都喜歡,不能安心走一條路。

    我知道,自己的一點知識是從雜志裡得來的,雜志當然雜,印在我心頭的也成了雜亂無章的一大堆。

    我幼年看我父親圈書,每一冊都從第一頁圈到末一頁,心裡也很羨慕,想模仿,沒奈何好博的欲望總是克服不住,桌子上老是堆得高高的,想起前人有“書如青山常亂疊”的詩句,就把自己的書齋題做“疊青室”。

    如今碰到了子水,看他書桌上幹幹淨淨的隻放一本書,讀書時心不旁骛,慚愧得汗流浃背。

    那時适讀《莊子》,立志學個好樣,把這書點完,結果居然在極勉強之下做成了。

    這時他告訴我章先生在宣武門内化石橋共和黨本部講學的消息,問我參加不參加時,我立刻很欣快地答應。

    我自從讀了《國粹學報》之後,仰慕章先生已曆八年,如何肯放過這個機會呢! 章先生開的是國學會,聽講的人不拘資格,隻須繳費兩元就可聽一個月。

    一堂之上坐了四五十人,留着胡子的不少呢。

    講學時間是在夜裡,那時是民國二年的十二月,正值隆冬,我們踏雪冒風而行,天氣冷得厲害,我們的知識欲熱得厲害。

    除星期日外,每天兩小時,從下午7點到9點。

    講的門目,星期一至三講文科的小學,星期四講文科的文學,星期五講史科,星期六講玄科。

    玄科就是哲學,小學就是語言文字學。

    他的香煙瘾極大,不停地抽,慢慢地講。

    我是讀過他的《國故論衡》的,自然聽得頭頭是道。

    以前我在黑暗裡摸索,文字上常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尤其是音韻學方面,簡直莫名其妙,現在經他口頭一叙述,就成了我所享有的知識了,這是多麼的快樂,又是多麼的驕傲!可惜聽得正在高興的時候,章先生突然給袁政府捕去了,從此在龍泉寺裡監禁了好幾年,我們隻面受了三星期的教導。

    我因寫字快,堂上筆記多,整理出來,成了一冊《化石停車記》。

     那時袁世凱蓄意做皇帝,特别獎勵複古思想,好把中華民國改變成中華帝國,孔教會的聲勢浩大得很。

    我們在國學會裡,有一夜見到牆壁上貼着一張通告,上面寫道:“餘主講國學會,踵門來學之士亦雲不少。

    本會本以開通知識,昌大國性為宗,與宗教絕對不能相混。

    其已入孔教會而複願入本會者,須先脫離孔教會,庶免熏莸雜糅之病。

    章炳麟白。

    ”我見了這張通告,一時摸不着頭路,心想孔教會講的是《四書》、《五經》,我們國學會講的也有一部分是《四書》、《五經》,為什麼會有熏莸之别,害得章先生要這樣的深惡痛絕?停了一刻,他演講了,他先說宗教的立場在信仰,學問的立場在研究;如果用了宗教的态度來治學問,學問決沒有進步的希望;如果用了學問的态度來治宗教,那宗教也就解體了。

    他又說現在提倡孔教的人是别有用心的,他們正如何準備推翻國體。

    他于是又因康有為講到清末的幾個今文家,像王闿運、廖平等等,他們發出種種怪誕不經之論,例如解“耶稣”為父親複生,解“墨者巨子”即十字架,解《論語》上的“君子之道斯為美”為由俄羅斯一變而至美利堅。

    他舉出這許多想入非非的話來,我們都哄堂大笑了,想不到孔教會中竟多這樣的妄人,又想不到今文經師竟會這樣地閉了眼睛亂說。

    他于是又說到今文家的祖師董仲舒,如何會牽附陰陽五行,如何懂得求雨止雨,竟是巫師道士一流人物。

    我們聽了,又恨起漢代的經師來了。

    從此以後,我心中便橫梗了一個問題:如何改造經學?我準備肅清經典上的妖妄之說,建立科學性的注釋,來實現章先生的理想。

     民國三年的秋天,我進了預科甲類,讀的功課比乙類容易多了。

    我受了章先生短期的指導,讀書的興趣已提高不少,到這時候更想好好用一番功,就規定了八種書,每天點讀每種幾頁。

    這八種裡有《史記》、《文心雕龍》、《史通》、《文史通義》,都是舊籍中有宗旨而又有系統的作品。

    有夏穗卿先生(曾佑)的《中國曆史教科書》(後來商務印書館收入《大學叢書》改名《中國古代史》)。

    他這部書名稱雖是教科書,卻是他的一家言,他很有眼光,定夏以前為“傳疑時代”,說桀、纣之惡太相像,一定有後人的附會,說秦皇、漢武開疆拓土是對中國有大功的人,這些話以前的人都不敢說;隻有他抄錄谶緯,把孔子寫成一教主,是我聽了章先生的講演之後所極端反對的。

