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窮而後工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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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公神道銘》說:“自公坐呂公貶,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呂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為黨,或坐竄逐。

    及呂公複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歡然相約,戮力平賊,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

    ”歐陽修這幾句,正隐隐約約地指這件事。

     但是範仲淹之子純仁,始終把仲淹的交歡夷簡,認為一件醜事而堅決否認,對于歐陽修《範公神道碑銘》的揭露,也認為是錯誤,因此在刻石的時候,主張改竄。

    這可大大地觸怒了這一位長輩。

    歐陽修本來有些随和,經過多年的閱曆,顯得更寬容了,可是看到範純仁這一手,禁不住說一聲:“這是我親眼見到的,你年輕,不會知道。

    ”到今天歐陽修集的刻本,和範家的石碑,内容不能一緻,原因在此。

    範仲淹的那篇《上呂相公書》,在範家刻集時也沒有收入,直到南宋時呂祖謙編定《皇朝文鑒》時,才從先代收藏中,重新錄入。

    這裡見到呂、範兩家的矛盾,原封不動地傳下去好幾代。

     慶曆三年三月,呂夷簡因為衰老了,解除宰相的職務,改授司徒,與議軍國大事。

    到四月間,索性連這“與議軍國大事”的榮銜也勾去了。

    這裡當然隻是因為自然規律所起的作用,可是也正意味着呂派的失勢。

    六月間因為西夏的戰事出現了穩定的局面,範仲淹由陝西經略安撫、招讨副使内召為樞密副使,七月再由樞密副使除參知政事。

    當時樞密使杜衍,樞密副使韓琦、富弼;谏官歐陽修、餘靖、蔡襄、王素都和仲淹有同樣的政治主張,應當可以說這是範派的全盛時期。

    石介的一首《慶曆盛德詩》就是指的這期中的政治情況。

    宰相章得象、晏殊二人高高在上,他們都是老官僚了,有他們的一套應付的辦法。

    晏殊是一位好好先生,遇事出來打一通圓場。

    章得象的辦法更妙,有時仲淹、韓琦、富弼和他讨論國家大事,他隻是閉着眼睛一言不發。

    富弼憤極了,準備和他頂撞一下,總是由仲淹出場給他攔住。

     範仲淹隻是參知政事,照理說,他還不能十分放心做事,可是上面隻是一位高拱無為的皇帝和這兩位老官僚,這就給他一個直接提出政治主張的機會。

    同僚是他的知己,谏官是他的朋友,他還不能為所欲為嗎?但是仲淹究竟不是一位政治家,盡管他有一套政治手腕,懂得在必要的時候,做出無損原則的妥協,也懂得在無可避免的時候,做出義正詞嚴的鬥争;在對夏作戰的當中,他更懂得如何培養國家的實力,不在準備未足時進行沒有把握的決戰,但是一旦掌握到大權,他的步驟就亂了。

    首先他沒有吸收得力的人才,予以重用,這一點在對夏作戰之初,歐陽修已經給他指出;其次,他沒有一套周密的計劃,隻是把自己想到的和盤托出,沒有一個先後緩急,胡子眉毛一把抓,從表面看來是奮發有為、百廢俱興,實際上是手忙腳亂、一事無成。

    這一切都看在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蘇舜欽眼裡。

    慶曆四年五月舜欽有《上範參政書》,他提出七個咨目,作為必須注意的要點,一邊又說: &hellip&hellip去年天子又采天下之議,召閣下入政府,天下之人踴躍詠歌,若已得之,皆曰:“朝廷用人如此,萬事何足慮!”日傾耳側目,望足下之所為。

    未及半年,時某自山陽還台,已聞道路傳雲:“閣下因循姑息,不肯建明大事。

    ”時尚竊竊私語,未敢公然言也。

    某既絕不之信,必謂怨惡之人,煽成此謗,談者好奇易傳耳。

    及至都下,言者稍衆,不複避人矣。

    某始疑之,是何知于前而昏于此邪?既而又為辨之曰:“治久疾者不可速責以效。

    苟以悍劑暴藥攻之,死生未可知也。

    ”談者或然之。

    已而某又當足下之薦,不複可與衆辨矣。

    與之合唱,實不忍為,但恻然愧羞,愔不敢言,而念慮終夕,不能去懷,乃知古之烈士為知己死者以此也。

    某又竊窺閣下所為,于時亦孜孜數有建目,未甚為曠,是何毀之多也!豈誠之少衰,不銳于當年乎?豈施設之事,未合衆望乎?豈以有高世之名,未見為高世之事乎?愚者不可曉,但聞論議之衆,皆雲:“教訓醫工,更改磨勘,複職田,定贖刑之類,皆非當今至急之務。

