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賢賢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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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因為我非和他講法文不可),我是他所見過最勇敢的病人。

    當他把兒子抱來給我看的時候,我差點兒哭出來,因為我想要的是女孩,一個按我的模子刻出來的女孩,而不是徐志摩的翻版。

     我在醫院大概住了一星期,惡露流得厲害。

    到了該回到和七弟同住的小公寓那天,我茫然了。

    我突然很怕帶着嬰兒一起回家,不曉得要怎麼樣在柏林着手照顧小娃兒。

    我要上哪兒去買被子、奶瓶、小床?這些東西我事先都沒準備好。

    我猜當時我以為在他出世以前,我可以無視他的存在。

    我對要獨力撫養小孩感到不知所措。

     第二天醫生來巡房的時候,我用法文問他我可不可以把兒子留在醫院一陣子。

     他皺着眉頭告訴我嬰兒很健康,不需要把他留在醫院裡。

     我回答:“是,我知道,可是我沒辦法照顧他。

    ”他看了一眼床腳的病曆表,帶着安慰我的笑容說:“太太,你很好,别擔心,你夠健壯了。

    ” 我說:“不行啊,拜托!隻要讓我把他留在醫院一小段時間就好。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 我從醫院打電話給七弟,他就過來接我回家。

    我懷孕自始至終,一直沒有徐志摩的消息。

    但是當我把兒子留在醫院,拖着臃腫、脹痛、虛弱的身子回家以後,終于得到徐志摩的音訊。

    家裡擺着一個有他筆迹的信封,看起來好像是有人親自送來,而不是郵局寄來的。

     七弟說那封信是吳經熊投到公寓的。

    吳經熊是我們一個朋友,曾經就讀于密歇根大學法學院,當時拿了另外一份獎學金在柏林念書。

    在留學海外的所有中國人當中,吳經熊是絕頂聰明的一個。

    他後來成為上海特别高等法院院長,而且把《詩篇》和《新約全書》譯成中文。

     我趁七弟把我的東西拿進卧房的時候,向他要了吳經熊的電話号碼。

    電話是吳經熊接的,在我報上姓名以後,他緊張地清了清喉嚨。

     “噢,這個,是徐志摩叫我把那封信拿給你的。

    ”他解釋道。

    我說:“你意思是說他人在城裡啰。

    他人呢?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因為失去控制而提高,覺得很讨厭。

    吳經熊大概覺得自己洩露了徐志摩的行蹤,就用生氣的口吻說:“别管那麼多了,隻管讀那封信吧。

    ” 平常,七弟下午都和我一起待在公寓裡,不過今天,卻在腋下夾了幾本書從卧房出來。

     “我得用功去了,”他回頭大聲說,“晚上會回來。

    ” 我不怪七弟離我而去。

    他何必介入我的麻煩?我拿起那封信,握在手裡好幾分鐘,心裡猜想着信的内容。

    徐志摩等了這麼久才與我聯系,這段時間我在不知道他下落的情況下住到法國鄉下,又剛剛生下他的孩子。

    我已經受夠了。

    現在來了這麼封信,裡面會說些什麼?是告訴我可以做徐家兒媳婦,但不能做徐志摩太太嗎?這封信有什麼地方會改變我的想法嗎?我已經和他還有徐家分開半年了,所以我覺得不管此刻我感到多麼虛弱,不管信上告訴我什麼,我都可以自己一個人過。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把信展開。

    信裡是徐志摩那一手流暢、漂亮的字迹,訴說着無愛婚姻的不可忍。

    我的丈夫要和我離婚。

    他在信上說: 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hellip&hellip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信中隻字未提孩子,未提他在沙士頓撇下我的事,也未提我們的父母希望我們團聚的事。

    我覺得徐志摩這番話說給我聽的成分,少過說給大衆或史家聽的成分,他說我們“前途無限”“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是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表現過這些潛力了?他的信讓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硖石家中,他走進卧房說要成為中國第一個離婚男子的情景。

     所以我又打了個電話給吳經熊,告訴他我要跟徐志摩講話,我以為徐志摩和他在一起。

    吳經熊說他不會告訴我徐志摩在哪兒,我就說,算了,他隻要跟徐志摩講,我明天早上會到他家和徐志摩碰面就好。

     我告訴吳經熊:“我要親自見徐志摩一面。

    ”因為徐志摩竟然在一封信裡向我提出離婚要求!他連親自在我面前提這要求都辦不到。

     和吳經熊講完電話,我跑進浴室,因為我還在流惡露。

    那天剩下的時間我都躺在床上休息,我想第二天盡可能堅強地見徐志摩。

    我已經半年沒見他了,我想讓他看看他棄我而去以後,我一直活得很好。

     那天晚上七弟到家以後,做了頓簡單的晚飯給我們倆吃,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很沉默。

    他顧慮太多,不敢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我也沒說什麼。

    當時我還搞不懂我自己。

     第二天,我雇了一輛馬車到吳經熊家。

    他和别的學生合住在一間離市區很遠的房子,馬車慢慢地往那兒去。

    吳經熊态度尴尬地在門口接我,然後帶我走進一間有扇凸窗的大客廳,那窗子可以俯瞰一座小花園。

    客廳裡到處是上面攤開着書本的樂譜架,吳經熊顯然是那樣子讀書的。

     後來,我見到了徐志摩。

    他看起來比我們住在沙士頓小黑屋時高了些、壯了些,我能感覺到他的決心還有懼意。

    他的四個朋友也在客廳裡,繞着他走來走去,一副要保護他的樣子。

    我隻認得其中兩人,吳經熊和金嶽霖。

    金嶽霖本來在美國讀哲學,當時到柏林探望朋友。

    我先對徐志摩發話,因為我想表現出很有自制力的樣子。

     我的開場白是:“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