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窮而後工的詩人

關燈
慶曆四年甲申(1044)四十三歲 慶曆四年的夏天,堯臣經過揚州,淮南都轉運按察使王素調任泾原路經略安撫使,正值新科進士、江都縣主簿王琪在邵伯堰設席餞送,堯臣也在座。

    宋王朝和西夏的戰争,到這一年已經接近尾聲,但是敵人的威脅依然存在,所以堯臣詩中說: 未破河西寇,朝廷尚有憂。

     淮南命儒帥,塞上足封侯。

     莫擐黃金甲,須存百勝謀。

     昔嘗經黠虜,今去正防秋。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十《邵伯堰下王君玉餞王仲義赴渭州經略席上命賦》 從邵伯向北,官船在運河中緩緩地前進。

    七月七日的深夜,牽牛、織女的星座正在天空發出閃耀的光輝,兩岸的黑影伴随着棹聲逐步後退,突然官艙發出一片哭聲,堯臣的夫人謝氏丢下這十七年的伴侶和她的三個兒女而死了。

     親人的死亡,總是深刻的悲哀,何況對于堯臣這是十七年來曾經共過辛苦艱難的妻子呢?到達汴京以後,堯臣請歐陽修為謝氏作墓志銘,他說: &hellip&hellip甚矣吾貧可知也,然謝氏怡然處之。

    治其家,有常法,其飲食器皿雖不及豐侈,而必精于旨;其衣無故新,而浣濯縫紉必潔以完,所至官舍雖卑鄙,而庭宇灑掃必肅以嚴;其平居語言容止,必怡以和。

    吾窮于世久矣,其出而幸與賢士大夫遊而樂,入則見吾妻之怡怡而忘其憂,使吾不以富貴貧賤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

    吾嘗與士大夫語,謝氏多從戶屏竊聽之,間則盡能商榷其人才能賢否及時事之得失,皆有條理。

    吾官吳興,或自外醉而歸,必問曰:“今日熟與飲而樂乎?”聞其賢者也,則悅;否則歎曰:“君所交一時賢隽,豈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德焉,故合者尤寡。

    今與斯人飲而歡邪?”是歲南方旱,仰見飛蝗而歎曰:“今西兵未解,天下重困,盜賊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若此,我為婦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

    ”其所以能安居貧而不困者,其性識明而知道理,多此類。

    &hellip&hellip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卷三十六《南陽縣君謝氏墓志銘》 堯臣内心的悲哀,經過歐陽修的叙述,因為文字組織完密、委曲婉轉地傳達出來,可是堯臣自己的詩,把深刻的感受,盡情傾瀉,給人更沉痛的印象: 悼亡三首 結發為夫婦,于今十七年。

     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

     我鬓已多白,此身甯久全? 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每出身如夢,逢人強意多。

     歸來仍寂寞,欲語向誰何? 窗冷孤螢入,宵長一雁過。

     世間無最苦,精爽此銷磨。

     從來有修短,豈敢問蒼天。

     看盡人間婦,無如美且賢。

     譬令愚者壽,何不假其年。

     忍此連城寶,沉埋向九泉。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十 對于謝氏的懷念,堯臣終身沒有忘卻,尤其使他痛心的,是謝氏臨終那一刹那。

    她被病魔折磨得不能說話了,在萬象俱寂、一燈如豆時,她撫摸着堯臣的手,眼神已經幹枯了,卻還是盯着丈夫。

    慶曆五年堯臣又有一首詩: 自爾歸我家,未嘗厭貧窭。

     夜終每至子,朝飯辄過午。

     十日九食齑,一日傥有脯。

     東西十八年,相與共甘苦。

     本期百歲恩,豈料一夕去。

     尚念臨終時,拊我不能語。

     此身今雖存,竟當共為土。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二十四《懷悲》 從高郵再向北,過了宿州,到符離縣,堯臣的情感又遭到一次打擊。

    他的次子十十死了。

    十十是乳名,可能他還很小,因此沒有命名,他的死亡也在《宛陵文集》記載着: 舟行次符離,我子死阿十。

    臨之但驚迷,至傷反無泣。

    款定始懷念,内若湯火集。

    前時喪爾母,追恨尚無及。

    迩來朝哭妻,淚落襟袖濕。

    又複夜哭子,痛并肝腸入。

    吾将仰問天,此理豈所執。

    我惟兩男子,奪一何太急。

    春鳥獨蔓延,哺巢首戢戢。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二十四《悼子》 慶曆元年的秋天,堯臣離開汴京經過三年,他又回來了,四十三歲的人,已經折磨得兩鬓俱白,謝氏死了,十十死了,面前剩得一子一女,湖州鹽稅已經卸任,還得聽候磨勘,下一次的任務,不知道在哪裡,眼看正走上窮途末路。

