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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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徐州的,我們離開徐州的第二天,徐州便被敵機狂炸,我們所住的花園飯店便成了一片瓦礫了。

    而徐州向西通往開封、鄭州的列車,也隻開了我們所乘的最後一趟車,以後就被切斷了。

    我們乘了人力車,從開封西往鄭州,那是朋友們所不了解的;也就是第二天,開封、蘭封之間就被敵軍切斷,圍城中的朋友便沒法出來了。

    後來,我在長沙,剛乘車往南昌去,那天下午,我住的旅館,也完全炸掉了。

    他們傳我在長沙殉難,原是可能的。

    一夜之中,整個城市變了面貌的事,那是我們所眼見的。

    凡是常态的生活,在戰時都變得走了樣,幾天幾晚,沒有好好兒睡覺的事,并不稀罕的。

    我還記得我從蕭山南行,就在鐵闆車上掙紮了兩天兩晚,白天是可怕的敵機,提心吊膽,不敢閉眼;到了晚上,又是刺骨霜風,迫得我不敢睡去;沿途各車站,又給蝗蟲似的傷兵掃蕩一空,什麼都沒得吃,隻好咽着口水硬拖着。

    到了鄭家塢,已經是第三天下午,搶着吃了一碗湯面,便倒頭在稻草堆中睡了三十八小時,有如死去一樣。

    在旋風的生活中,我們才體會到“此時此地”的意義,什麼生活習慣,到戰時都走了樣了。

     老實說,我這個對曆史有興趣的學究,對中國其實是不大了解的。

    因為,我所了解的,隻有幼年生長的家鄉,少年讀書的杭州以及後來教了十多年書的上海,隻是中國的一角而已。

    做了戰地記者以後,這才東南西北走江湖,知道中國土地的廣大,社會風俗習慣的多彩的。

    我們在江西境内兜圈子的日子,時常會被當作主賓送上首席去的。

    入席之前,主人一定要替主賓斟上一杯酒,而且恭敬地行了禮。

    我呢,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坐下去了。

    後來,才知道我們并未入境問俗,行錯了禮的。

    主人替主賓斟了酒行了禮以後,主賓就該回敬一下,替主人也斟了酒,也還了禮,這才可以入席的。

    這一類的特殊風俗習慣,到處都有,我們不曾留意就是了。

    我們如把這一類風俗習慣記錄起來,正如記錄各地方言一般,是可以寫成一部《中國風俗史》、《中國文化史》的。

     我的第一個女孩子,是在贛州出生的;那時,我借住在竈兒巷的鄒家,我們請了産科醫生到家中來接生,一切都很順利。

    殊不知我的朋友,住在離城三十裡的鄉間,就碰到意外困難了。

    那兒鄉村中,是不許外姓人在那兒養孩子的,必得離村裡許搭了一個草棚,産婦必得在草棚中過滿了一月,才許回村的。

    恰巧是冬天,我那朋友的妻子和孩子,幾乎送了命呢!至于鄒家,雖說比較說得通,卻也有種種禁忌,他們把産婦的房子當作紅房,他家中的男人決不進紅房來的。

    這一類的禁忌,我知道到處都有,卻也過了走江湖生活以後才親身感受到的。

     我相信司馬遷所說的行萬裡路,也和我的經曆差不多的。

     三 從我們在上海、北京這樣的城市,叫喊着抗戰的口号,到“七七”、“八·一三”的戰事真正展開,我們并不知道“戰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

    “八·一三”的槍聲一起,我和如醉如狂的群衆一般,十分狂熱的;我們都十分興奮,我是帶着興奮的情緒上戰場去的。

    “戰場”卻是最冷酷的現實,一點也不帶浪漫的色彩;我在上海戰場做了幾個月戰地記者,就明白電影中的戰争場面,和實際的戰場有很大的距離的。

    傳奇性的大刀威風,在現代化的立體戰争場合中,一點也不發生作用。

    即以淞滬戰争來說,我軍和敵軍對壘了近三個月,但我們可以和敵軍對着面,迫近了肉搏的“近接戰鬥”的機會是很少的,所以把大刀誇張了來說,那是愚蠢的。

    到了後來,我看了英國軍事學家溫特林漢的論文,才知道這位軍事家也希望英國人接受戰場上的現實教訓,趕快抛除了刺刀沖鋒的觀念,現代戰争是用不着大刀和刺刀的。

    後來,我看了阿特瑞其的《近代戰事史》,他指出現代戰争史隻是一部兵器進步史;這一觀念,直到抗戰初期,還不曾為國人們所了解的。

     等到中日戰争持久下去,世界大戰也從歐洲蔓延到整個世界,而太平洋戰争,也把中日戰争和西方戰争結合在一起了。

    大家才從神話式的機械化戰争中清醒過來。

    不過抗戰勝利以後,我們從戰場回到了上海,一般人依然不知道戰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

    我和他們說到九江、安慶、蕪湖,他們都知道的,一說到殷家彙,這個日本人所經營的軍事據點,大家就茫然無知了。

    經過了八年的長期戰争,一般人的軍事觀點,依然停留在城堡戰的窠臼中(連蔣介石也在内)。

    至于野戰陣地與高度流動性的野戰戰術,那就一無所知了。

    所以,蔣介石的國軍,後來給共軍打得一敗塗地,大家也就莫知所以了。

     我呢,經過了長時期的戰場生活,總算在軍事大學畢了業了!至于及格不及格,還等待着事實來證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