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夏戰事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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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始用武,遽稱乏人,即不知向時所贍之軍何在,所耗之财何益。

    殊未戰鬥,已大驚擾,萬一或緻敗衃,頻有殺傷,須行補添,别設應援,至時又不知調發者何所,揀選者幾番!比之今來,必大興作。

    凡系兵籍,既已不充,所謂鄉軍,豈免強配。

    此時百姓所懼,将來必見不虛。

    若果行之,所患非細。

    &hellip&hellip &mdash&mdash《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四 康定元年以後,西夏的形勢愈急,宋王朝的恐懼愈甚,對于人民的壓迫愈重,惡性循環已經開始了。

    不僅陝西,汴洛一帶都不得免,尤其可怕的是逐層加碼。

    宋王朝中央督責轉運使,轉運使督責州官,州官督責縣官,上層的要求壓着,下層又不斷提高以讨好上層,層層的壓力,最後都壓到人民頭上。

     堯臣作詩的功力不斷發展,在詩中表現的鬥争性不斷加強,但是在對于人民的同情,在為人民提出他們的呼号這些方面,應當說在這一年他已經達到最高峰,因為這是他做知縣官的最後一年,同時也是人民沒頭沒腦陷于水深火熱中的一年。

    人民有極深的痛苦,而作為有良心的接近人民的知縣官,恰恰又是開出宋詩這一條沉着樸實的道路的詩人,因此出現了《田家語》《汝墳貧女》這些名篇: 田家語并序 庚辰诏書,凡民三丁籍一,立校與長,号弓箭手,用備不虞。

    主司欲以多媚上,急責郡吏;郡吏畏,不敢辯,遂以屬縣令。

    互搜民口,雖老幼不得免。

    上下愁怨,天雨淫淫,豈助聖上撫育之意耶?因錄田家之言次為文,以俟采詩者。

     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

    裡胥扣我門,日夕苦煎促。

    盛夏流潦多,白水高于屋。

    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

    前月诏書來,生齒複版錄。

    三丁籍一壯,惡使操弓?。

    州符今又嚴,老吏操鞭樸。

    搜索稚與艾,惟存跛無目。

    田闾敢怨嗟,父子各悲哭。

    南畝焉可事?買箭賣牛犢。

    愁氣變久雨,铛缶空無粥。

    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

    我聞誠所慚,徒爾叨君祿。

    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七 這是一首内心發出的呼号,可是《汝墳貧女》更深入一步,在那首詩裡,讀者隻能看到血淚: 汝墳貧女 時再點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餘人,自壤河至昆陽、老牛陂,僵屍相繼。

