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遊日本風俗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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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的習氣,比起沿海一帶,如浙江定海、廣東四邑和福建福州等地的人自小就有向外發展的願望,上海人是遠遠比不上的。

     我上次遠遊廣州、香港,一般親友已經認為我有勇氣,竟作千裡迢迢的遠遊。

    這次我要去日本,親友們竟人人感到駭然,老年人且認為我家有老母,怎能出門,所謂“父母在不遠遊”,是指我不應該這樣的。

     那時節,一小部分人到美國去,叫作“鍍金”,到日本去叫作“鍍銀”。

    雖然我到日本不是讀書,但是能夠到日本走一次,在一般人看來,也有一些鍍銀的光輝,羨慕得很。

    因此消息傳出之後,親友們紛紛設宴餞行。

    有幾位城内的老鄉紳,還特地封了紅封袋,裡面放入二塊錢,外面寫着“程儀”兩字送給我。

    其實那時我辦理出國手續還茫無頭緒,因為那時要領到一張護照,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情,沒有人事,沒有“路道”,是拿不到的。

     幸虧我有一位叔嶽父王爾陶,他是留學生的老前輩,我去請教他,他說:“凡在民國六年(1917)之前,世界各國來來往往都不用護照的,你要到哪裡就到哪裡。

    隻有少數外交官員,需要駐在國的保護,才有一張一尺見方的護照紙,平民反而是用不到的。

    民國六年之後,情形就轉變了,任何一個國家,凡是入境的人都需要一張&lsquo派司&rsquo,所謂&lsquo派司&rsquo,即指護照而言。

    上海人要領這種派司,就要到南京外交部去申請領取。

    你既非商人,又非學生,等一年半載是意料中事!”因為那時還沒有旅遊的名目,無緣無故到外國去遊玩,不但中國沒有,連日本也是稀見的。

    所謂旅遊事業,在那時聽都沒有聽過。

     我一聽到要向南京外交部去領護照,頭都痛起來。

    在沒有辦法之中,就去請教姚公鶴老師,姚老師說:“我家有一位常來吃煙小叙的朋友,姓焦名易堂,他是國民政府的立法委員(按:焦易堂後來做到最高法院院長,兼任中央國醫館館長),不如請他寫一封八行書,介紹你到南京外交部去走一次,要便利得多。

    焦氏每周末一定到上海來一次,來則必然會到我家來。

    ”于是我就很耐心地等着。

     果然,幾天之後,在姚老師家中給我碰到了焦易堂先生。

    經姚師介紹後,焦氏馬上掏出三張卡片來,各寫上幾句話,并且說外交部在上海有一個駐滬辦事處,他有幾個陝西同鄉在裡面當秘書,這件事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公文的傳遞,恐怕時間很久。

     我拿到焦氏的三張卡片,先到外交部駐滬辦事處去見一位秘書。

    他見到焦易堂的名片,就取出三份表格叫我填寫。

    表格中有一項是去日本的原因,我遲疑很久,秘書便對我說:“你想快,不妨寫&lsquo留學&rsquo兩字。

    ”我就依了他的話,将表格填就,并且附照片六張,付工本費銀元四塊。

     意料不到,七天之後,已有通知書來了。

    我很高興地帶了兩瓶白蘭地酒,預備送給那位秘書,作為謝儀。

    護照拿到了手,我開心得很,正想把洋酒雙手奉上,不料那位秘書,未脫書生本色,對我的禮物堅拒不受,出乎我意料。

     我領到了護照,就到虹口内山書店,訪問那位名滿上海的日本人内山完造。

    談了好久,他說:“你去日本,一定要坐日清公司的&lsquo上海丸&rsquo,而且要買二等票。

    ”我說:“王一亭先生在船上有一間買辦房,可以讓給我住。

    ”内山說:“這斷斷使不得,因為海關查關很精明,憑一張二等票占很多便宜,沒有船票是會把你當作偷渡的。

    ”内山很熱忱,他替我排定了一個旅程,先到長崎,即轉神戶,再到名古屋、東京及橫濱四個地方,而且還寫了五張卡片給我說:“你人地生疏,遇到必要時,可以找這幾個人,他們都是書商,對你會照顧的。

    ” 接着我就到日清公司去買票,雙程來回票的叫作“蔔夫可”,二等價格是大洋六十二元,我隻買了一張票,因這次去日本,内子并未同行。

    頭等票多數是官員坐的,三等單程叫作“卡薩卡脫”,每票二十四元,雙程票是四十元。

    (按:中國銀元,等于日币一元六角。

    )船公司中日本人倒客氣得很,反而同胞的從業員對中國旅客十分歧視,我真不懂為什麼中國人對自己人有這種不禮貌的态度呢?在輪到我買二等票時,中國籍職員眼珠轉一轉,态度稍稍和婉一些,我就覺得這些人奴性很深,積習難改。

     上船之日,親友們紛紛要來送行。

    實際上,我知道他們是想乘機拖了大男小女來看看向所未見的“火輪船”。

    所謂“火輪船”,是那時上海人對外洋輪的統稱,我見一家家都要求來送行,恐怕到時人數太多會鬧出笑話來,所以我一再辭謝,他們都說:“這是我們的盛意,即使我們不上船,也盡了我們的情誼。

