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監倉的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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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會慶堂。

    這是一座祠堂,供養他的父親梅讓、叔叔梅詢的畫像。

    有了祠堂,不能沒有供養人。

    他找到澄展和尚,這是梅詢一手培養的人物,樂于擔當這樣任務的。

    和尚不能沒有佛像,因此會慶堂便成為既是佛殿又是祠堂之建築物。

    建築費用,主要出于當地的一位張景崇,看來堯臣手頭并不寬裕,而這位張先生又樂于結交名士,會慶堂就這樣完成了。

    完成以後,堯臣有一篇《雙羊山會慶堂記》,今見集中。

    那年春天,堯臣到雙羊山,有詩一首: 早春田行 風雪雙羊路,梅花溪上村。

     鳥呼知木暖,雲濕覺山昏。

     婦子來陂下,囊壺置樹根。

     予非陶靖節,老去愛田園。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四十 他對于雙羊山是不斷懷念的,因此會慶堂的完成,使他心上獲得了一定的安慰。

    在這裡他栽下十二棵榧子樹、十四棵柏樹。

     秋天以後,堯臣從宣城出發,經過厲陽(今安徽和縣)遇到杜慎(字挺之),原任和州知州,因為任期已滿,相約同行入汴。

    船過建康的時候,恰巧曾鞏的船也在那裡,曾鞏是後輩了,聽到這一位老詩人路過建康,随即請見。

    堯臣也知道曾鞏的文章很有成就,樂于接待。

    順風順水,一直到真州東園,這才停船相見。

    堯臣有詩: 逢曾子固 前出秦淮來,船尾偶攙燕。

    遽傳曾子固,願欲一相見。

    順風吹長帆,舉手但慕羨。

    楊子東園頭,下馬情眷眷。

    昔始知子文,今始識子面。

    吐辭亦何嚴,白晝忽飛霰。

    我病不飲酒,烹茶又非善。

    冷坐對寒流,蕭然未知倦。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四十五 這首詩把曾鞏的神态,活生生地畫出來。

    一位熱氣騰騰的詩人,對着這位神情肅然的青年,真感覺到無可奈何,隻能說是“白晝忽飛霰”了。

     從真州進入揚州,第一個就遇到來嵩,這是當年曾給堯臣畫像的老畫師。

    舊友相逢,添上不少的喜悅。

     遇畫工來嵩 朝來又入揚州郭,千萬中人識者誰? 唯有來嵩曾畫我,依稀似見昔年時。

     &mdash&mdash同前 到揚州的時候,大約在至和二年的秋末,至遲不過初冬,可是在揚州一直耽擱過年,到了至和三年,這一年九月間改元,史稱嘉祐元年。

     仁宗嘉祐元年丙申(1056)五十五歲 堯臣這一次的耽擱,主要還是由于運河水淺,船去不了。

    好在天章閣待制許元在揚州任内,往還甚多,并不寂寞。

    有時他也到平山堂去遊覽,這是揚州的名勝,歐陽修知揚州的時候,着實修建了一番,堯臣遊時,頗有一些感慨: 平山堂雜言 蕪城之北大明寺,辟堂高爽趣廣而意厖。

    歐陽公經始曰平山,山之迤逦蒼翠隔大江。

    天清日明了了見峰嶺,已勝謝朓龊龊遠視于一窗。

    亦笑炀帝造樓摘星放螢火,錦帆落樯旗建杠。

    我今乃來偶同二三友,得句欲□霜鐘撞。

    卻思公之文字世莫雙,舉酒一使長咽慢肌高揭鼓笛腔,萬古有作心胸降。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四十六 這時期中王安石的弟弟安國,字平甫,正從淮安來。

