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小時候兒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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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兒說的是一種北邊話,老說法兒管它叫官話。

    我們家裡沒人說地道的京話。

    我們上輩的人在家裡都說北邊話,可是都帶常州口音&mdash&mdash不是我說過我們孩子們老喜歡學爺爺的話嗎?&mdash&mdash還是我媽媽的北邊話說得漂亮一點兒&mdash&mdash橫是我覺着好聽得很。

    家裡用人當中我記得的有呂爺是山東人,我們管山東人都叫侉子,因為我們自個兒說的京話雖然咬字咬得不太準,可是我們的腔調都還是京腔,所以覺着别處的口音都侉。

    用人裡頭還有個丫頭,叫靈兒的,是保定人,她很小就跟着我們的,所以說話還不太侉。

    帶我最多的是周媽,她說的整個兒是保定話。

    比方要說:“那個東西掉在地下了。

    ”保定話說:“ㄏ個東西咧田下(」,│)咧。

    ”我在保定住住都有點兒會說那種話了。

    我們在冀州也住了不少時候兒。

    冀州靠山東不遠,口音也像山東話。

    比方有一回看見一個小孩兒爬城牆,爬到了頂沒站好,因為城牆有點兒斜,不是壁直的,所以他沒摔,就這麼正着出遛下來了。

    大家圍着他問怎麼啦,怎麼啦?他說:“ㄔㄩ遛ㄔㄩ遛()把我ㄔㄩ遛下來了!”我老記得這句話,因為回家來一天到晚“ㄔㄩ遛ㄔㄩ遛”的學着玩兒。

    我在冀州住得雖然跟保定差不多一樣長,也許還更久一點兒,可是我沒很學會那兒的話,ㄔㄩ了&mdash&mdash除了“ㄔㄩ遛ㄔㄩ遛”以外&mdash&mdash大概因為我們兩回都是住得衙門裡,跟外頭人來往得少一點兒。

    我們在家裡還就是說我們那種話。

     所謂我們的那種話呀,多半兒是京話,帶點兒常州話的尾子,可是很少帶祁州、冀州、保定那些我們住過的地方的聲音。

    除了有時候兒學着他們玩兒,我們總不跟他們說他們的話。

    我連跟帶我的周媽都說我的話,不說她的話&mdash&mdash也可以說我說我媽的話,不說周媽的話。

    我那時候兒說的話跟京話比起來可以說是有三處不同的地方兒: 第一是我們小孩兒們有些聲音壓跟兒還沒學會。

    比方說“三、天、完、全”四個字,我們就說成“、貼、、瘸”。

    我們并不是像傷了風鼻子不通似的說不出鼻音來,因為我們說什麼“剛、更、公、姑”那些字都說得好好兒的,就是不會說ㄢ、ㄧㄢ、ㄨㄢ、ㄩㄢ收音的字。

    所以我管“貓吃我的面”叫“貓雌我的滅”煞。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學會了這聲音了。

    我記得我比我姊姊哥哥們先學會的,因為我告訴了哥哥,他很生氣。

    我說:“咱們不應該說&lsquoㄩ、ㄏ&rsquo,應該說&lsquo元、寒&rsquo,說的時候兒還給最後的鼻音格外說得重一點兒。

    ”他聽了大不高興,他說:“什麼&lsquo運、恨&rsquo,别學那些老媽子說的那種話!”他因為那時候兒還沒學會“元,寒”那類字的音,可是又要學着我發出他不以為然的聲音,所以變成了“運、恨”了。

     說到不肯學“老媽子的話”的話呀,想到好久以後在柏林第一次認得傅孟真先生,他那時候兒在德國留學,幾個同時在那兒的中國學生,雖然都不是北京人,說話多少總想法子用北京的聲調,隻有孟真老是用“閃董料秤”(山東聊城)的四聲說話。

    談起來才知道他并不是不會說北京話,就是不要說。

    原來他入北京大學的時候兒,他全家也從山東搬到北京住家。

    那麼住得北京,用人自然多半兒都是說北京話的了。

    他進了北大沒多久就學了一口的北京話。

    可是家裡一聽他改了口音就笑他說:“你怎麼說起老媽子的話來了?”這麼把他一笑,就把他的北京話給笑掉了,把他的閃董話又笑回來了。

    不知道我從前跟周媽跟了那麼久沒學上了她的保定話,是不是有人笑過我,我就不記得了。

     我剛才說我管“吃”叫“雌”。

    凡是ㄓ、ㄔ、ㄕ、ㄖ起頭兒的字我們小孩兒們都說ㄗ、ㄘ、ㄙ、ㄥ。

    他們都笑話我們“大舌頭”,我爹也這麼樣兒說話,就是他們誰也不敢當着他面前笑。

    可是媽就一點兒不這麼大舌頭。

    這個不知道是因為我們小,還沒學會,還是因為常州話沒這種聲音。

    橫是我記得大姊跟我最先學會,哥哥跟二姊比我們會得晚。

     我們說京話說的字眼兒咬不真的第二個來源是我們上輩說話都是常州話的底子。

    剛說的把蟲念成ㄗ,把ㄔ念成ㄘ什麼的,一半兒是因為我們還小,一半兒也許因為除了媽媽以外别的大人也那麼樣兒說話。

    還有一樣兒明明是南邊口音的就是不分因:英,不分恩:鞥。

    照常州音念起來賓兵都念兵,根羹都念羹。

    在這個上頭我想連我媽都分不大清楚,我們家裡恐怕沒人會分的。

    并且在一個字尾上,我們自己連聽都聽不出有什麼不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