     在湖州的時候,堯臣對于國事,所知不多。

    到了汴京以後,滿街歌舞升平,又是一番氣象,可是探到實際的情況,他竟不知是悲是喜了。

     慶曆二年西夏戰争正在緊張中時,契丹王朝派遣蕭英、劉六符到汴京來了。

    國書首稱“弟大契丹皇帝謹緻書兄大宋皇帝”,語氣非常親切有禮,但是目标在于索回三關以南的十縣。

    在後晉石敬瑭稱帝的時候,曾經把燕雲十六州割給契丹,到了後周世宗柴榮即位,才算争一口氣,奪回十縣,可是大功未成,因病回汴,不久身死。

    宋太祖趙匡胤掌握政權,北邊與契丹以瓦橋、益津、淤口三關為界,不能前進一步。

    現在契丹趁火打劫,索取關南十縣,國書中還說:“如此則益深兄弟之懷,長守子孫之計,緬維英悟,深達悃悰。

    ”态度依然很有禮貌。

     宋仁宗和大臣們商量。

    接受吧,契丹也許還有第二步的要索;拒絕吧,契丹的兵打到三關,彼時西邊和北邊同時緊張起來,如何對付?宰相呂夷簡推薦右正言知制诰富弼出使契丹。

    富弼是堯臣在洛陽時的舊交,他看到任務的艱巨,但是态度非常堅決,當仁宗在便殿召見的時候,他隻是說:“主憂臣辱,臣不敢愛其死。

    ”宋王朝的答書也寫好了,同樣地用的四六體,措辭很宛轉,但是卻把不能割地求和的意義,委屈道出,大略是:“顧惟歡契,方保悠長,遽興請地之言,殊非載書之約。

    信辭至悉,靈鑒孔昭,兩地不得相侵,緣邊各守疆界,誓書之外,一無所求,期在久要,勿違先旨,諒惟聰達,應切感思。

    ” 在富弼出使交涉的當中,宋王朝的官僚們,重新提出範仲淹修建洛陽城的主張。

    洛陽的修建,意味着向後方的全面退卻,宰相呂夷簡認定契丹看到宋王朝的怯弱,勢必提出更進一步的要求,即如景德年間,倘若不是真宗渡河前進,那一年的戰局不會得到輕易的解決,因此他主張在河北大名建立北京,表示在必要的時候,宋王朝準備把大本營推向河北,和契丹進行決戰的信心。

    北宋王朝共有四個京城:東京開封府,西京河南府(洛陽),南京應天府(商丘),現在更添上北京大名府。

     盡管宋王朝做出堅強的表示,但是沒有在西、北兩邊同時作戰的決心,也沒有同時作戰的實力,這是契丹王朝看得清楚的。

    富弼到契丹以後,通過一再折沖,最後承認在原定歲币三十萬兩匹以外,再增加二十萬兩匹,契丹王朝的君主興宗要求在誓書中加一“獻”字,意義是由宋王朝每年向契丹王朝獻出歲币五十萬。

     “獻的意義”,富弼說,“是由下奉上之辭,在平等的國家中談不到獻,更何況兩國之間,宋朝是兄,豈有兄獻于弟之理。

    ” “改為&lsquo納&rsquo字如何?”興宗說。

     富弼還是沒有承認,最後由興宗派遣使者耶律仁先、劉六符到汴京提出要求,宋王朝由于宰相晏殊的建議,承認在誓書中提出納歲币五十萬兩匹,總算把北邊的問題和緩下來。

     現在的問題隻剩下西邊的西夏。

    在宋王朝和西夏的作戰中,經過幾次的大敗,劉平、石元孫被俘了,任福戰死了,葛懷敏又戰死了,但是宋王朝有的是廣闊的地區、充實的資源、強大的後備力量,而在陝西的範仲淹、韓琦、龐籍又能充分運用後方的有利形勢,即使前敵遭到挫折,還能給敵人以不斷加強的威脅。

    從另一方面講,元昊雖然利用宋王朝和契丹王朝中間可能存在的矛盾,但是契丹王朝獲得歲币二十萬的增加,已經向後退卻了,自己不得不用生産落後的西北邊區擔負作戰的任務,内部又因為多民族的存在,矛盾可能随時激化,因此也感到戰事的棘手。

    終于在慶曆三年的正月,宋夏雙方發現有和解的可能,但是中間還梗着一個雙方關系的問題。

     西夏的祖先本來是宋王朝的定難軍節度使,宋王朝要求在和解之後,西夏對宋稱臣,可是西夏已經稱帝了,倘使對宋稱臣,是屈服而不是和解,因此存在着一個和解道路的問題。

    元昊在對宋通問的當中,自稱“男邦泥定國兀卒”,以後又稱“邦泥定國吾祖”。

    邦泥定國就是西夏國,這問題不大,問題在于身份的稱号。

    “兀卒”可能就是“君主”的意義,宋王朝也還可以接受,可是譯成“吾祖”,引起臣僚們的洶湧的言論。

    蔡襄反對在“吾祖”的稱号下,和西夏和解,餘靖反對,歐陽修也反對。

    我們可以讀一下歐陽修的奏議: 臣伏見如定等來,西賊欲稱“吾祖”,向問朝議,已不許之,今日風聞議卻未定,不知虛的,深切驚憂。

    且“吾祖”兩字,是何等語,便當拒絕,理在不疑,安有未定之說哉!夫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謂翁也。