    ” 那時節,日清公司的“上海丸”,船小得很,隻有四千噸重,是停泊在東熙華德路(今長治路)“彙山碼頭”。

    上船時,我的母親、嗣父與我的太太,同乘汽車到了那邊,碼頭上已有親友大大小小四十餘人。

    他們見到我到碼頭,高興得很,不由分說,浩浩蕩蕩地跟着我一齊上船。

    幸虧從前外洋船對送船的人數沒有限制,不像現在是要憑送行券才可登輪。

     我也不知道“上海丸”的噸位多少,但是一登船上,覺得地方很寬大,有一個大客廳,裡面鋪上了青呢地氈,我就把親友們安排在這個客廳中,自己去找艙位。

    原來二等艙是二人一間的,當時中國人坐二等艙的比較少,他們特地揀了一個中國人來與我同室。

    他是一個山東籍的府綢商人,我略略招呼一下,即想回到客廳。

    忽然有一個身穿船主服裝的人,走進艙房來深深地向我們二人鞠了一個躬,并且操着純粹的中國話,問我們:“好嗎?”跟着有一個中國侍者拿了兩盒“壽司”來,這是一種日本點心,船主說:“今天你們有沒有人送船,有的話,我準備每人送一盒。

    ”我答說:“有是有的,隻是人數太多,不好意思。

    ”他說:“沒有關系。

    ”說着就走。

     等我到客廳一看,自己覺得真難為情。

    親友們大大小小一共有四十多人,而且小孩子初次腳踏青呢地氈,開心得了不得,有些翻跟鬥,有些躺在地下,有些互相追逐,鬧得不成樣子。

    我正和幾個老人家話别,見到母親又笑又流淚,我說:“出門要圖吉利,千萬不可流淚,何況這種船是很穩妥的。

    ”正談話時,那船主模樣的人帶了一個侍者,手捧壽司,每人分派一盒,而且說:“歡迎你們都到日本去玩一下,我們有中國侍者招待。

    ”他見到我的親友那麼多,非但不讨厭,還很歡喜,要我和親友與他一同拍了一張相片,這也許是他們招徕生意的手法吧! 這樣經過大約兩小時有多,汽笛大鳴,并且通知乘客着送船的人立刻下船,于是我的親友也魚貫而下,大家站在碼頭上,揮手送别。

     我在船上,周圍去走了一次,見到有一間小商店,好多乘客都在買一樣東西,名為“禦守”,日本人的讀音叫作“歐麻毛利”,是一種木片制成的護身符。

    據說帶了這個符,在船上就一路順風,不會遇到劫難。

    我有搜集紀念品的癖好,也随俗買了一個挂在身上。

     三等艙陳設舊得很,有許多日本男女,都是席地坐卧,中間不過隔着一道道木格闆,在我們中國人看來,男女雜處,很不雅觀。

    下邊又有一個大統艙,連木格子窗都沒有,男女混雜,更為紊亂,其中有幾位中國勞工,竟然在一張矮桌上打起麻将來,日本人也懂得玩,因此有六七桌麻将劈劈啪啪地打得很熱鬧。

     頭等艙分洋式、和式兩種,洋式的有床,和式的全是“榻榻米”。

    進餐時,大家都進餐廳,一律吃日本菜,彼此席地而坐,桌子上有一塊木牌,上面寫着“某某某樣”,看來很有些像神主牌位一般,十分異樣。

     二等客進餐,都是一套朱紅色的漆盒,全是中菜,一湯一菜,一個點心。

    三等客吃一種“便當”,這是木片飯盒,除了白飯之外,隻有一條幹魚和幾片黃色蘿蔔,湯是“味噌”沖的,是一種很普通的醬油湯,氣息很特别。

     我在二等餐廳中,也進食過日本餐,是一碟生魚片,一碟炸蝦(叫作天婦羅),一碗白飯,一碟壽司,隻此而已。

    我見了這兩樣菜,簡直不想進食,胡亂地吃了一些炸蝦和白飯,就算了事。

     但是日本人,個個吃得津津有味,多數還要飲一樽酒,叫作菊正宗(托可裡),吃罷之後,高聲擊掌歌唱,醉得橫七豎八。

     船開出吳淞口,進入海洋,風浪就漸漸大起來,整艘船颠簸不停。

    我覺得有些受不了,想嘔嘔不出,頭暈胸悶,難過之極,幸虧吃得不多,總算忍住沒有嘔吐。

    别的客人都走到甲闆上吹海風,嘔吐狼藉,甲闆被弄得污糟不堪。

    從前的船隻噸位不大,是經不起風浪的。

     那位與我同室的山東商人,卻安卧如常,他對我說:“坐這種船,千萬不可吃得太多,也不能吃得太少,否則同樣會暈浪的。

    ” 次日早晨,到餐廳去進早餐,吃的是“玉子”,即雞蛋,另外還有一個飯團和一杯清茶。

    這一頓,我倒吃得很舒服。

    但是餐廳中冷落得很,大多數乘客仍在暈浪情況中,所以都不進餐廳吃早餐。

     這樣經過了十六小時,才抵達日本長崎,先要留船二三小時,才到神戶。

    驗關時,頭、二等客先上岸,看一看護照,連行李都不查。

    三等客沒有那麼通融,而統艙中幾個勞工模樣的中國人,卻受到諸多留難。

    先看眼睛,如有沙眼,就要他們聚在一處,等候詳細檢驗;面黃肌瘦的還要集中在一起,等待檢查大便,據說拘留在那些地方兩三天是不足為奇的。

    因此我心中深深地感謝内山完造要我坐二等艙的建議。

    (按:從前出入是沒有檢疫[針紙]的,因為那時防疫針還沒有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