    安國還不足三十歲,可是在當時已是一位有名的才子。

    他知道堯臣對安石是一向友好的,特地來看堯臣,分别以後,他又寄詩請教。

    堯臣有詩: 依韻和王平甫見寄 尊王興霸國,古莫重齊桓。

    仲尼書大法,亦莫重更端。

    文章革浮澆,近世無如韓。

    健筆走霹靂,龍蛇奮潛蟠。

    飏風何端倪,鼓蕩巨浸瀾。

    明珠及百怪,容畜知曠寬。

    其後漸衰微,餘襲猶未彈。

    我朝三四公,合力興憤歎。

    幸時構明堂,願為栌與栾。

    期琢宗廟器,願備次玉玕。

    謝公唱西都,予預歐尹觀。

    乃複元和盛,一變将為難。

    行将三十載,衣被劇纖纨。

    後生喜成功,往往舞朱幹。

    君家兄弟賢,挺拔尤堅完。

    譬彼登泰山,孰辨雲徑盤。

    忽在高高巅,兩腋猶插翰。

    我久知子名,曾未接子歡。

    前者和君詩,薄言慚兒肝。

    淮南喜子來,袖刺字未漫。

    明日聞渡江,留書特相安。

    今又獲嘉辭,至味非鹹酸。

     &mdash&mdash同前 安國渡江以後,不久還得回來,堯臣一邊約他一同入京,一邊給他這首詩。

    他接待年輕人是何等熱情啊!他在詩中指出變革的重要,肯定韓愈的成就,也肯定二十多年前在洛陽進行詩文革新的工作。

    從堯臣和歐陽修在當時的聲望看,這裡一些也沒有誇大。

     五十五歲的人,頭發胡須都白了,甚至還開始有些凋零。

    這些且不管他,比較使他痛苦的是左目開始昏花,有時連看書都沒有辦法。

    他焦急得很,可是愈焦急愈沒有辦法,隻有安心服藥,等待恢複。

     在揚州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

    許元是一位交際家,他留住堯臣在揚州盤桓,有時還舉行一些歌舞的場面,共同享受一番。

    他是宣城人,可是在海陵(今江蘇泰州)置了田産,看看已經接近七十歲了,準備到海陵去歡度晚年。

    他約堯臣同去,堯臣雖然不便拒卻,可是他也提出必須先回汴京。

    這些情況從下兩首詩可以看到: 依韻和春日見示 春雨懶從年少狂,一生憔悴為詩忙。

    不能屑屑随時輩,亦恥區區憶故鄉。

    白玉笛聲親府第,六幺花拍動衣香。

    龍咽嘹喨留行月,鳳翼趨跄巧定場。

    粉色酒客歡四座,花光燭影照西牆。

    虛榮浪貴知多少,安得如君展肺腸。

     依韻和偶書相留 在昔有言無不雠,故於嘉詠豈宜休。

    出奇吳國将能戰,探隐漢宮人戲阄。

    吹笛夢來猶記曲,愛歌老去未忘讴。

    車中變服為秦客,頭上南冠學楚囚。

    日永歡呼遺博齒,夜深談論費更籌。

    海陵已有從遊約,今欲西歸且榜舟。

     &mdash&mdash兩首皆同前 清明以後,行期決定了,同行的杜植以外,還有一位邵必(字不疑),丹陽人,寶元元年進士。

    這一位進士公,也是一位詩人,他把詩卷給堯臣看,恰巧杜植也來了。

    堯臣有詩: 讀邵不疑學士詩卷杜挺之忽來因出示之且伏高緻辄書一時之語以奉呈 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