     汝墳貧家女,行哭音凄怆。

    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

    郡吏來何暴,縣令不敢抗。

    督遣勿稽留,龍鐘去攜杖。

    勤勤囑四鄰,幸願相依傍。

    适聞闾裡歸,聞訊疑猶強。

    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

    弱質無以托,橫屍無以葬。

    生女不如男,雖存何所當。

    拊膺呼蒼天,生死将奈向。

     &mdash&mdash同前 從真宗時代的孫何起,就提出學習杜甫的口号;到這時的梅堯臣,才算是真正的結了果實。

    《三吏》《三别》到《田家語》《汝墳貧女》,才算真正找到接班人。

    倘使我們深入探讨,我們會看到“遂以屬縣令”“縣令不敢抗”,這兩句中的縣令,就是梅堯臣。

    他不是置身事外,表面上表示同情,實際上推卸責任,而是挺身而出,承認自己的過錯。

    在對于弓箭手這一場無聲的屠殺中,堯臣痛切地感到自己的責任。

    “卻詠《歸去來》”“拊膺呼蒼天”,盡管堯臣在襄城任上還不足一年,他深深地感到這樣的知縣,雖然号稱“民之父母”,實際隻是“民之蟊賊”,自己是幹不了這項工作的。

     他這一年還有兩首小詩: 昆陽城 試看昆陽下,白骨猶銜镞。

     莫願隍水頭,更添新鬼哭。

     &mdash&mdash同前 疲馬 疲馬不畏鞭,暮途知幾千。

     當須量馬力,始得君馬全。

     &mdash&mdash同前 他轸念着人民的生命,同樣也轸念着國家的前途。

    他指出在死亡的道路上,人民不再顧惜自己,可是擔負國家重任的,必須轸念人民,才能保全國家的元氣。

    當然,他對于将來,并沒有失去希望,而是認為即使遭遇到挫折,前途還有無限光明。

     寒草 寒草才變枯,陳根已含綠。

     始知天地仁,誰道風霜酷。

     &mdash&mdash同前 秋間他曾接受上級的委任,到葉縣和魯山,會同地方官調查農業的生産情況,這項工作,當時稱為“按田”,是每個知縣官常有的使命。

    道中有詩: 魯山山行 适與野情惬,千山高複低。

     好峰随處改,幽徑獨行迷。

     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

     人家在何許,雲外一聲雞。

     &mdash&mdash同前 在《宛陵文集》中,這是一首非常細緻的詩。

    “霜落”一聯,體貼入微。

    陸遊《感舊》詩首有“霜郊熊撲樹,雪路馬蒙氈”一聯,正是從堯臣脫化的。

    細按之,梅詩言“霜落”,又言“熊升樹”,是兩個境界,由于霜落一望無際,而熊升樹遠矚,後一境界是由前一境界而來。

    層次井然。

    陸詩“霜郊熊撲樹”隻是一個境界。

    倘使僅就這一聯而論,梅詩是勝過陸詩的。

     這一年二月,由于陝西安撫使的推薦,吏部員外郎知越州範仲淹複天章閣待制、知永興軍。

    永興軍是現代的西安。

    當時在和西夏作戰中,鄜延環慶是一路,以黃河東岸的河中府(現代山西的永濟縣)為後方,泾原秦鳳又是一路,以永興軍為後方。

    仲淹知永興軍,已經擔負起支援前方的責任。

    在他沒有到任的時候,四月,改陝西都轉運使。

    五月,徙泾原秦鳳路緣邊經略安撫使,夏竦為陝西都部署兼經略安撫招讨使,以韓琦為樞密直學士、範仲淹為龍圖閣直學士,并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

    簡單一點說,這時是以夏竦擔負對外作戰的重任,以韓琦、範仲淹為副,共同負責。

     範仲淹擔負起對西夏作戰的重任,首先汲引歐陽修為掌書記,歐陽修不就。

    這件事吳沖在歐陽修行狀中說起: &hellip&hellip及範公之使陝西,辟公偕往,朝廷從之。

    時天下久無事,一旦西陲用兵,士之負材能者,皆欲因時有所施設,而範公望臨一時,好賢下士,故士之樂從者衆。

    公獨歎曰:“吾初論範公事,豈以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

    ”卒辭焉。

    &hellip&hellip 這幾句很突兀。

    歐陽修曾因論範仲淹事,被貶為夷陵令,這是事實。

    為什麼仲淹到陝西去,歐陽修不能同去呢?到陝西去,倘使隻是為了範仲淹個人,歐陽修可以不去;到陝西去是為了對夏作戰,不去豈不是規避作戰的責任嗎?但是問題不在這裡。

    歐陽修曾和堯臣說起: &hellip&hellip安撫(指範仲淹)見辟不行,非惟奉親避嫌而已。

    從軍常事,何害奉親?朋黨蓋當世俗見指,吾徒甯有黨耶?直以見招掌書記,遂不去矣。

    &hellip&hellip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書簡》卷六《與梅聖俞》 “掌書記”是專作四六文箋奏的私人秘書,這是歐陽修所不願就的。

    從這裡我們看到範仲淹對于同患難的歐陽修,還不能做出恰如其分的估計,以緻歐陽修也不願前往,這就難免在朋友之間産生裂痕了。

     六月間,歐陽修自權武成軍節度判官複為館閣校勘,十月轉太子中允。

    堯臣解職襄陽縣事,由吏部铨選兼湖州酒稅。

    他決心在秋後先去鄧州會葬謝绛,明年再回宣城,由宣城赴任。

     立冬以後,汴京城内風雪交加,有時塵土飛揚,霭霧彌天,更使人感到氣都透不過來,歐陽修和陸經在齋中聯句,有寄堯臣一首: 寒窗明夜月(歐),散佚耿燈火。

    破硯裂冰澌(陸),敗席薦霜笴。

    廢書浩長吟(歐),想子實勞我。

    清篇追曹劉(陸),苦語侔島可。

    酣飲每頹山(歐),談笑工灸輠。

    駕言當有期(陸),歲晚何未果。

    幽夢亂如雲(歐),别愁牢若鎖。

    雪水漸漣漪(陸),春枝将婀娜。

    客心莫遲留(歐),苑葩即紛堕。

    何當迎笑前(陸),相逢嘲飯顆(歐)。

     &mdash&mdash《歐陽文忠公集》卷五十四《冬夕小齋聯句寄梅聖俞》 聯句寄到鄧州,引起堯臣一陣歡笑。

    他想起歐陽修曾和自己說過,認為脫離不了終身的窮餓,想不到他們兩位也是同樣酸寒。

    他随即和詩,附加小注: 依韻和永叔子履冬夕小齋聯句見寄 遙知夜相過,對語冷無火。

    險辭鬥尖奇,凍地抽筍笴。

    唫成欲寄誰,談極唯思我。

    學術窮後先,文字少許可。

    敢将蠡測海,有似脂出輠。

    必餓嘗見憂,此病各又果。

    弊駕當還都,重門不須鏁。

    到時春怡怡,萬柳枝娜娜。

    定應人折贈,隻恐絮已堕。

    行橐且不貧,明珠藏百顆。

     &mdash&mdash《宛陵文集》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