    有《國故論衡》,把章先生的學說重新咀嚼一下。

    有《大乘起信論》,是章先生玄科講演所引起的,可惜沒有人指導,竟不曾看懂。

    有《新舊約聖經》,是看了夏先生的書所激動的,因為他講中國古代史時常常用《舊約》做比較。

     那時候預科甲類的國文教師是馬幼漁先生(裕藻),年三十七;文字學教師是沈兼士先生,年二十八,都是章先生的及門弟子,講得都很切實,完全不是以前的古文先生那一套,我自然歡喜接受。

    馬先生不完全守師說,今文家的話他也有所取。

    沈先生編的講義,文句古雅,而又把篆文寫做楷體,觸眼有陌生的字。

    沈先生那時多病,常常請假,上課時聲音又低,一班同學對于這門功課似乎都不及上馬先生國文的興奮。

    法文教師是賀之才先生,他老老實實地讀講,并不鼓勵學生,所以我讀法文時,就遠不如上年讀德文的認真了。

     上一班的同學沈沅、傅斯年諸君發起“文學會”,出版一種雜志,命名《勸學》,請嚴又陵先生寫了一個草書的封面。

    他們來拉我作文。

    我想,我自從受了章先生的教導,痛恨今文家的造謠,現在就來一篇罵孔教會的文章罷。

    當時洋洋灑灑寫了一篇三千多字的《喪文論》,說《六經》是諸子所共有,不是孔子所專有,孔子是“九流”中的一家,不是地位特高的教主;現在孔教會中名為尊他,其實隻是誣他。

    如果讓他們猖狂下去,孔子的文章将不喪于匡人桓魋而必喪于孔教會,我為孔子叫屈。

    這篇文字,措辭激烈,駕章先生《駁建立孔教議》而上之。

    傅君主張放在第一篇,但同學們不敢,他們拿給一位地理教師揚州桂老先生看,他老人家看了大驚,說:“這種東西哪裡可以印出來!”于是他們送回我了。

     想不到就在那年冬天,我碰到了一個厄運。

    中學同學吳奎霄君和我一起考進北大,始終同住一個房間,那時是住在東齋辰字九号。

    我和他一樣愛看戲,不過我喜博,他喜精;我著有《論劇記》,他也寫了一本《劇屑》。

    每天夜裡,他工作到10點鐘睡了,我卻仗着身體支持得下,多看些書報,早到12點,遲到一兩點,方才上床。

    有一夜,他已入夢,我還在翻書,忽然滿屋子裡騰滿了燒布的臭氣。

    我疑心火爐子掉出的煤燒着了衣服,起身檢視,毫無迹象。

    心想,或者間壁房裡燒着了什麼吧,開門出來,左右走了一道,人聲已寂,月明如水,也聞不到特殊的氣息。

    回到屋裡,臭味依然。

    我怕了,因為依照家鄉的傳說,這是鬼來的征象,叫做“布毛臭”。

    書既看不下去,就提早睡了。

    約莫過了十天,奎霄的一位親哥哥奎文忽然在法政學校裡得了猩紅熱,送進醫院。

    奎宵得信後到醫院陪伴他,隔了兩天,自己帶病回來了。

    陪伴他的當然是我,看到他病勢甚急,請醫回來診視。

    醫生送溫度表到他嘴邊,他還張口銜着,可是醫生沒出門,他已咽了氣。

    這時大禍臨頭,除了跺腳之外再有什麼辦法!隻得一面報告齋務處,移屍到東齋門口會客室裡,一面通知幾位同鄉,并請他們借錢買棺木。

    這是一個大冷天,是北平稀有的冷天,生了火爐還在零下,夜班警察凍死了不少。

    我穿着薄薄的大衣,奔走各處,馬路上已不見洋車,鋪門緊閉,回來時右手的大拇指為了露在衣外,凍僵了,無論用什麼方法醒不過來;過了好多天才漸漸重溫,可是指甲指皮都是脫落重生。

