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臘雪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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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看一看、摸一摸嫁妝裡的家具和瓷器,互相推來擠去,差點把那些東西給掀了。

    一向務實的爸爸和四哥決定,我應該舍棄在硖石儀式性的登場,毫不聲張地先一步抵達硖石。

    所以,婚禮前三天,我就登上開往硖石的火車,一副隻是離開去度個短假的模樣。

     我穿上平日穿着的衣服,和一位已婚的堂姐同行,不過還是難掩當新娘子的興奮之情。

    我新家所在的硖石,地名的意思是“多石的峽谷”,坐落在浙江省的東山和西山之間。

    浙江是中國面積最小的一省,也是人口最為稠密、人民最為富庶的省份之一,又是著名的龍井茶之鄉。

    據說,這馳名的山中勝地出産的純淨礦泉水,沸點比常規高出幾度,可以将當地種植的龍井茶葉沖泡出最甘美的味道。

     我從火車車窗向外凝望,想把這趟旅程烙印在記憶深處。

    水稻梯田和頭戴鬥笠的農夫向着在褐色和紫色陰影中起伏的麥田和棉田退去。

    鐵路兩旁桑樹夾道,從葉隙望去,天空看起來斑斑點點的;樹下有靈巧的年輕姑娘将桑葉采下喂蠶。

    我把頭伸出窗外,驚訝地看到豆苗和瓜藤沿着鐵軌旁的斜堤生長。

    11月的空氣給人清新幹淨的感覺,橫卧在我面前的鄉野景緻美不勝收。

     一到硖石,我們就看見一大群鎮民倚在火車站的大門前。

    由于婚期非常近了,他們已經開始日夜不休地守候着我。

    堂姐與我飛奔到離我們最近的一頂普通綠轎子前面,悄悄告訴前頭的轎夫我們的目的地&mdash&mdash徐家為新娘家人租下的房子。

    他顯然已經從我們說的目的地知道我們是誰了,不管怎樣,他沒有多說什麼,就飛快上路了。

     鎮民都期待我乘着花轎抵達,這種專給原配夫人坐的轎子,外面罩着紅緞,還挂着繡有蝴蝶(代表婚姻幸福)、鴛鴦(代表婚姻堅貞)、蝙蝠(代表福氣,因為“蝠”與“福”諧音)等圖樣的厚簾子。

     可是,我把我坐的那頂普通綠轎的小簾子拉到邊上的時候,卻看到一小群鎮民跟在轎夫身邊慢跑。

     其中有幾個人堅持說:“是她!” 其他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可是,這不是紅轎子啊!” “說不定她想騙騙我們。

    ”又有人講。

    不管怎樣,他們統統從火車站跟着我們。

    這就是我要搬去住的那種小鎮,鎮上的人是那群豬,而我夫家是那頭牛。

     堂姐和我在預留給新娘家人住的房子裡過夜,除了徐家用人以外,就隻有我們兩人。

    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婚禮舉行前兩天,我家人也到了硖石。

    這下子,屋裡就非常擁擠了。

     依據傳統,新娘家人在婚禮前一天晚上要請新郎吃晚飯。

    我家的人(不包括我)會在席間給新郎最後的首肯。

    當天爸爸媽媽待在樓上休息,派哥哥們代表他們出席。

    二哥正在柏林求學,所以由四哥和六哥充當主人出面邀請徐志摩。

     時間漸漸拉近,堂姐和我躲在樓梯頂端的扶欄後面,第一次偷窺徐志摩。

    以前我們隻看過他的照片,又聽說過假冒新郎身份的事情,所以我想好了最壞的情況。

     我跟堂姐講:“要是他缺隻眼睛、缺條腿的話,我就不嫁他,我會逃得遠遠的。

    ” 徐志摩到達前門的時候,我身子往前一靠,把他和從照片上見到的模樣比了一比。

    他本人看起來比較瘦小,而且有點弱不禁風的味道。

     “你覺得怎麼樣啊?”堂姐悄悄說,“你覺得他長得好看嗎?” 我不知道什麼叫作英俊,就回答說:“他有兩隻眼睛兩條腿,所以不算太醜。

    ” 那天晚上,我們沒再見到徐志摩,因為他消失在飯廳裡了。

    不過,用完飯後,我見到了我哥哥。

    那頓晚飯顯然早早就結束了,因為徐志摩太過緊張,沒和他們一道把飯吃完。

    幾個哥哥都說喜歡他,我知道這是肺腑之言。

    四哥總算和那篇精彩文章的作者碰面了,而且對他的選擇好像非常滿意又得意。

     你結婚那天會穿上白紗禮服,因為白色是西方新娘的代表色。

    在中國,白色隻在吊喪的時候穿,新娘一向穿紅色。

    我在婚禮中穿的是粉紅色禮服,紅白混合,因為徐志摩說過,他要一個新式的新娘。

    那件禮服有好多層紗裙,最外面一層粉紗上繡了幾條金龍;我還戴了頂頭冠。

    依照禮俗,徐志摩要在婚禮進行的時候,在離我一步的地方掀起我那沉重的蓋頭,而不是等入了洞房以後才私底下揭開。

     堂姐把我的頭發盤成三個小小的圓髻,排成三朵花的樣子,然後仔細地在我臉上撲上白粉和胭脂。

    她那雙冰涼的手碰到我皮膚的時候,我覺得酥酥麻麻的。

    我從沒試過把外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所以就好奇地由着她在我臉上塗抹、鉗鑷、描畫、拉扯。

    才過了一個鐘頭,堂姐就宣布我好比“臘雪中的一朵寒梅”。

    我差點兒認不出鏡中的自己,于是我對着鏡子張開塗了朱砂的嘴唇,又擡起描畫得弧度完美的眉毛。

     “不行,不行。

    ”堂姐糾正我說,“你一定要表現得含蓄莊重。

    ”她指點我收斂目光,在整個婚禮進行期間不要直視任何人,也不要露出笑容。

     媽媽和堂姐整理好我結婚禮服的最後一部分,也就是我頭上那頂華麗的頭冠以後,就領着我下樓。

    家裡其他人都在外頭等候,爸爸和兄弟姐妹也都穿着絲質禮服。

    在我踏進準備把我載到結婚禮堂的花轎前一刻,媽媽把我的蓋頭放了下來。

    我眼前一片漆黑。

    在那頂頭冠重壓之下,我差點失去平衡,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噓,”媽媽輕聲細語道,“今天走路要擡頭挺胸,有人會一直在這兒領着你。

    ”我感到有幾隻強壯的胳臂緊抓着我,幫我跨入轎子。

    一支小小的樂隊在我背後某處吹吹打打。

    我還聽見一些女親戚依照禮俗,突然假哭了起來。

    當我舉步登入轎子的時候,被鞭炮聲吓了一跳。

    在位子上坐定以後,我努力不讓自己發抖。

     因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