    譬如倒懸者饋之以食,大餒者飲之以漿,徒益人之忿耳。

    ”某受閣下非常之知,日思所報,欲閣下之譽,複如當年。

    念之無他術耳,必取衆議而用之,必皆厭然而服,不複有所诋訾矣。

    今辄條數事,布于左右,非出于淺見寡識,蓋得之群言焉。

    若閣下擇其一二,上聞而行之,于國甚利,人又甚樂,故非刻薄僥一時之利也。

    今議稍喧矣,閣下若更畏縮循默,則不唯國計漸隳,亦恐禍患及身矣。

     &mdash&mdash《蘇舜欽集》卷十 蘇舜欽是杜衍的女婿,當時認為他是範仲淹的一派,在範仲淹失敗後,他是第一個受到貶斥的。

    從他的言論中,我們可以看到仲淹在政治中失敗的原因。

    《宋史·範仲淹傳》說:“及陝西用兵,天子以仲淹士望所屬拔用之。

    及夷簡罷,召還,依以為治,中外想望其功業,而仲淹以天下為己任,裁減悻濫,考核官吏,日夜謀慮興緻太平,然更張無漸,規模闊大,論者以為不可行。

    及按察使出,多所舉劾,人心不悅。

    自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僥幸者不便,于是謗毀稍行而朋黨之論浸聞上矣。

    ”這一個結論,是合乎事實的。

     政治形勢對于仲淹的不利已經很顯然了。

    六月間,因為西夏發生一些内部矛盾,境内軍事調動頻繁,晉北陝北同時緊張起來。

    範仲淹抓住這個機會,請求外調,他以陝西河東宣撫使的名義出京,擺脫了中央政府的一切責任。

     呂夷簡已經緻仕了,住在鄭州,仲淹出京以後,在鄭州耽擱下來,拜訪夷簡。

    “參政這一次出使宣撫,為了什麼?”夷簡問。

     “仲淹在朝。

    ”仲淹答道,“于國無補,這一次出使,正是希望報答朝廷知遇之恩啊。

    ” “參政錯了。

    ”夷簡笑着說,“一步離開朝廷,什麼都辦不成的。

    ”呂夷簡是當時的一位最老練的政客,他這一句把仲淹出京以後的情況全部講明了。

     西夏的戰事以西夏獲得獨立,宋王朝對于西北兩邊每年增加歲币四十五萬五千而結束。

    對外的戰争一經停止,宋王朝統治階級内部派系鬥争的戰火立即開始。

    新派既以範仲淹的措置不當而失敗,仲淹抓住這個機會,随即脫離中央,留下當時要求革新的新進聽候舊派的擺弄。

    這一切是梅堯臣在慶曆四年秋間入京時所看到的景象。

     舊派的領導人物呂夷簡雖然已經下台,但是舊派的勢力仍然是不可侮的。

    實際上在封建社會裡舊派是一支永遠不可輕視的力量,因為在那樣的社會裡,要求革新的人永遠是少數,而絕大多數是保守的、腐朽的乃至失敗的官僚,口頭要求革新而欲壑難填的革新派都會走向守舊的大旗,垃圾湊成堆,居然可以成為強大的勢力。

    當然,這樣的勢力沒有群衆的基礎,經不起人民的一擊,但是在那個時代裡,不要說弄虛作假的革新派,即使是真心實意的革新派也不免指空立說,脫離實際,有幾位真正代表人民的要求呢?慶曆四年的舊派以王拱辰為首,他官居禦史中丞,是谏官的領袖,掌握着強有力的言論機構,正在尋求機會,在新派沒有任何準備的當口給以緻命的打擊。

     堯臣入京的時候,歐陽修正以河北都轉運按察使的名義出差河北。

    他聽到堯臣入京,和蘇舜欽在一處作詩,這是當時的兩位有名的詩人,歐陽修高興得很,有《水谷夜行寄聖俞子美》一首: 寒雞号荒林,山壁月倒挂。

    披衣起視夜,攬辔念行邁。

    我來夏雲初,素節今已屆。

    高河瀉長空,勢落九州外。

    微風動涼襟,曉氣清餘睡。

    緬懷京師友,文酒邈高會。

    其間蘇與梅,二子可畏愛。

    篇章富縱橫,聲價相摩蓋。

    子美氣尤雄,萬竅号一噫。

    有時肆颠狂,醉墨灑滂沛。

    譬如千裡馬,已發不可殺。

    盈前盡珠玑,一一難揀汰。

    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濑。

    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

    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

    譬如妖娆女,老自有餘态。

    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

    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

    蘇豪以氣轹,舉世徒驚駭。

    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

    二子雙鳳凰,百鳥之嘉瑞。

    雲煙一翺翔,羽翮一摧铩。

    安得相從遊,終日鳴哕哕。

    相思苦問之,對酒把新蟹。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卷二 歐陽修的這首詩,對于梅、蘇兩人的評價,是比較确切的。

    蘇舜欽以宰相愛婿的身份,又是有名的才子,正是豪氣勃發的時候,他甚至認為人家以梅蘇并稱,是一件不幸的事情,這是何等的豪放,然而不免有些荒誕了。

    歐陽修說他是珠玑盈前,難于揀汰,這是推崇,然而也是批評。

    他說堯臣窮,事實上堯臣的确是窮得走投無路。

    隻因為他沒有考中進士,憑着叔叔的一些恩蔭,做了三任主簿、兩任縣官、一任監稅,現在又到東京尋找出路,而當日的同輩,進士出身的,現在都已是國家大臣,這是何等的懸殊!可是他的詩,尤其是近體詩,确實做到咀嚼橄榄,味美于回的地步。

