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窮而後工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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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宋詩,那就隻會看到宋詩和唐詩的距離,而不會看到宋詩的特點。

    我們必須認識唐詩的标準不是作詩的唯一标準而後才能認識宋詩,尤其宋詩的開山祖師梅堯臣的詩。

     就在這一年,歐陽修有《梅聖俞詩集序》。

    他在序中說:“聖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于吳興已來所作,次為十卷。

    予嘗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辄序而藏之。

    ”歐陽修言外之意,好像這十卷本由謝師厚搜集,沒有經過堯臣的删定,實則他和堯臣通信時,曾說:“&hellip&hellip詩序謹如命送去,蓋述大手作者之美,難為言,不知稱意否。

    ”這就看到師厚的搜集得到堯臣的同意,其中去取,必然有堯臣的意旨,而《詩集序》更是出于堯臣的要求。

     這篇序首先提出“窮而後工”的看法: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

    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

    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内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

    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其次他舉出堯臣之窮,說他:“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縣,凡十餘年。

    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郁其所畜,不得奮見于事業。

    ”所謂“年今五十”,隻是就大數而言,其實堯臣這一年,隻有四十五歲,“猶從辟書,為人之佐”,指的通過王舉正的推薦,在許州擔任忠武軍判官的職務。

    他在後面又說: &hellip&hellip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于蟲魚物類,羁愁感歎之言。

    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hellip&hellip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卷四十二 堯臣的窮,确實是走投無路,十餘年的仕籍,一代最有名的詩人,還得寄人籬下,做一名佐貳官,這和歐陽修是完全不同了。

    歐陽修雖然貶斥在外,但是他曾經做過知制诰、河北都轉運按察使、封信都子,食邑五百戶,随時可以重行起用,所以他在《序》中提出“窮而後工”的議論,盡量給堯臣以一定的慰藉。

    當然,我們不能從此得出“詩不窮則不工”的結論。

     自從謝氏去世以後,堯臣對于她是不斷懷念的。

    僅僅慶曆六年,從《元日》《不知夢》《夢覺》《椹澗夕夢》《靈樹鋪夕夢》《三月十四日汝州夢》《憶吳松江晚泊》《憶将渡揚子江》《丙戌五日畫夢》《夢覩》《悲書》《麥門冬》《梨花憶》這些詩裡,我們可以親切地看到他對于謝氏的追憶。

    《梨花憶》裡說:“&hellip&hellip白玉佳人死,青銅寶鏡空。

    今朝兩眼淚,怨苦屬衰公。

    ”這是何等的深刻。

    但是中年喪偶,究竟不是一件長此結局的事,何況兒子頭上,因為失去母親的照料,生着滿頭虮虱,不能不考慮應付的方法。

     陰雨的秋天,堯臣從許州到汴京來了。

    這一晚宿安上門外,裴煜、胥元衡都來訪,堯臣有詩一首: 宿安上人門外,裴如晦胥平叔來訪 胥悲喜我至,冒雨夜出城。

    燈前相對語,怪我面骨生。

    為言憔悴志,因意多不平。

    亦見子颔須,長黑已可驚。

    知子有所立,毛發随世情。

    子心且如舊,後輩苦前輕。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二十八 詩中不禁流露許多牢騷,但是這次堯臣入京,實際上是來續弦的。

    新夫人刁氏,升州(今江蘇南京)人,刑部郎中、西昆派詩人刁衎的孫女,太常博士刁渭的女兒,刁繹、刁約、刁紡等人的妹妹或堂妹妹,據宣城《梅氏宗譜》,刁氏生于乾興元年(1022),這一年二十五歲,婚後堯臣有詩: 新婚 前日為新婚,喜今複悲昔。

     阃中事有托,月下影免隻。

     慣呼猶口誤,似往頗心積。

     幸皆柔淑姿,禀賦誠所獲。

     &mdash&mdash同前 那時刁家本宅在潤州(又稱南徐、今江蘇鎮江),刁紡和堯臣談起,不久要回潤州,堯臣也說自己準備退居潤州,把謝氏的棺柩葬到那裡,這一切他都拜托刁紡留心,刁紡也承應了。

