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後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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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還,糾察在京刑獄。

    劉敞到京以後,堯臣又添一位在京的朋友。

    他曾和江休複、陳繹去看他。

    劉敞是一位收藏家,飲酒中間,除了觀賞孔雀、白鹇以外,他又檢出凫鼎、周亞夫印、钿玉寶和赫連勃勃的龍雀刀。

    在那個時代,士大夫家裡是常有女伎的,劉敞一邊吩咐女伎行酒,一邊傳觀古玩,這一夕的豪飲,一直搞到燈昏月落。

    堯臣有詩: 飲劉原父舍人家同江鄰幾陳和叔學士觀白鹇孔雀凫鼎周亞夫印钿玉寶赫連勃勃龍雀刀 主人鳳凰池,二客天祿閣。

    共來東軒飲,高論雜談谑。

    南籠養白鹇,北籠養孔雀。

    素質水紋纖,翠毛金縷薄。

    大誇凫柄鼎,不比龍頭杓。

    玉印傳條侯,字辯亞與惡。

    钿劍刻辟邪,符寶殊制作。

    末觀赫連刀,龍雀鑄镮锷。

    每出一物玩,必勸衆賓酌。

    又令三雲髻,行酒何綽約。

    固非世俗歡,自得閱古樂。

    聖賢泯泯去,安有不死藥。

    竟知不免此,烏用強檢縛。

    開目即是今,轉目已成昨。

    歸時見月上,酒醒見月落。

    恍然如夢寐,前語誠不錯。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十八 仁宗嘉祐四年己亥(1059)五十八歲 嘉祐四年的元旦,又在積雪之後來臨了。

    堯臣作詩一首示歐陽修。

     嘉祐己亥歲旦呈永叔内翰 階前去年雪,鏡裡舊時人。

     不覺應銷盡,相看隻似新。

     屠酥先尚幼,彩勝又宜春。

     獨愛開封尹,鐘陵請去頻。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十九 歐陽修有一首答詩: 奉答聖俞歲日書事 積雪照清晨,東風冷著人。

     年光向老速,物意逐時新。

     贳酒閑邀客,披裘共探春。

     猶能自勉強,顧我莫辭頻。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卷十三 他們會面時,有時談到書法。

    堯臣和歐陽修在當時都不以書法名家,但是對于這一項藝術,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他們認為宋代開國以來,書法是不斷衰落的。

    他們提出書法隻是人品的一種表現形式,人品不高的,書法必然不高,而書法較高的,人品也必然不俗。

    通過了這一番讨論,堯臣把兩人的見地用詩句寫下來: 韻語答永叔内翰 世人作肥字,正如論饅頭。

    厚皮雖然佳,俗物已可羞。

    字法歎中絕,今将五十秋。

    近日稍稍貴,追蹤慕前流。

    曾未三數人,得與古昔俦。

    古人皆能書,獨其賢者留。

    後世不推此,但務于書求。

    不知前日工,随紙泯已休。

    顔書苟不佳,世豈不寶收。

    設如楊凝式,言且直節修。

    又若李廷中,清慎實罕俦。

    乃知愛其書,兼取為人優。

    豈書能存久,賢哲人焉廋。

    非賢必能此,惟賢乃為尤。

    其餘皆泯泯,死去同馬牛。

    大尹歐陽公,昨日喜疾瘳。

    信筆寫此語,謂可忘病憂。

    黃昏走小校,寄我東郭陬。

    綴之辄成篇,聊以助吟讴。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十九 這一年堯臣逐步感到衰頹,病痛不斷向他侵襲,他總是避免談起,有時甚至提出生死一緻,本來沒有什麼差别。

