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小時候兒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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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ash&mdash這真是所謂叫說話“帶尾子”的又一個講法兒了!因為我自個兒并沒覺出來我說的聲音跟北京話有什麼不同,所以我對于恩:鞥跟因:英的分别一直到很遲很遲,一直到我回了常州,到南京念了書,又回到北京,差不多兒十年過後,我才起頭兒覺到我說得不對,才起頭兒把所有的那一類的字重新學一道:一個人的心是ㄒㄧㄣ,天上的星星是ㄒㄧㄥ,做活的針是ㄓㄣ,做饅頭就得拿蒸籠來ㄓㄥ,這麼樣兒一個字一個字得從頭兒再認一遍,那已經是在我會了兩三種江蘇話以後的事情。

    可見得學一種新的話的時候兒你知道是得學一點兒是一點兒,可是要把你自己的話改正一點兒&mdash&mdash尤其是要把先不分的字要分成不同的來,那可真費勁兒了。

    到今天我說話說急了的時候兒還把因:英,恩:鞥說混了的呐。

    可是有一樣兒我的口音跟京音不同的地方兒,一半兒是跟南邊音,一半兒也是跟着保定、冀州那些地方的口音學來的,就是凡是ㄋ音碰到跟ㄧ、ㄩ拼起來的時候兒,就說成一種黏不哜的廣音,像“你、女、年、娘”那類的字,我都念成了像法國話Compagnie的廣那種聲音,不會用真正京音拿舌頭尖兒發的n(ㄋ)音來說。

    這個我起頭兒壓跟兒沒覺出來有什麼不同。

    還是到了十幾歲時候兒才聽出來改過的。

     還有第三個來源我說的話跟京話不全是一樣的,就是有些所謂入聲字在北邊都分着歸到陰平、陽平、上聲、去聲了,可是哪些字歸到哪兒,各處歸的法子不一樣。

    大半兒說起來,北京比别處歸去聲的多,别處比北京歸上聲的多。

    可是我家裡大人說話除了眼面前的入聲字兒,像一、六、七、八、十會京音以外,别的稍為冷一點兒的字就隻會照常州音念入聲,那麼我們小孩兒們聽得出那不是北邊話,所以碰到四周圍的用人啊,街上的人啊,他們說話的時候兒要是用到那些字,我們就跟着學來了。

    比方鲫魚我小時候兒說幾魚,不必我說不比,會客室我說會客史。

    要是說蛐蛐兒那個蟲子的名字我會說,可是你要問我蟋蟀兩個字怎麼念啊,那我就隻會用常州音幹脆把它念成入聲的ㄙㄧㄝㄙㄜ了。

    還有我小時候兒讀書用南邊音,說話用北邊音,等我講到我上學的時候兒再慢慢兒來講。

     我小時候兒除了說不頂地道的京話以外,我喜歡聽也喜歡學各地方兒的口音。

    保定話跟着周媽差不多兒學會了,就是不好意思說。

    我第一次學會了說一種别處的話不是常州話,是江蘇常熟話。

    常熟是蘇州以北江陰以東的一個縣。

    那兒的話有些字别處人聽起來覺得很怪。

    比方說:“叫他跑去拿一條魚給他。

    ”要是用常熟話說就變了:“ㄍㄛㄍㄝㄎㄛㄎㄝㄋㄨㄧㄜㄉㄧㄛ兀ㄝㄅㄜㄍㄝ。

    ”可是多半兒的字沒那麼怪。

    懂蘇州或是常州話的人聽起常熟話來都不太難懂。

    我怎麼還沒會說我自己家鄉音的常州話,倒先學起常熟話來呐?這是因為我五六歲的時候兒我的姑母解常熟回家來住了一陣,帶了小孩兒跟女用人都說常熟話。

    我管姑母叫大寄爹,因為她還沒嫁以前我們都認她作幹娘,南邊話都說“寄娘”,可是沒出嫁的女人不能稱娘,所以就管她叫寄爹了。

    那一次我的姑夫楊辛孟在南邊沒一塊兒出來,我們背後就管他叫大寄娘,可是後來見了他不敢當面叫他大寄娘。

    (沒想到過了好些年我的太太的侄女楊若憲小時候兒管她叫大幹老子,趕大幹老子嫁了,若憲管我叫大幹娘了。

    她也是不敢當面叫,可是寫信的時候兒寫。

    )我的大寄爹說起北邊話來跟我爹說的一樣好壞,就是用北京的四聲,可是帶入聲,不分ㄓ:ㄗ,不分ㄣ:ㄥ什麼的。

    他跟她的兩個小孩兒跟用人就全用常熟話,因為他們初次出門就隻會說家鄉話。

    這是我學話的一個好機會了。

    我要跟兩個表弟玩兒非得說他們的話才行,所以很快我就學會了有什麼:“我俚,能笃,其ㄍㄝ笃,好來!海外好笃!”就是說:“我們,你們,他們,好咑,海外好呐。

    ”海外好就是好極了的意思,橫是什麼字兒上都喜歡加個“海外”。

    這是我生平學全了的第二種話。

    我學常熟話學得這麼容易是有幾個緣故。

    第一是小孩兒跟小孩兒學話比跟大人學得快。

    定寶(後來叫楊蓬士)比我大概隻小一歲,我們一天到晚一塊兒玩兒,所以容易學。

    第二是我一小兒對于各種口音向來留心,所以什麼聲音一學就會。

    第三是那時候兒我已經起頭兒念書了。

    我們念書是完全用常州音念的,所以稍為把聲音憋一點兒就憋成了常熟音了。

    這樣子麼,我五歲的時候兒說一種不頂純正的京話,說一種地道的江蘇常熟話,可是念書就隻會用江蘇常州音念。

    現在回想想那是一種很古怪的格式,可是當時覺着是很自然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