    詩中曾說: 刁經臣将歸南徐許予尋隐居之所及亡室墳地因走筆奉呈 欲居江上江,試與問京岘。

     嘗觀鮑家詩,心慕已不淺。

     行當蔔結廬,依農事清畝。

     傍葬吾先妻,同穴晚未免。

     買谷勿險深,求岡要平顯。

     松竹應所宜,蒿萊預教翦。

     我志決不移,君言幸須踐。

     &mdash&mdash同前 堯臣八月間到汴京,續弦以後,帶着新夫人刁氏匆匆地乘船出京,因為水道的關系,這一次大兜轉,從汴京直開颍州(今安徽阜陽),九月初到達。

    那時晏殊正以工部尚書的身份知颍州。

    九月八日晏殊約堯臣在颍州西湖會飲,次日再在撷芳園會飲。

    晏殊是朝中的舊相,一代詩人和詞人,因此在堯臣路過的時候,不肯輕易放過。

    可是他不免把他對于詩的認識強加于人。

    他和堯臣論詩。

    “名不盛者辭必不高,一切都得看詩人的地位啊!”晏殊說。

     堯臣面對着這一位五十六歲的老丞相,沉吟着說:“是啊,看來陶淵明的詩就是如此。

    ” “對的,”晏殊說,“陶淵明就是高,他的詩中多是村野田舍之語,可是必須學。

    ” 看到這一位達官貴人,平時自稱詩中有“真富貴語”的晏殊,說起必須學習村野田舍的詩人,堯臣感到有些意外,隻得嘗試一下:“敢問老相公,那麼孟郊如何呢?” “孟郊的詩句,”晏殊捋着白須說,“總是太喜歡用新字,有時一句五個字,全是新的,那就不能和淵明一概而論了。

    ” 堯臣拱拱手:“老相公的吩咐真真領教了。

    ” “哪裡哪裡!要從砂中取寶,枯樹探春,都是枉費心機的。

    孟郊還不是這樣嗎?老夫不中用了,以後的詩壇都得仰仗簽判。

    ”晏殊說罷,一連向堯臣擺手。

     “過獎得很,不敢當。

    ”堯臣接着說。

     經過幾日的唱和,堯臣向晏殊告辭,晏殊也委實愛才若渴,一再地和堯臣訂期再會,總希望有朝一日堯臣能到颍州長住,一則幫忙處理公事,二則也添一個作詩的伴侶。

     從颍州到許州,那時必得從蔡河轉個彎,可是水淺,開不了幾裡路,船底膠在沙灘上。

    晏殊又派衙兵來了,他送來好酒,附帶着一封信,對于堯臣着實稱道一番。

    他指出堯臣的作品,确實可以上比陶淵明、韋應物。

    他說這是天下的公言,并不是他晏殊的私言。

     從堯臣當時的境遇看,得到晏殊的推許,應當是可以自慰的。

    可是他怎樣來接受晏殊的推獎呢?他自己很清楚,平生沒有走陶淵明、韋應物的道路。

    晏殊作詩主張平淡,為了應付一下,自己也作過幾首平淡的詩,可是在這一年不曾說過嗎?“直辭鬼膽懼,微文奸魄悲”,這是什麼樣的平淡呢?難道還得轉過來再作一些“煙雲寫形象,葩卉詠青紅”的詩嗎?堯臣想到這裡,隻有苦笑,他很清楚地看出晏殊畢竟不是一位知己,可是總不能不敷衍他。

    怎樣辦呢?且和他一首詩: 依韻和晏相公 微生守賤貧,文字出肝膽。

    一為清颍行,物象頗所覽。

    泊舟寒潭陰,野興入秋菼。

    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

    苦辭未圓熟,刺口劇菱芡。

    方将挹溟海,器小已潋滟。

    廣流不拒細,愧抱獨慊慊。

    疲馬去軒時,戀嘶刍秣減。

    茲繼《周南》篇,短桡甯及艦。

    誠知不自量,感涕屢揮摻。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二十八 因為水枯,船開不出,大船挨着小船,一字兒排着好幾條,從白天等到夜晚,月亮出來,還沒有一些水聲。

    好悶人啊!堯臣吩咐排酒,同新夫人共飲幾杯。

    這一次他記起晏殊和他說過,古人詩句中,全用平聲,制字穩帖,像“枯桑知天風”那句就是,可是很少全句仄聲的,更談不上全篇用仄聲了。

    他想着想着,決心試作一首。

     舟中夜與家人飲 月出斷岸口,影照别舸背。

     且獨與婦飲,頗勝俗客對。

     月漸上我席,暝色亦稍退。

     豈必在秉燭,此景已可愛。

     &mdash&mdash同前 仁宗慶曆七年丁亥(1047)四十六歲 路途是遙遠的,蔡水的漲落又沒有一定的把握,總算最後回到許州。

    在那裡他和韓氏兄弟來往很密,有時也遇到他們的舅舅王沖,字道損。

    此外還有一位孫永,字曼叔,也是許州的一位佐貳官。

    堯臣一次和韓氏兄弟到孫家會飲,他在詩中曾說: 富貴豐盤餐,日可侑清角。

     不與賢者俱,飽食何所學。

     吾友雖曰貧,邀賞不辭數。

     質衣為酒肴,出論輕管樂。

     其馔清且甘,刀幾孰親握。

     是時予苦眩,引去意頗确。

     羸馬雪中歸,醉醒誰複較。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二十九《同諸韓飲曼叔家》 這一年已經是慶曆七年了。