    他想以此自慰,實際上正透露了健康上的問題。

    有詩一首: 長歌行 世人何惡死,死必勝于生。

    勞勞塵土中,役役歲月更。

    大寒求以燠,大暑求以清。

    維餒求以馌,維渴求以觥。

    其少欲所惑,其老病所嬰。

    富貴拘法律,貧賤畏笞搒。

    生既若此苦,死當一切平。

    釋子外形骸,道士完髓精。

    二皆趨死途,足以見其情。

    遺形得極樂,升仙上玉京。

    是乃等為死,安有蛻骨輕。

    日中不見影,陽魂與鬼并。

    莊周謂之息,漏洩理甚明。

    仲尼曰焉知,不使人道傾。

    此論吾得之,曷要世間行。

     &mdash&mdash同前 二月間,歐陽修解除權知開封府的職務,他同翰林學士、集賢校理江休複同為禦試進士詳定官。

    這一年他們在試院中作的詩比嘉祐二年少了許多,可是也有六首,堯臣沒有參加這一次試院的工作,也還和了幾篇。

     唐書局的同事中,有一位呂夏卿,字缙叔,知道堯臣愛作詩,更愛飲酒,特地送酒給他,附詩一首。

    堯臣在和詩中,特地把他的期望提出: 缙叔以詩遺酒次其韻雜言 君嘗謂我性嗜酒,又複謂我耽于詩。

    一日不飲情頗惡,一日不吟無所為。

    酒能銷憂忘富貴,詩欲主盟張鼓旗。

    百觚孔聖不可拟,白眼步兵吾久師。

    君多賜壺能以遺,向口滿碗傾琉璃。

    醇釀甘滑泛綠蟻,從此便醉醒無期。

    既以樂吾真,亦以奉吾身,莫問今人與古人。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二十 堯臣這首詩裡,提出“主盟張鼓旗”的期望。

    他在同時還有一首: 詩癖 人間詩癖勝錢癖,搜索肝脾過幾春。

     囊橐無嫌貧似舊,風騷有喜句多新。

     但将苦意摩層宙,莫計終窮泣暮津。

     試看一生銅臭者,羨他登第一何頻。

     &mdash&mdash同前 坦白講,這首詩是讓人失望的。

    堯臣對于詩曾經有過積極的看法,他自己的作品,也确實能把他的主張付以具體的實踐。

    為什麼在這裡隻提到句法多新,争盟詩壇呢?他自己不曾提過嗎?“直辭鬼膽懼,微文奸魄悲。

    ”這是何等高昂的鬥争口号,為什麼一下子隻在字句中追求呢?事實上,從嘉祐元年以來,堯臣一直生活在安定的環境中,因此在鬥争方面,不免有些松懈的現象。

     在書局工作中,堯臣在叢莽裡,看到一本芸香,這是一種草本植物,黃花,有強烈氣味,可以辟蠹蟲。

    堯臣看到以後,高興之至,随即賦詩: 唐書局後叢莽中得芸香一本 有芸如苜蓿,生在蓬藋中。

    草盛芸不長,馥烈随微風。

    我來偶見之,乃穉彼蘙蒙。

    上當百雉城,南接文昌宮。

    借問此何地,删修多钜公。

    公喜書将成,不欲有蠹蟲。

    是産茲弱本,蒨爾發荒叢。

    黃花三四穗,結實植無窮。

    豈料鳳閣人,偏憐葵葉紅。

    嘲景彜獨愛葵花美。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二十一 歐陽修是負責唐書局的領導工作的,也有一首: 和聖俞唐書局後叢莽中得芸香一本之作用其韻 有芸黃其華,在彼衆草中。

    清香濯曉露,秀色搖春風。

    幸依華堂陰,一顧曾不蒙。

    大雅彼君子,偶來從學宮。

    文章高一世,論議伏群公。

    多識由博學,新篇匪雕蟲。

    唱酬爛衆作,光輝發幽叢。

    在物苟有用,得時甯久窮。

    可嗟凡草木,糞壤自青紅。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卷七 在這首詩裡,歐陽修總是盡量給堯臣一些安慰。

    從堯臣看,當日的後輩都已經飛黃騰達了。

    他在河南縣主簿任内認識的富弼,不是現在已經是宰相了嗎?更不必談歐陽修、韓绛、劉敞這些朋友。

    有時他竟有些牢騷了。

     一天,堯臣正在一晌煩悶的當中,刁夫人走來。

     “官人,”刁夫人說,“你為什麼總是這麼悶恹恹的啊?” “是啊,自從到了唐書局以後,我才是猢狲入布袋,什麼解數都使不上。

    ”堯臣說。

     “我看官人的官運簡直是鲇魚上釣竿,越爬越上不去啊。

    ” “說得好,”堯臣哈哈大笑道,“猢狲入布袋,鲇魚上釣竿,恰恰是一聯,又新鮮,又别緻,正是古詩裡用得上的。

    ” 這一夕的酒傾得痛快,堯臣真有些陶醉了。

     夏天以後,因為天氣熱,容易受暑,受暑以後,有時轉為痢疾。

    歐陽修有給劉敞兩條手簡,叙述自己和堯臣的病況: 修啟:特辱問念,感愧曷已。

    某腹疾猶未平,衰年已覺難支,以不敢常食,遂且在告。

    熱藥不敢多服,惟晨起一服爾。

    蓋自家常服者,已頑無效,冀新功爾。

    承教,當節之也。

    亦聞梅二不安,方欲緻問。

     修啟:承出城勞頓,晚來喜佳裕。

    拙疾特辱問念,感愧曷已。

    自夜來益注洩,今且薾然,遂召張康,診雲:“熱中傷冷,當和陰陽,偏用熱藥,所以難效”。

    遂以黃連、幹姜之類為散,服之,近午差定。

    亦戲家人雲:“近日人脆,事須過防。

    ”昨日得聖俞簡雲:“小小傷冷”。

    然用徐青,乃俚巷庸工爾。

    此公多艱滞,更當慎攝,今須馳問之也。

    精神稍複,承見問,不覺書多,聊代面話。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書簡》卷五《與劉侍讀原父》 秋天以後,堯臣和歐陽修的病都好了。