    今匹夫臣庶,尚不肯妄呼人為公,若欲許其稱此号,則今後诏書須呼“吾祖”,是欲使朝廷呼蕃賊為我翁矣。

    不知何人敢開此口?此蕃賊撰此名号之時,故欲侮玩中國而已。

    今若得其稱臣,則此二字尤須論辨。

    今自元昊以下,名稱官号皆用夷狄,若蕃語兀卒,華言吾祖,則今賊中每事自用夷禮,安得惟于此事獨用華言而不用兀卒?且彼于我稱臣,而使我呼為祖,于禮非便,故當以此折之可也。

    朝廷自有西事以來,處置乖方,取笑于人者多矣,未有如此一事最可笑也。

    竊慮小人妄有議論,伏乞拒而不聽,取進止。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奏議》卷三《論元昊不可稱吾祖劄子》 從“兀卒”到“吾祖”,不能僅僅看作對音的問題,當時元昊部下,除黨項族以外,有漢族,也有其他的民族,所以這裡實際上存在一種報複性的嘗試。

    宋王朝要求元昊稱臣,元昊便要求宋王朝稱他為祖,走得通固然很好,走不通也可借此掂一下宋王朝的斤兩。

    餘靖在奏疏中稱:“臣朝夕思之,此乃西賊侮玩朝廷之甚。

    古外域稱單于、可汗之類,皆中外共知,若從其俗故無嫌,今昊賊無端撰此名目,且彼稱陛下為父,卻令陛下呼之為祖,此非侮玩而何?” 最後到了慶曆四年的五月間,宋王朝和西夏的和解才算确定下來。

    元昊上書自稱“臣”、稱“夏國主”,宋王朝歲賜以絹一十三萬匹、銀五萬兩、茶二萬斤,此外還有賀節回賜、生日禮物等項,總稱二十五萬五千,實際數字還要更大一些。

    宋王朝在《賜西夏诏》中說:“朕臨制四海,郭地萬裡,西夏之土,世以為胙。

    今乃納忠悔吝,表于信誓,質之日月,要之鬼神,及諸子孫,永無渝變,申複墾至,朕甚嘉之。

    ” 自從景祐元年(1034)元昊發動戰争以來到慶曆四年(1045)十二月宋王朝冊封元昊為夏國主為止,前後經曆了整整的十年,在這十年之中,人民受到嚴重的迫害,邊防的戰士也大量死亡,這一切在堯臣詩裡都有沉重的反映。

    十年以後,在現今的陝北、甯夏、甘肅的西北,和青海的部分地區,出現了西夏國,這個政權對宋王朝和對契丹王朝都稱臣,但是對内仍然是一個獨立的政權,而因為這個新政權的建立,宋王朝對契丹每年增加歲币二十萬,對西夏給予二十五萬五千。

     統治者在對外政策方面,既然以大量的歲币換取目前的苟安,對内當然掙得相當的時間進行内部的鬥争。

    當時的士大夫階級之中,明顯地出現了兩位領導人物,一位是呂夷簡,一位是範仲淹。

    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不少的鬥争。

    康定元年(1040)範仲淹出任陝西經略安撫、招讨副使的時候,唯恐呂夷簡從中掣肘,曾經上書夷簡,設法消除兩人中間存在的糾紛。

    他說: 伏蒙台慈,疊賜鈞谕而褒許之意,重如金石,不任榮懼,不任榮懼。

    竊念仲淹草萊經生,服習古訓,所學者惟修身治民而已。

    一日登朝,辄不知忌諱,效賈生痛哭太息之說,為報國安危之計,而朝廷方屬太平,不喜生事,仲淹于缙紳中獨如妖言,情既龃龉,詞乃睽戾,至有忤天子大臣之威。

    賴至仁之朝,不下獄以死,而天下指之為狂士。

    然則,忤之之情無他焉,正如陸龜蒙《怪松圖贊》謂草木之性,其本不怪,乘陽而生小已遏,大伸不直,而大醜彰于形質,天下指之為怪木,豈天性之然哉。

    今擢處方面,非朝廷委曲照臨,則敗辱久矣。

    昔郭汾陽與李臨淮有隙,不交一言,及讨祿山之亂,則執手相泣,勉以忠義,終平劇盜,實二公之力。

    今相公有汾陽之心之言,仲淹無臨淮之才之力,夙夜盡瘁,恐不副朝廷委之之意。

    重負泰山,未知所釋之地,不任惶恐戰栗之極,不宣。

    仲淹惶恐再拜。

     &mdash&mdash《皇朝文鑒》一一三《上呂相公書》 從這封信裡,我們看到範仲淹有他的一套政治手腕,他看清楚必須解除呂夷簡的嫌隙,在對夏作戰中,才不至于有人從中掣肘。

    仲淹死後,歐陽修在《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