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為防牽累急走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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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戰損失人人難免 突接電話棄家出走 旅途寂寞邂逅麗人 困居蘇州痛苦萬分 參加悼亡忽獲喜訊 由蘇返滬日人來訪 陳光甫氏雄才偉略 “一·二八”後畸形繁榮 民國時期,英國駐滬領事館 這次“一·二八”的戰事,中國方面大傷元氣,閘北的繁盛地區幾乎炸成一片平地,所謂“淞滬協定”,就是中國軍隊永久不準駐防淞滬一帶地區,而且協定裡面規定駐在閘北一帶的警察,也由北方調派前來,在日本方面的意思,北方人比較老實而有服從心,不會反抗日本人,上海市市長吳鐵城在情勢比人弱的情形之下,也隻好完全接受。

     開戰損失人人難免 “一·二八”之戰,由開戰到結束,一共是三十四天。

    老實說,住在租界上的居民最便宜,幾乎一點也沒有損失,反而因為四鄉的難民擁到,空餘的房子都住到滿坑滿谷,許多空屋的業主都翻了身,菜館家家都座上客常滿,做日用品生意和五金材料的人,都發了戰争财。

    但是從一般而論,物價高升,多數生意都停頓下來,所以許多人在無形之中,受到損失,我也并不例外。

     第一件事:我在“一·二八”戰事開始的那一天,受到一個非常大的打擊。

    先時,我常常到棋盤街商務印書館去借書,本來這個門市部隻有售書,而從來沒有人借書的,可是我因為認識一位“鄒伯伯”,他是門市部的一個老職員,做過黑龍江分館館長,初時他說:“借書是犯規的,不過有一個辦法,就是你一次拿十幾部書,簽一張單子,你看到近一月時,來還掉幾種,隻買二三種,這是可以的。

    ”我一想這個辦法,對我很是有利,倒也使得,因此我常常利用這個“借多還少”的方法去麻煩他。

     鄒伯伯很喜歡飲酒,我常在他下班以後,拉他到四馬路言茂源酒店去飲酒。

    他有一次告訴我:“小世兄,你如有錢,可以買些商務印書館股票,這種股票,面額是十元,暗市已漲到十七元,你買了這種股票,不但能取到官利一分二,而且暗市随時還會漲價。

    ”我聽了他的話便說:“好極了,我還有買兩千股的資格。

    ”從前這種股票沒有證券市場的,都是私相買賣,他好容易為我收買了兩千股。

     “一·二八”戰事一起,第二天早晨,我起身出去買報,隻見大風中飄着成張的紙灰,我仔細地看一下,都是商務印書館印成的教科書的單頁。

    初時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後來才知道閘北商務印書館的印刷廠已全部被炸毀,所以這種紙灰飛到了租界上,後來再和鄒伯伯一談,他說:“完了完了,我們的商務印書館股票,大概至少要跌一半以上。

    ” 經過了三個月之後,商務印書館的股票恢複了一些價值,因為商務印書館在全國的産業多得很,而該館在上海負有一個巨額的支出,就是五千個印刷工人,常常罷工,常常要求加薪,弄得經理一點沒有辦法。

    這次大火之後,工人全部遣散,但書還是照常出版。

    經理想出一個計劃,借出一些錢給老工人,讓他們自行組織小型排字房、印刷所、裝訂所,專門承印商務印書館的印件,這樣一來,反而排工、印工和裝訂工的工資,與市上的印刷所相同。

    當時商務印書館喊出一個口号,叫作“為文化而努力,為事業而奮鬥”,實行每日出版一種新書的計劃。

    法币使用的時期,紙價仍舊不變,足見法币對外彙的比率,還相當穩定。

    1932 年,上海,警告日本轟炸的告示 第二件事:因為我向來有收集資料的癖好,自從《中國藥學大辭典》出版之後,在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卡德路(今石門二路)附近,有一座黃石大廈,叫作“巴斯德研究院”,院長是伊博恩博士,該院中有一個部門是研究中國藥物的。

    伊博士向來在北京協和醫院,以研究中國藥物著稱,曾經把《本草綱目》中的《鳥部》《獸部》譯成英文,自從他做了巴斯德研究院院長之後,要繼續他未完成的工作,翻譯《草部》《木部》。

    請來做這件工作的人,都是世界聞名的植物學家、藥物學家、化學家,中國的專家也有幾人,都是西醫,伊博士認為另外要請一位中醫來擔任顧問的工作,否則,有許多中文名詞會搞不清楚,因此他們就想到,要請我來參加這個部門工作。

     最初他們請我去參觀談話,我才知道他們的經費來源,是由煤油大王洛克菲勒捐助的,裡面一切化學儀器和設備,完備得很,我看見了很是高興。

     在我和他們一度談話之後,西醫莊德告訴我說:“要是你來任職的話,我們将緻送一千二百元作為你的薪水。

    ”這個數目相當大,他們院中各部門的主任,不論中國人外國人,都和這個數目相仿佛。

    我當時真覺得受寵若驚,但是我說出我的苦衷:“我每天為診務所羁,每月的收入還要超過一千二百元,所以我雖然有意參加,但是不得放棄我多年經營的診所。

    ”于是就由我另外推薦四人,這四人都是從前幫我編纂藥學大辭典的同道,這四位的名單,是吳善慶、李懷玖、顧哲民、尤學周。

    他們每天擔任實際工作,我每星期隻到兩次,負責指導和答複一切問題,院方另外送我車馬費每月四百元。

     待“一·二八”戰事一起,好多外國專家,認為“一·二八”的戰事,是全國戰事的序幕,日後是不能永久太平的,所以紛紛辭職回國。

    這個研究中國藥物的部門,就停頓下來,連我也每月損失了四百元的收入。

     第三件事:還有一個研究所,在法租界祁齊路(今嶽陽路),有一座日本人辦的“自然科學研究所”,所長名字叫作中尾萬三,中國方面的主任是李端璜博士(繼李任職的是著名西醫曾方廣博士),李博士特地來邀我參加這個研究所,擔任研究漢藥的工作。