    九月重陽那一天,歐陽修在堯臣家會飲,欣賞階前的菊花,覺得很有興緻。

    十一月歐陽修同着劉敞、範鎮、何郯這幾位再去的時候,菊花已經殘敗,不免又是一番慨歎。

    歐陽修在詩中說: 會飲聖俞家有作兼呈原父景仁聖從 憶昨九日訪君時,正見階前兩叢菊。

    愛之欲繞行百匝,庭下不能容我足。

    折花卻坐時嗅之,已醉還家手猶馥。

    今朝我複到君家,兩菊階前猶對束。

    枯莖槁葉苦風霜,無複滿叢金間綠。

    京師誰家不種花,碧砌朱欄敞華屋。

    奈何來對兩枯株,共坐窮檐何局促。

    詩翁文字發天葩,豈更青紅凡草木。

    凡草開花數日間,天葩無根長在目。

    遂令我每飲君家,不覺長瓶卧牆曲。

    坐中年少皆賢豪,莫怪我今雙鬓秃。

    須知朱顔不可恃,有酒當歡且相屬。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卷八 堯臣讀過以後,也和了一首: 次韻和永叔飲餘家詠枯菊 今年重陽公欲來,旋種中庭已開菊。

    黃金碎翦千萬層,小樹婆娑嘉趣足。

    鬓頭插蕊惜光輝,酒面浮英愛芬馥。

    旋種旋摘趁時候,相笑相尋不拘束。

    各看華發已垂颠,豈肯少年苔色綠。

    自茲七十有三日,公又連镳入餘屋。

    階傍猶見舊枯叢,樓底青芽歡催促。

    但能置酒與公酌,獨欠琵琶彈啄木。

    所歎坐客盡豪英,槐上凍鸱偷側目。

    盤中有肉鸱伺之,烏鳥不知啼觜曲。

    諸公醉思索筆吟,吾兒暗寫千毫秃。

    明日持詩小吏忙,未解宿酲聊和屬。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二十二 這隻是一首尋常記事的小詩,可是在另一首裡,他卻把自己的感慨完全提出來了。

    劉敞陪同歐陽修、範鎮、何郯等在堯臣家痛飲以後,也作了一首五言古詩,今日流行的劉敞《公是集》,因為隻是緝本,所以沒有保留下來,堯臣的和詩如次: 次韻和原甫陪永叔景仁聖徒飲餘家題庭中枯菊之什 九日車馬過,我庭黃菊鮮。

    重來逾七旬,枯萼無複妍。

    自非淩霜操,枝葉徒相連。

    衰敗未忍去,根荄尚翹然。

    不意憔悴叢,猶為君子憐。

    固值時節晚,豈恨地勢偏。

    直如木上蘿,緣蔓欲到天。

    一朝風雪厲,零落向暮年。

    至此事乃等,高低複何言。

    公休誇松柏,彭祖與顔淵。

    各不相健羨,焉能論柔堅。

    願公時飲酒,周孔今下泉。

     &mdash&mdash同前 事實上,堯臣在官階上已經提升到屯田員外郎,當然,這隻是官階,他的職務還是國子監直講,具體任務是唐書局修書。

    是哪時提升的,已不可考,也許因為這是空名,所以歐陽修作《梅聖俞墓志銘》的時候,竟沒有提到。

    不過這究竟是提升,而且在嘉祐四年冬天舉行祫祭的時候,聖俞進祫祭詩,仁宗皇帝還賜有獎谕敕書: 賜屯田員外郎國子監直講梅堯臣獎谕敕書十二月六日 敕梅堯臣:省所進《祫享詩》事,具悉。

    汝行懿而粹,學優而純,以詩自名,為衆所服。

    矧乃詠祖宗之功德,述禮樂之聲容,宜被朱弦以薦清廟。

    載披來獻,深用歎嘉。

    故茲獎谕,想宜知悉。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内制》卷七 這一道敕書,是由歐陽修以翰林學士的身份代拟的,因此收入集中。

    盡管這篇出于好友之手,因為以敕書的形式發表,這就對于堯臣的“行懿而粹,學優而純”,做出了無可争辯的鑒定。

     冬天到了,下了一場大雪,歐陽修約了朋友們看雪。

     “對雪哪能不作詩,可是作詩必須避開一切的俗路。

    ” “怎樣的避法呢?”大家都願意聽到。

     “是這樣。

    作雪詩的都是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