    歐陽修的評價是相當真切的。

     蘇舜欽是一位豪放的詩人,這時他正以集賢校理的身份監進奏院。

    十一月間照例要祭神,舜欽吩咐把進奏院積存的廢紙一并出賣,準備酒席,在祭神完畢以後,大會賓客,大吃大喝。

    酒席間,他們還招來一群妓女,一邊奏樂,一邊敬酒,真是吃喝玩樂,搞得一場暢快。

    酒席上大家即席賦詩,一位年輕朋友王益柔,索性寫下一首《傲歌》,中間有名的兩句: &hellip&hellip醉卧北極遣帝佛,周公孔子驅為奴。

    &hellip&hellip 在詩興大發的時候,周公孔子都算不得什麼。

    年輕人喝醉了,什麼都說得出。

     在封建社會裡,對人對事都沒有現代那麼嚴格。

    廢紙本來不算是國家财産,至于妓女,那時官府衙門、軍營前線,甚至私家宅院都有。

    固然她們是被侮辱被損害的,但是當時已經習以為常,沒有誰感到不合适,因此蘇舜欽也就做了。

    有一位李定,原來希望參加這一個盛會,可是舜欽沒有答應。

     “好,你不答應,看看你們落到一個怎樣的下場。

    ”李定說。

     他到禦史中丞王拱辰那裡去告密,他說蘇舜欽如何盜賣公家财物,如何挾妓飲酒,如何濫飲狂歌,甚至連大聖人周公、孔子都受到他們的侮辱。

     王中丞真是高興極了。

    他問李定,除了舜欽以外,還有一些什麼人。

    李定屈着手指把他們一個個數出來,都是一些少年新進,和舊派勢不兩立的人,尤其是蘇舜欽,因為一攻擊蘇舜欽,他的嶽父杜衍的嘴便被堵住了。

    杜衍雖然由樞密使擢為宰相,他必然不能講話。

    還有一位宰相章得象,這是一位老官僚,平時就愛閉着眼睛,現在讓他繼續閉着眼睛吧。

    王拱辰盤算着,舜欽一去,杜衍這老頭子,便得離開朝廷,那時樹倒猢狲散,更沒有誰替新派說一句好話,整個的政治界,又要出現一個局面了。

    算呀算得,拱辰高興得直喊:“我這一網打盡了。

    ” 果然不錯,一網打盡了。

    他指使谏官魚周詢、劉元瑜出名,首先對于監進奏院的右班殿直劉巽、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蘇舜欽提出彈劾,凡是參加這次宴會的一個都沒有漏掉。

    奏疏上去以後,發交開封府審問。

    劉巽、蘇舜欽兩人承認監守自盜的罪名,得到除名勒停(革職永不叙用)的處分,其餘如王洙、刁約、江休複、王益柔、宋敏求等分别降級或貶斥。

    這是一次政治陰謀的暴露,手段非常毒辣,但是有什麼應付的辦法呢?王拱辰甚至提出王益柔作《傲歌》、侮辱聖人,必須處以死刑的建議。

    大臣中章得象照例不置可否,其餘也有支持王拱辰的,情況更嚴重了。

     樞密副使韓琦說:“王益柔少年诳語,不值得這樣計較。

    國家大事多得很,大臣應當與國家同休戚,現在什麼都不管,隻攻擊一個王益柔,用心所在,不僅為了一首《傲歌》,還不是很清楚嗎?” 樞密院是管軍事的,但是韓琦憋不住了,隻得這樣說,因此他很招了一些大臣的不滿。

    王益柔的性命總算保住了,革去集賢校理,落得監複州稅的任務。

    不久以後,宰相杜衍也自請罷免,以尚書左丞的名義降知兖州。

     梅堯臣是一位閑散的小官,在汴京這場一面倒的政治鬥争裡,他看到朋友們一個個倒下去,但是他沒有發言的機會,也無法參加到這一場鬥争裡去。

    他隻有運用他的詩歌進行反擊。

     對于李定,他有《雜興》一首: 主人有十客,共食一鼎珍。

     一客不得食,覆鼎傷衆賓。

     雖雲九客沮,未足一客嗔。

     古有弑君者,羊羹為不均。

     莫以天下士,而比首陽人。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十一 對于這一場鬥争,他有《讀〈後漢書〉列傳》: 漢家誅黨人,誰與李杜死。

     死者有範滂,其母為之喜。

     喜死名愈彰,生榮同犬豕。

     &mdash&mdash同前 這是一首坦率的詩,可能有人感到這樣的坦率損害了詩的韻味。

    但是中國詩文的傳統,正如有人說過的,“至哀無文”,又說“大文彌樸”。

    有了深切的感情,不需要什麼文采;最有文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