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福祿壽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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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嬷許媽也和幼儀的阿嬷一樣出身鄉下,而且我也像愛自己的媽一樣愛她。

    許媽20世紀30年代就受雇于爸當時在上海的家,爸小時候便是由她帶大的。

    現在,她和我們一起住在哈姆登(Hamden)的家裡,房間在樓下。

    因為她的緣故,我們在家講着好幾種話:許媽和爸還有我們幾個孩子講上海話;我們自家人說英語;媽和許媽之間用“國語”,因為媽不會上海話。

     每天早上,許媽的穿着和她從小在上海鄉間的穿着如出一轍,身上是一件縫着不對稱花盤扣的高領套褂,一條七八分長的黑褲子,腳上是一雙平底黑便鞋,而且經常挂着一條她一笑得厲害就拉起來遮臉的圍裙。

    許媽的兒子長爸幾歲,現在還住在上海市郊的小村裡。

    收到兒子來信時,許媽便坐在角落邊哭邊用圍裙拭淚,人變得安靜許多。

    我讨厭看到信箱裡出現那些裝在紅、白、藍相間條紋航空信封裡的信,那意味着,哭紅雙眼的許媽一吃完晚飯就會退席,晚上也不會到我們房間給我們講故事,或是邊用寬大的手掌拍着我們的背,邊用上海話數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每次許媽一哭,我心裡就難過,因為我知道她過過苦日子。

    爸說,許媽20世紀初出生于上海郊區,快八歲的時候被賣給另一戶鄉下窮人家,他們把她當作陪伴兒子的童養媳,一直養到兩人長大成人結為夫妻。

    這是付不起聘金的人家确保兒子娶得到乖巧媳婦,好為他們生下子息、繼承香火的辦法。

    許媽的丈夫成年以後,變成賭徒和一無是處的酒鬼。

    他們在她十八歲時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

    後來許媽接二連三地懷孕,但被她用剝了皮的桑樹嫩枝堕掉了。

    有兩次懷孕她其實把孩子生了下來,但因為生的是女孩,許媽就把她們按到屋外的茅坑裡淹死了。

    她要照料田地,要做飯給婆婆吃,要打掃屋子,還要設法走私食鹽多賺些錢,這樣的人可沒工夫照顧女兒。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省與省之間的食鹽交易受到各自省份軍閥的管制,像許媽這樣富冒險精神的農婦,為了賺取利潤,便試圖在不同省份之間走私食鹽。

    她會把鹽塊縫進内衣襯裡和外衣的夾層,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胖女人。

    如果她被逮到,省裡的警察或軍閥的侍衛就苦打她一頓,然後把鹽抹在綻開的傷口裡,讓她嘗嘗教訓。

     每當我特别替自己難過時,她就會用上海話對我說:“侬看看我受過的苦!”接着便轉過身來,撩起她的上衣,讓我看她背上的傷痕。

     當年許媽發誓,等到她兒子能替他自己和她婆婆燒頓飯,代她履行她對夫家的責任那天,她就要離開村子,為自己謀财富。

    她就是這麼來到張家的。

    她生下第二個女兒不久,便離開家裡,到四伯祖在寶山縣辦的一家孤兒院應聘當奶媽。

     那是1936年,爸的姐姐剛出世,她的英籍家庭女教師雅琪太太(Mrs.Archer)需要一位女傭,我奶奶就告訴了四伯祖。

    四伯祖于是派用人到孤兒院找個幹淨誠實,願意和城裡一戶有錢人家住的女傭。

    院裡推薦6号用人,但她那個星期碰巧不在,許媽便頂替了她。

     “我是6号。

    ”她大聲禀報,然後毫不猶豫地跟随四伯祖的用人到了上海。

     許媽當了幾年雅琪太太的女傭,學會怎樣替她放溫度适中的洗澡水,怎樣用特制的英國指甲鉗修剪她的腳指甲。

    “珍珠港事件”爆發後,1942年,爸的家當時所在的香港被日本人占領。

    雅琪太太也和其他英國公民一樣,被送進集中營。

    許媽便成為張家的奶媽頭兒,我爸出生後就由她帶。

     “侬争氣。

    ”&mdash&mdash爸小時候,許媽一再跟他講這句話,後來又反複對我們這些小孩說,意思是我們自己一定要有番作為。

    據許媽講,我們都是她這個幾乎不能讀寫的鄉下婦人帶大的,如果我們長大以後不能成為某号人物,那張家上上下下都會怪罪于她。

     當許媽用她那雙如土地般又硬又黃的手,把屬于中國的一切傳遞給我時,我怎能不愛中國?我想,許媽的手耕過的田地、煮過的飯菜、搓過的衣服太多太多了,因此她的手掌和指尖帶有一種糅合了手本身、洗碗水、土壤、青蔥和生姜的特殊氣味。

    那是雙無所不能的手:一刀就把雞剁成兩半,在我們家周圍那塊新英格蘭堅土上種出綻放的菊花,毋須參考紙型,就縫出一條褲子或一件裙裝。

    小時候每天放學以後,許媽就把我叫到她房間,試穿一件她用她在附近布莊的零頭布箱中發現的碎布為我做的衣服。

    我床頭的一條被子,也是許媽用零零碎碎的材料、顔色大膽的布條縫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