    譬身有兩目,了然瞻視端。

    邵南有遺風,源流應未殚。

    所得六十章,小大珠落盤。

    光彩若明月,射我枕席寒。

    含香視草郎,下馬一借觀。

    既觀坐長歎,複想李杜韓。

    願執戈與戟,生死事将壇。

     &mdash&mdash同前 這一位邵必,有《史例總論》十卷,可是沒有傳下來,詩集也失傳了,《宋詩紀事》隻能錄存一首。

    可是堯臣對他是有一定評價的。

    他認為邵必的詩,夠得上成為“平淡”,從平淡之中,發出一定的光彩,所以說:“譬身有兩目,了然瞻視端。

    ”又說:“光彩若明月,照我枕席寒。

    ”詩題首先指出“且伏高緻”,梅堯臣、杜植所服的“高緻”,正在于此。

    這是說的邵必的詩,與堯臣無涉。

    可是有人誤會了,認為這是堯臣叙述自己的主張,因而坐實了堯臣作詩的特色,恰恰就是平淡。

    殊不知這首詩的最後四句,正面提出了堯臣的認識,他追求的隻是李白、杜甫、韓愈,他的企圖是手執長戈利戟,在文學鬥争中決一番生死。

    世上有這樣的平淡詩人嗎? 堯臣、杜植、邵必幾條官船,一同自揚州出發。

    中間經過淮安,那時李中師正在淮南轉運使任上,堯臣和中師又有一番應酬。

    在這裡他再遇到王安國,約好同時入京。

    堯臣這一次入京,因為舊友們都在京中,政治的道路正在逐步開展,可是他卻沒有忘卻對于人民的同情。

     書二客論呈李君錫學士 我慕杜挺之,磊落高世談。

    又愛王平甫,才雄天馬骖。

    二人相議評,最重李淮南。

    逶迤文館彥,委曲部政谙。

    能蘇煮海民,變使供租甘。

    雖持使者權,不作自裹蠶。

    諄諄無威慠,雍雍激廉貪。

    書戒易滿人,縱愚須起慚。

    (自注:始時邊海鹽亭民,常官逋其錢,往往給腐米為直,棄之而去,浸久,亭民無本多逃者。

    今俾中戶就邑納租給亭民,民乃大利,逃者複還。

    )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四十七 船到泗州,他和泗州知州朱處仁又有一番來往。

    可是從泗州開出以後,因為汴河水落,官船擱在沙灘上,無法前進。

    有時他約杜植、王安國來喝酒,詩中曾說: 阻淺挺之平甫來飲 泛淮忌水大,我行浩以漫。

    泝汴忌水淺,我行幾以乾。

    偶與困滞并,将獨為此難。

    窮途有來客,芬芳可與言。

    共休綠榆陰,置酒聊慰安。

    主人雖倉卒,猶得具甘酸。

    酸漬楚梅青,甘摘夏櫻丹。

    引觞吞日光,耳熱不複歎。

    俛仰已陳迹,未可忘茲歡。

    誰思費生術,幻惑甯盤桓。

     &mdash&mdash同前 初夏已經到了,可是汴水還是很淺。

    泗州的朱處仁很周到,不時地送來乳酪、櫻桃、蒸羊、筍束。

    為了照顧這位老詩人,還送來硯池和詩箋。

    船是開不出去了,詩卻是不斷寫出。

     表臣以阻水見勉次其韻 野叟津難問,賢人酒不空。

     行吟同去國,退翼欲乘風。

     憂已先天下,窮方坐井中。

     予生一如此,安得免衰翁。

     &mdash&mdash同前 船的阻滞是滞極了,心中的郁悶也是悶極了,這真是“窮放坐井中”了。

    好在堯臣還有他的一套自慰的方法。

     釋悶呈挺之平甫 燕丹未歸馬未角,卞子抱玉無兩腳。

     孤城食盡兵未卻,度笮中懷挂一索。

     我輩于此酒宜酌,百歲千秋奈何樂。

     釋滞 帝在蒼梧妃泣竹,蘇武餐毛海西曲。

     窮山遠道車折軸,深井渴汲绠不續。

     我輩于此酒正綠,貴無奈何歡且足。

     &mdash&mdash兩首同前 經過一夜的沉醉,船上人一片歡唱,把堯臣驚醒過來。

    大家說是黃河的水來了,太高興了,堯臣也想到應當到泗州衙門去,和朱處仁辭行,可是水流是不容許等待的,顧不得這些繁文缛節。

    張帆的張帆,打槳的打槳,船準備開出,堯臣派人送一首進城: 将解舟走筆呈表臣 昨夜讴吟瀉春酒,今朝波浪下黃河。

     主人不暇匆匆别,為倩流莺寄語過。

     &mdash&mdash同前 處仁得詩以後,匆匆和了一首,他估計可能堯臣已經去遠了,詩不知哪天送到。

    可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官船開出不到三裡,又停下了。

    堯臣答詩一首: 答再和 舟行才及二三裡,已複淺流如凍河。

     君有短書誰遠寄,時因燕子拂樯過。

     &mdash&mdash同前 在汴河中行船,真是艱難極了。

    有時由船夫上岸背纖,勉勉強強進得二三裡,正如堯臣在另一首詩中說的:“汴河濺濺費挽牽,輕舟難若上青天。

    ”中間遇到劉敞,那時他正自知制诰調知揚州。

    劉敞作《翩翩河中船》一首贈堯臣,堯臣也和他一首。

     端午到了,但是離汴京還有一大段,堯臣在無聊中作了一二十首詠物詩,也許我們可以從《挑燈杖》這一首看到些寄托吧: 油燈方照夜,此物用能行。

     焦首終無悔,橫身為發明。

     盡心常欲曉,委地始知輕。

     若比飄飄梗,何邀世上名。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四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