    開春以後,韓氏兄弟紛紛入京,許州的生活越發寂寞,堯臣想起蘇舜欽來,那時舜欽已經在蘇州定居,建築庭院,稱為滄浪亭,到今天還是蘇州城内有名的園林之一。

    堯臣有詩: 寄題蘇子美滄浪亭 聞買滄浪水,遂作滄浪人。

    置亭滄浪上,日與滄浪親。

    宜曰滄浪叟,老向滄浪濱。

    滄浪何處是?洞庭相與鄰。

    竹樹種已合,魚蟹時可缗。

    春羹芼白菘,夏鼎烹紫蓴。

    黃柑摘霜晚,香稻炊玉新。

    行吟招隐詩,懶戴醉中巾。

    憂患兩都忘,還往誰與頻。

    昨得滁陽書,語彼事頗真。

    曩子初去國,我勉勿迷津。

    四方不可之,中土百物淳。

    今子居所樂,豈不遠埃塵。

    被發非泰伯,結客非春申。

    莫與吳俗尚,吳俗多文身。

    蛟龍刺兩股,未變此遺民。

    讀書本為道,不計賤與貧。

    當須化闾裡,庶使禮義臻。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二十九 在這首詩裡,堯臣對于舜欽的終身罷斥,總是念念不忘的。

    固然讀書為道,不計賤貧,但是賤貧也就無從行道,沒有政治地位,也就無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這正是封建社會裡進步的士大夫共同感受的痛苦。

     就在這一年初夏,堯臣得到尹洙的死耗。

    尹洙是洛陽時期的舊交,在當日的一些朋友中,是一位最有擔當的人物。

    範仲淹貶饒州的時候,尹洙自言仲淹是他的師友,請求和仲淹同時罷免。

    西夏的戰事發動以後,他在西邊和敵人作戰,前後共五六年。

    戰事結束以後,遭到部下的誣陷,貶崇信軍節度副使,徙監筠州酒稅,不久他就死了。

    歐陽修在他的墓志銘裡曾說:“而世之知師魯(洙)者,或推其文學,或高其議論,或多其才能,至其忠義之節,處窮達,臨禍福,無愧于古君子,則天下之稱師魯者,未必盡知之。

    師魯為文章簡而有法,博學強記,通知今古,長于《春秋》。

    其與人言,是是非非,務窮盡道理乃已,不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過也。

    遇事無難易而勇于敢為,其所以見稱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窮以死。

    ”對于尹洙的為人,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分析。

    在均州的時候,尹洙受到知州趙可度的淩逼,得病以後,就醫求藥,處處不能如意。

    這時候範仲淹在知鄧州任内,代為奏明,才得到鄧就醫,可是得病已深,從此不起,韓琦在《尹公墓表》裡說他“疾革,見賓客妻子無一慼言,整冠帶盥濯,怡然隐幾而卒”,正寫出他那臨終的神色。

    堯臣在詩中說起: 哭尹師魯 谪死古來有,無如君甚冤。

     文章不世用,器業欲誰論。

     野鳥災王傅,招辭些屈原。

     平生洛陽友,零落幾人存。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三十 朋友的凋零,仕途的連蹇,都使堯臣感到失意。

    這一年他有《淩霄花》詩,可能正寫出心中的憤懑。

     草木不解行,随生自有理。

     觀此引蔓柔,必憑高樹起。

     氣類固未合,萦纏豈由己。

     仰見蒼虬姿,上發彤霞蕊。

     層霄不易淩,樵斧誰家子。

     一日摧作薪,此物當共委。

     &mdash&mdash同前 還有一首《淩霄花賦》,可能也是同一時期的作品。

     厥草惟夭,厥木惟喬,草有柔蔓,木有繁條,緣根兮附質,布葉兮敷苗,朱華燦兮下覆,本幹蔽兮不昭。

    嗟乎,此木幾歲幾年而至于合抱,夫何此草一旦一夕而遂曰淩霄。

    是使藜藿蒿艾慕高豔而仰翹翹也。

    安知蘋藻自潔,蘭蕙自芳,芙蓉出污而自麗,芝蘭不根而自長。

    或紉佩帶,或采傾筐,或制裳于騷客,或登歌于樂章,故得為馨為薦,為嘉為祥,皆無附著,亦以名揚,奚必讬危柯而後昌。

    吾謂木老多枯,風高必折,當是時将恐摧為朽荄,不複萌蘖,豈得與百卉并列也耶。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