    他的意思也隻要我當他們的顧問,每星期到兩次,每月車馬費為六百元。

    我說:“讓我先來參觀一下再說。

    ”我到他們那裡去一參觀,原來這個研究所,比巴斯德還要大,占地數十畝。

    進去第一個部門,是專門試驗制造中國紹興黃酒的,酒壇堆得像幾座小山那麼高,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個造酒廠。

    他們知道中國人最喜歡飲的就是紹興酒,日本人也喜歡飲這種酒,這個部門就是研究如何大量生産這種酒。

     在這個部門中,有一個地窖非常大,可是造酒的工作部門,卻杳無一人。

    李端璜在言詞中透露,起初他們是從紹興請來許多工人造酒,但是這些工人後來發覺,這個工場一成功,紹興的制酒事業将大受打擊,所以在一夜之間,這些工人全數走避一空;現在所有工作隻能由日本人來負擔,可是造出來的酒,總是沒有紹興酒那種味道。

    我心想這些紹興造酒工人的愛國心,真值得欽佩。

     我又問端璜博士,這麼大的機構,經費從何而來?他說:“實不相瞞,經費是由庚子賠款對日項下撥出來的。

    ”我立刻就想到庚子賠款各國均已退回,唯有日本人堅持不肯退還,将這筆款項,來辦同文書院一類的文化機構,作為文化侵略的根據地。

    所以我當面不說穿,隻有婉言謝絕了他們的邀請。

     正在我們談話之間,忽然來了兩個中國籍傳達員,我一看他們的面相,便像日本憲兵隊中的中國翻譯一般,心裡當然更不自在。

    他們開出口來,對中國人完全采取命令式的口吻,口頭連一個“請”字也沒有,叫李博士帶陳某人去見所長,李博士惺惺然地拖着我就走,當時我就說:“我不想去,因為這種工作對我是不适宜的。

    ”李博士聽了我的話,面有難色道:“既來之,見一見也無所謂,也讓我有個交代。

    ”在這般情形之下,被他連拉帶扯地進了所長室。

     所長中尾萬三,看樣子倒像一個老年學者,他拿出一張名刺出來,上面有四個銜頭都是博士。

    口操純粹的北京話,穿的卻是标準的中國長袍馬褂,斯斯文文地對我說:“本所有一個專門研究中國藥物的部門,想請陳先生來幫忙。

    ”我就答複他:“我是一個開業的中醫生,一則沒有時間,二則學識和資格也不夠。

    ”他說:“我們的研究部門,向來以《本草綱目》和先生所編的《中國藥學大辭典》為根據,況且先生又編過《皇漢醫學叢書》,你的資格,正是我們所久仰,真可以堪當日支漢方醫學的橋梁,除了你再也找不到适當的人才了。

    ”我聽了“日支”兩字,已經心頭冒起火來,就想借機告辭,免得卷入這種旋渦。

     正在這個時候,中尾萬三忽然站起身來整整衣衫,領我到他們研究漢藥的部門去參觀。

    這個部門是另外一座極華麗的洋房,裡面工作的人有二十名,桌子上放着全國各地收來的“黃連”标本,全是日本人出動各地領事館中文化參贊收集來的。

    我一看這一百多種黃連标本,已吓了一跳,又見到他們抽屜中的标本照片和解剖圖譜,看到我矯舌不下。

    至于其他藥物标本和戶外的種植試驗場,令到我的意志動搖,發生了另外一種想法。

     參觀完畢之後,中尾萬三誠誠懇懇地對我說:“我們這裡的工作,真是需要一位顧問,許多難題,非中國醫家來指導是解決不了的。

    ”我再三推辭,他卻再三地堅請。

    我忽然一想,我說:“我每星期隻能來兩個小時,有問題盡管問,我答不出的話,可以請教别人,隔一個星期再來答複;不過有三個條件,第一我不居名義,第二我不受薪給,第三你們有的資料,我有時要帶回去研究。

    如果你能答應的話,我就每星期來一次。

    ”這番話原想難他們一難,如果難他們不倒,我亦能把他們的資料帶出來,全部攝成照片,存入我的研究資料檔案中,便大有裨益了。

     誰知道中尾萬三,一口答應,要我就從下星期起,開始工作。

     回家之後,我心裡很是不安,認為這雖是學術工作,但是兩國彼此正在交惡之時,我擔任這個工作,将來我的聲名也許會蒙上一重暗影。

    誰知道到了次日,李端璜博士已坐了車子來接我,我深悔當時不應該答應他們,遭到這種麻煩,打算不去,又說不出理由來。

    李博士看我的神色便說:“你到研究所去是不居名義的,并不是吃他們的飯,而且一切任你自由,老實說,我在這個機構中也很看不順眼,為他們做一份工作,我要用他們很多的資料,等我把一篇博士論文&lsquo防己之化學研究&rsquo寫好之後,我就要和他們分手的;你要是到這研究所去,早已聲明在先,所有資料可以随意帶回來研究,所内制作的标本解剖圖多得很,你正可借此機會,拿出來拍成照片,充實你自己的資料室。

    ”我經他這樣一說,心又活動了,于是我跟他到研究所去,開始做一些學術方面的工作。

     日本人做事,認真得很,原來準下午五時放工,但是為了我去辦公那天的時間是五點到六點,也把那天的放工時間延遲了一小時。

    那時已有十幾位研究員等候在會議室中,我抵達時恰巧是五點鐘,全體起立迎迓,大家寒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