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東一片兒西一段兒

關燈
一、東一片兒西一段兒 人人大概都有這種經驗:回想到最早的時候兒的事情,常常兒會想出一個全景出來,好像一幅畫兒或是一張照相似的,可是不是個活動電影。

    比方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四歲住在磁州的時候兒,有個用人抱着我在祖父的衙門的大門口兒,滿街擺的都是賣瓷器的攤子,瓷貓、瓷狗、瓷枕頭、瓷鼓&mdash&mdash現在一閉眼睛&mdash&mdash哪怕就不閉眼睛&mdash&mdash磁州的那些瓷器好像就在眼前一樣。

    可是這一景的以前是什麼事情,後來又怎麼樣,就一點兒影子都沒有了。

     又有一幕,大概是我五歲住在祁州的時候兒,我們下半天常常兒有點心吃,他們給我留了一碗湯面在一張條幾上。

    沒人看着。

    趕我一走到那兒,一個貓在那兒不滴兒不滴兒地吃起來了。

    我就說:“貓雌我的滅!”後來好像他們給我又盛了一碗面,可是我不大記得了。

     還有一景,我每次碰到月亮好的時候兒就會回想到的。

    是在冀州,也是在我祖父的衙門裡。

    我記得我跟我大姊、二姊、哥哥,我們四個人在左邊兒一個跨院兒裡賞月。

    我說“左邊兒”,因為從住的地方兒望外走,那個院子是在左邊兒。

    那麼平常衙門的房子照規矩既然都是朝南的,左邊兒那個跨院兒當然就是東跨院兒了。

    我還記得院子當間兒有兩個大花台,每個花台當間兒有一棵樹,是桂花兒是什麼記不清了。

    我記得最真的就是那天晚上很冷,月亮格外得亮,好像人跟東西都不大有影子似的。

    照這樣算起來那一定是冬天的事情了。

    可是除了我們四個人站得花台的南邊兒賞月,什麼事情也不記得了。

     又有一回,是看呂爺種葫蘆&mdash&mdash呂爺是我們家裡的一個男用人。

    那時候兒我們大概是住在保定。

    說起種葫蘆來,當然總是好幾個月,再不橫是一夏天的事了。

    可是這一籬笆的葫蘆,從栽子兒到長大,開花兒,結果,我就隻記得兩幕。

    一幕是地下一排小綠芽兒,呂爺在那兒給它灑水。

    再一幕就是滿籬笆挂的都是葫蘆了。

    當間兒開的是什麼樣子的花兒&mdash&mdash照理應該是白花兒吧?可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所以這回事情,雖然占了有好些日子,可是我就光記得裡頭兩景,所以還就是兩張畫兒似的。

     後來我大了一點兒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就不全是一張一張的西洋景,就成了活動電影了。

    比方我五歲住保定的時候兒,有一個叫周媽的老媽子,她是看我的老媽子。

    有一天她在院子裡的一個大木盆裡洗衣裳。

    衣裳蘸了水,洗的時候兒一揉,不是常常兒會弄成鼓出來的氣泡兒嗎?我老喜歡看周媽弄。

    她要是不弄泡兒了,我就叫她弄,我說:“我要敵動達道!”意思是說:“我要一弄大泡兒!”其實我那時候兒已經會說話了,就是要成心裝小,所以要裝假兒着說不清楚話似的。

    那回我還記着周媽蹲得衣裳盆子的東邊兒或是東南邊兒,我站得盆子的北邊兒看&mdash&mdash因為北邊都是平地,街道跟房子都是方方正正的,所以我們總記着東南西北是哪兒。

    這一幕固然已經是活動電影兒了,裡頭的事情都有點兒變動了,可是前後是跟什麼别的事情接起來,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還有一幕我記得很真的,是有一回動身搬家的前一晚上,好像是預備從祁州搬到保定。

    大家整天忙着齊行李,捆箱子,到了夜裡睡覺的時候兒,除了鋪蓋沒打以外,什麼都歸置好了,所以到處屋子裡都是空空的,都不像個家裡似的了。

    我雖然一小兒跟着家裡差不多每一兩年就搬一次家,可是看着家裡這麼變了樣子,總覺着有點兒擔心。

    我還記得我跟我媽睡在一間大屋子的東北角兒的大床上,我睡得外邊兒,媽睡得裡邊兒,一盞油燈點着。

    平常睡覺誰先睡着誰後睡着壓根兒就不覺得。

    可是那天晚上啊,我一看見媽睡着了,我就大哭起來了。

    媽被我這麼一鬧醒了連忙問我說:“什麼事?怎麼啦?”我說:“媽先睡着了嚜!”這個解釋現在想想&mdash&mdash甭說現在,就是不久以後,也覺着很可笑,可是當時我覺着媽先睡着了就好像全家都走了,把我一人兒給邋了下來了似的,就覺着孤凄得不得了了似的。

     最有意思的一幕回憶是在冀州看月食。

    這回事情是第一回我記得的有年月日的事情。

    我自然知道我生在天津的紫竹林,我是在光緒十八年九月十四生的(就是西曆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初三)。

    生的以前他們還預備了針,打算給我紮耳朵眼兒,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