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尾聲

關燈
1986年的春天,我遠赴上海追尋幼儀的過去。

    我想看看她走過的街道,住過的房子,搬過的地方。

    若不是深受她過去那段故事的感動,我幾乎不會到紐約拜訪她,也就不會見識到那個每天早上起床做早操、吃維生素、以嶄新面貌面對一天的八十六歲高齡老婦。

    而當我和她一起生活時,卻隻看得到她的過往,腦子裡呈現的是一些支離破碎的影像,殘缺不全的抽象概念,周而複始的話題,還有關于徐志摩、陸小曼、林徽因,柏林和上海的種種。

     我并不了解故事全貌。

    幼儀把徐志摩形容得這麼像個偉人,起初她以為他和她離婚是因為女朋友的關系,到最後又覺得是因為他尊重女性,不希望見到她們妥協的緣故。

    哪一點才是真的?難道幼儀在将憤怒的矛頭指向他後,又把怒氣扭轉成愛意與欣賞了嗎? 當我把她留在紐約,自行飛往上海之後,她對離婚的诠釋更加令我困惑了。

    在上海,我遇見了四伯祖的一個兒子,他還記得一些老地方。

    我們找到一輛車和一名司機後,一早就沿着外灘壯觀的三線林蔭大道而行。

    外灘沿着上海東邊的黃浦江伸展,現已因紀念孫中山之故改稱中山東路,依然是上海市的主幹道。

    我們經過了人民公園,這裡曾是英國公園,裡面豎了塊“華人與狗不得入内”的告示牌。

    然後我們繼續順外灘而行,看到四伯祖曾任總裁的中國銀行,隔壁的沙遜大廈(SassoonHouse)是他以前午睡的地方。

     如今上海所有街名都不一樣了,我膝上攤開一張地圖坐着,一手拿着一瓶立可白修正液,将生硬的以字母“X”和“Z”打頭的漢語拼音以及新街名抹掉,在原來的地方描上外國租界的邊界,寫上Lafayette、BubblingWell、Joffre之類的名稱,又在上海圖書館、人民公園和人民廣場的位置,畫上一度坐落于英租界和法租界轉角的俱樂部和賽馬場。

     多虧有堂伯父帶路,我們才找到幼儀經營的服裝行和銀行,前者現在是家複印店,後者現在是家五金行。

    堂伯父找路的時候,隻有老路的方向和轉彎之處才成問題,街名不成問題。

    我們随着腳踏車潮離開市中心後,便前往上海市的住宅區,那兒的房子與寬闊的街道有段距離,外緣是傾斜的彎曲圍牆。

    堂伯父指着法國租界愛多亞路上的一棟小房子,說那正是徐志摩和陸小曼住過一陣子的地方;他說他們當時是賃屋而居。

    我拿着地圖坐下來,畫上“Y”代表幼儀,又在這字母當中畫上“H”代表徐志摩。

     最後,我們來到幼儀從前英租界的住宅,現在有一部分是一家部隊醫院了。

    站在範園的空場上,我依然感受得到往日那種優雅氣氛,柳樹招拂的枝條,還有中國庭園的藝術氣息。

    上海有種幾乎讓人覺得詭異的時間停滞感,這點是我始料未及的。

    過去的那些精魂似乎并未消失;而那天早上,他們的存在感愈來愈盛,帶着我退回數十年前。

    當我踩着幼儀在範園裡特有的足迹時,我才明白,我有必要依照她希望的方式,接納她的故事。

     我最後一次看到徐志摩,是在1931年他死于意外的前一天。

    那天他來店裡跟八弟打招呼,然後問我他要裁縫師替他做的那幾件襯衫的事。

    他剛搭飛機抵達上海,準備帶人去看一個朋友打算出售的住宅。

    他充當中間人,如果替朋友賣掉這房子,就可以賺些傭金。

     盡管當時搭飛機旅行還是件危險的事,徐志摩照舊經常飛來飛去。

    雖說外國公司的飛機比中國公司的要安全,可是徐志摩講,他之所以搭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是因為他有一本免費乘機券。

    徐志摩寫過一篇描述飛翔的著名散文,中國航空公司想利用他做一部分廣告。

     那天下午,他說他得馬上趕回北京。

    我就問他為什麼非這麼趕不可,他可以第二天再回去。

    我還告訴他,我覺得他不應該搭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不管是不是免費。

    他像平常那樣大笑着告訴我,他不會有事的。

     當天晚上,我在一個朋友家裡摸了幾圈麻将,很晚才回家。

    淩晨一兩點的時候,我半睡半醒間聽到有個用人進來告訴我,有位中國銀行來的先生在門口想拿封電報給我。

     電報說,徐志摩坐的包機在飛往北京的途中,墜毀在山東濟南;機上唯一的乘客徐志摩和兩位飛機師當場死亡。

     我穿着長袍,完全不敢相信地站在玄關。

    我剛剛見過的徐志摩還是活生生的。

     “我們怎麼辦?”中國銀行來的那位先生一語點醒了我,“我去過徐志摩家,可是陸小曼不收這電報。

    她說徐志摩的死訊不是真的,她拒絕認領他的屍體。

    ” 我想到陸小曼關上前門,消失在鴉片煙霧裡的情形。

    她出了什麼毛病?她怎麼可以拒絕為徐志摩的遺體負責?打從那時候起,我再也不相信徐志摩和陸小曼之間共有的那種愛情了。

     我讓那信差進到飯廳。

    一個用人為他端了杯茶,我在一旁整理思緒:阿歡必須以徐志摩兒子的身份認領他父親的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