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揚州到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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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臣的詩是異常推重,始終沒有把自己安排在較高的位置上。

    所以推堯臣為孟郊,正指出堯臣的功力所在,當然在堯臣早年的時候,他還受到錢惟演的影響,不可能把孟郊作為自己的方向,但是經過二十年的摸索,他更多地發現了孟郊的優點,而客觀環境的推動力,也把堯臣拖上枯寒老瘦的道路,這正是一位經過鬥争鍛煉的詩人,在生活道路上,飽受風霜的标識。

    封建社會的生活是艱苦的,真正的詩人必然是嚴肅的,他的神态正在千錘百煉中刻畫出來。

     從揚州到陳州的道途中,堯臣的下面兩首詩正反映着時代的面目: 岸貧 無能事耕獲,亦不有雞豚。

     燒蚌曬槎沫,織蓑依樹根。

     野蘆編作室,青蔓與為門。

     稚子将荷葉,還充犢鼻裩。

     &mdash&mdash同前 小村 淮闊州多忽有村,棘籬疏敗謾為門。

     寒雞得食自呼伴,老叟無衣猶抱孫。

     野艇鳥翹唯斷纜,枯桑水齧隻危根。

     嗟哉生計一如此,謬入王民版籍論。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三十四 慶曆八年是北宋王朝的黃金時代,可是時代的黃金隻反映在深宮大院、高官厚祿那裡。

    在人民身上,我們所看到的隻是無衣無食的一群,這是什麼王民?又是怎樣的版籍?我們還能要求一位關心人民生活、反映人民生活的詩人,不走上枯寒老瘦的道路嗎? 但是堯臣這一年卻盲目地推進另一條道路。

     十月初堯臣到達陳州,進谒晏殊。

    晏殊正以故相的身份知陳州,辟用堯臣簽署陳州鎮安軍節度判官。

    堯臣滿以為晏殊是一位詩人,對于自己一向很重視,從此可以在公事餘暇領會一些賓主唱和之樂。

     晏殊是怎樣的一位詩人呢? 他是一位大官僚,做過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

    這時他雖然是一位知州,但是宋王朝時代,凡是做過丞相的,即使擔任知州的職務,實際上一州的行政職務,由通判負責,他自己還是過着高貴的生活。

    晏殊常時提起自己“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這一類的詩句,很得意地問起“窮人家有這樣的氣象嗎?”歐陽修《歸田錄》又提到晏殊最愛評詩,他說起“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這樣的詩句不算是真正富貴的口吻,遠不如“笙歌歸苑落,燈火下樓台”,那才是真正的富貴。

     晏殊是一位富貴詩人,他所看到的隻是他那一個極小的圈子,他看不到人民,看不到苦難的勞苦大衆。

    生活縮小到他那衙門裡的内書房,可能連左右侍從都沒有真正看到,他沒有詩料,因此他隻有到故紙堆裡去探求,不是模拟這一位詩人,便是仿效那一位詩人。

    這和堯臣這樣的詩人,從大河東西到長江南北,從政治到國防,從勞動到生活,沒有一項不接觸,沒有一項不詠歌的詩人,有什麼共同之處呢?坦率一些說,在當時要找同樣的兩位極端相反的詩人放在一處,幾乎是一件無法執行的任務。

    然而由于堯臣的欣然接受晏殊的辟召,他們居然在陳州城内會面了。

    他們是以很不平等的身份會面的,一位是長官,一位是僚屬,中間存在着很大的懸殊。

    對于堯臣,這應當算是很大的痛苦,但是這隻是他在後來逐步體味到的,最初大概還沒有很清楚。

     初到陳州的時候,對于人民的生活,他和晏殊的看法,就有很大的分歧。

    堯臣從汴河來的時候,一路的感觸使他寫出《岸貧》和《小村》那樣的詩篇,現在晏殊卻寫下一首《民樂》,吩咐簽判和一首。

     怎樣辦呢?就和他一首吧。

     和《民樂》 歲晚場功畢,野老相經過。

    有酒自斟酌,适意同笑歌。

    大兒緝牛衣,小兒護雞窠。

    囷廪見餘積,息戍靡負戈。

    林間落熟果,屋裡鳴寒梭。

    會待朔雪時,狐兔生罝羅。

    饫鮮持作臘,贈乏不言他。

    是非了莫問,此理當如何。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三十四 在晏殊的倡導下,堯臣也認真地模拟古詩了。

    平心而論,舊時代的詩人,總不免要經過拟古的一個階段,堯臣也不是沒有作過拟古詩的,但是在短短的兩三個月之内,做出很多的拟古詩,正看到晏殊的影響。

    堯臣拟李益《竹窗聞風寄苗發司空署》,拟宋之問《春日剪彩花應制》,拟張九齡《詠燕》,拟王維《觀獵》,拟陶潛《止酒》,拟杜甫《玉華宮》,拟韋應物《殘燈》,拟韓愈《射訓狐》,倘使堯臣繼續着按這條路線向前,我們可能會看到一位截然不同的梅堯臣。

     當然堯臣不可能完全從這條路走去。

    他在洛陽的時候,還是一位沒有成熟的青年詩人,就沒有整個追随錢惟演,現在更不可能整個地追随晏殊。

    盡管四十多歲的詩人拖着一大群妻室兒女,不可能和三十歲的時候那樣,可以“我行我素”,但是他究竟不甘心埋沒自己。

    最表現他特點的是下面這一首: 和淮陽燕秀才 我官忝博士,曾昧通經術。

    前因辟書來,亦不習文律。

    循舊臨學宮,虎革被羊質。

    倚席未能講,占牍聊置日。

    樸鈍既若茲,愧彼噉棘粟。

    今者發俊賢,充诏冠庭實。

    邦伯乃宗公,惟帝舊良弼。

    置醴餞以行,行行季冬月。

    骐骥入羁駕,千裡終不蹶。

    慚予延蔭人,安得結子襪。

    心雖羨名場,才命甘汨沒。

    祿仕二十年,屢遘龍牓揭。

    在昔見麻衣,于今盡超越。

    是以對杯觞,謹嚴微敢忽。

    甯唯畏後生,自恨疏節骨。

    肴羞羅食案,包核備時物。

    裡婦或窺觀,戶下紅裙出。

    歸應願生男,生男付紙筆。

    乃信讀書榮,況即服缊韠。

    長歌食蘋詩,聲淡異鳴瑟。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十二 在這首詩裡,堯臣充分地訴說了自己的悲哀。

    燕秀才是進京赴試的,因此在臨行餞别的時候,堯臣點出自己隻是恩蔭出身,雖然也曾應試,但是因為屢試不利,甘心汨沒,而曆年以前所見的少年,一經及第,飛騰直上,自己更不敢望其項背了。

     堯臣集中還留下一首《責躬詩》。

    古人所說的責躬,就是今人的檢讨。

    為什麼要檢讨呢?可能堯臣對于晏殊的看法,有所不同,經過旁人的撺掇,他不能不檢讨了。

    事實上,他們由于見解的不同,以緻發生矛盾,完全是意料之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