    我和奎霄七年友誼,近兩年同出同歸,情分尤為親密,如今他突然死去,好像砍去我一半身子似的,傷痛到極點,友人說我近于瘋狂了。

     家中知道我逢了一場大難,怕我也病,急速催我回家度歲。

    在家裡休息了一時,春間回到校裡,就住在譯學館乙字宿舍(這所房子在工字樓之南,後來拆去),和朱孔平君(曜西)同室。

    孔平是子水的同鄉,章先生的國學會是我們三人一起去的,相處很投合。

    不幸的是,我到校不久就病了,好多天不下大便,熱度不降。

    北大的校醫有中醫、有西醫,西醫不甚管事,我的病是一位中醫看的,他說這病是春溫。

    一病病了一個多月,足足五候傷寒。

    孔平笃于友誼,随時看護。

    為了怕我寂寞,常常講故事給我聽。

    我還沒起床時,校中已舉行學年考試。

    上一學期,我在四十人的班裡考了第八,成績總算不壞,但到這時榜上又無名了。

     病後隔了些時,把身體将養得差不多,才回南去。

    可是到家半月,病又重發。

    雖是隻有兩候傷寒,卻像宣布死刑似的,渾身失去了力量,連說話都發不出聲音來了。

    七十餘歲的祖母用了全副精力來護持我,父親從杭州趕回來,坐在我床前,看我危險的情形,出來歎氣道:“我隻有這一個兒子,他死了,我如何活得成!”所幸天不絕我,竟慢慢地挽了回來,補養半年才恢複健康。

    不過從此犯了盜汗,睡眠也艱難了些。

     既經一病半年,曠了一學期的課,索性休學一年。

    在這一年中,我可自由了,我可以順了我的興趣來工作了。

     蘇州本是文化中心,舊書版刻最多。

    太平天國戰事中雖說受了一次大大的損失,可是遺留的尚不少。

    自從廢止科舉設立學校之後,大家誤會,以為這些東西再也用不着了,舊書肆的生意便一天差似一天。

    觀前街的書鋪子,在光複前後十年之中,看它一個個由舊轉新,洋裝本替代了線裝本的市場,連賣佛經善書的琉璃經房也經營教科書和小說了。

    隻有護龍街上來青閣等幾家是專買舊書的,沒有改樣子。

    我這時養病在家,這幾家便少不了我的足迹。

    我很想追蹤清代學者,努力于古文籍的考訂,因為他們的工作還不曾完成,而他們的方法卻是夠精密的,我們要對得起我們的先民,便不該任它半途而廢。

    為要認識清代學者工作的園地的實況,所以我就把他們的著作名目彙集攏來,以人為單位,無論他們的書已成未成,已刻未刻,都集錄在一塊,别的書中如有對于某人著作批評了的,也把這些批評抄輯到某人著作之下,使得這書的意義和價值開卷即知。

    我的工作的根據是《四庫總目》、《彙刻書目》、《書目答問》、《先正事略》,各家文集,加上各圖書館的書目、上海各書肆的書目,以及報紙上的廣告。

    這工作做了一年,約得三百家,訂成二十冊,名為《清代著述考》。

    此外又作清代學者的《師承表》、《籍望表》,看出他們所受的時代和地域的影響,作為附錄。

     那時北大本科也收同等學力的學生。

    我想,我進了預科兩年,總沒有經過學年考試,或者我沒有在預科畢業的福分吧?我似乎可用同等學力的名義去考本科。

    我知道文科的入學考試是不需考數、理、化的,卻需試心理學和論理學,于是我把嚴又陵先生的《名學淺說》和他翻譯的《穆勒名學》細細地看,因而再讀他著譯參半的《天演論》,越讀越有興趣,我決計考取之後進哲學系了。

    民國五年夏天,我又到上海寰球學生會報了名。

    預科沒有畢業,照章是不該考本科的,所以我在報名單上改了名。

    我出生時,祖父為我算命,命裡缺土缺金,我的排行是“誦”字,因此起名為誦坤,字曰銘堅。

    稍長,我的父親取名字相反的古義(例如孔子弟子子夏名商,子貢名賜),又起了一個号叫颉剛。

    我在預科裡用的是誦坤,到這時就改用了颉剛。

    學曆呢,不好寫北大預科,但填“自修”二字。

    監考的還是那位代理校長胡先生,我見了他裝做不認識。

    考題發下,文義很深,國文題竟考到了《爾雅》上,幸虧我還能敷衍過去。

     發榜時,我幸列第五,從此我是本科生了。

    隻是書記無知,後來學校編刊同學錄時,我的學曆竟成了“自修學校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