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窟下藏銀揭秘

關燈
富家地窟窖藏銀元 受教甘翁突遭波折 痛失宗師轉從業師 仲師寬大備受優遇 書寓風光别有天地 出《康健報》風行一時 懸壺應診盛宴親友 民國時期,外灘信号塔 富家地窟窖藏銀元 在我年幼時鈔票早已流行,但是老一輩的人,總是重視銀元,對鈔票是不信任的,認為鈔票隻是一張“紙”,而銀元是真正的銀子。

    尤其是外國銀行的鈔票,中國人吃過兩次苦頭,一次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的“馬克票”,一次是帝俄末代的“盧布票”,所以對外國鈔票絕不重視,連對美鈔也沒有些兒興趣。

    有許多大戶人家及一般舊家,家中都密藏一些銀元,少的一兩百元,多的上千上萬,并不稀奇。

    藏銀的地方叫作“地窖”,這些地窖往往連子女都不知道在哪裡。

    所以從前想發财的人,口頭上不是說“希望你中馬票”,而是說“希望你掘到藏”。

    至今逢到新正初五财神日,要把豬的髒腸作為供品,因為“髒”字與“藏”字同音,讨一個好口彩。

     我八歲那年,親眼看見過“掘藏”的一幕,這是我畢生不能忘懷的。

     一天,我的姑丈逝世,人人知道他是一個富商,當然身後一定有分家涉訟的風波發生。

    送殡之後,過了三天,果然四伯父關照我說:“阿沅,明天一早我和你到城隍廟去賭咒。

    ”我問:“為啥?”四伯父說:“明天我要和你一起去,你要賭一個咒,明天見到的事永遠不告訴人,你去不去?”我說:“去!”次日清晨六點鐘就到城隍廟,向城隍菩薩賭了一個咒,并默禱說:“我今天見到的事,如果講給别人聽,一生一世罰我頭痛。

    ”這種城隍廟中的賭咒,從前認為是一件大事,比現在的宣誓儀式要隆重得多。

     賭咒完畢之後,四伯父和我各坐人力車一輛,飛馳到露香園姑母家,當時内内外外還是一片喪家景色,姑母和表兄等早在迎候,大家都叫我的伯父為“娘舅”。

    原來這天是掘藏和分家的日子。

    從前沒有什麼律師,凡是分家都由舅父來執行,所以當時有一句口頭禅,叫作:“父死之後,除卻娘舅無大人。

    ”而他們的娘舅中以四伯父年紀最長,為人也公正,所以請他來主持這件事情。

    隻見他們三三五五地耳語,也不知道他們講些什麼。

    到中午因為家裡做着佛事,所以大家吃素,并且循次跪拜叩頭,下午六時又匆匆忙忙吃了一餐,主要吃的是定勝糕,這個“勝”字是預祝高升的意思。

    吃完之後,所有婢仆跟着和尚到寺院中去守夜拜忏。

    家中僅留下清一色的自家人,于是在死者神像面前一個個焚香叩頭,姑母号啕大哭,姑丈還有一位很能幹的姨太太,也恭恭敬敬向四伯父叩了一個頭說:“舅老爺你應該要說話了。

    ”四伯父就從從容容地說:“姐丈病重時隻說了一句話:&lsquo東西放在書房畫箱底下。

    &rsquo說了這句話之後,已是奄奄一息,并伸出兩個手指說着&lsquo二十&rsquo兩字,這&lsquo二十&rsquo兩字是什麼意思?”當時據估計,大概是地窖之中,有二十隻瓦缸。

    于是全體到書房中去,那時早已準備好了鏟鑿等鐵器,先把書房中的畫箱搬開。

    畫箱是很厚很重的樟木大箱,用朱紅漆推光的,尺度比書房門還闊,想是早年雇工在書房裡制造的,想要搬出書房是不可能的。

     畫箱是一連四個大木箱疊起來的,第一箱是字軸,第二第三箱是畫軸,第四箱是用康熙銅錢串成一把一把的劍,劍的長度五尺,每一把劍是一千個康熙銅錢紮成的,所以十分沉重。

    每搬一個箱子要四個人合作才能移動,這都是從前防偷竊避盜劫之法。

     四個大箱子搬開之後,下邊的地闆已呈酥爛狀态,所以很容易把它掘開,下邊竟是一塊極大的像水泥般的石闆,我伯父說,這是糯米和石灰拌成的凝和土。

    于是由長子動鏟,幾個子女一同幫着忙,花了很多時刻和氣力才把凝和土打爛,下面現出八個缸,于是大家通力合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缸一個一個搬出。

    缸内銀元寶是用桑皮紙包裹的,桑皮紙已近乎糜爛成灰的程度,上面寫着“同治幾年藏”和“光緒幾年藏”字樣。

    我年紀很小,看到這種情況,隻有屏息凝神,全屋子都聽不到什麼聲息。

     八個缸掘出來之後,姑母就說:“這八個缸,我也參與其事,他臨終怎麼說二十、二十呢?”四伯父說:“你出嫁的時候是填房身份,可能在他的前妻時代還有十二缸,所以他說二十呢?”大家聽了這話,于是再向四周繼續搜索,花了一個多鐘點一些些沒有結果。

    四伯父說:“爽性往下掘,再試試看。

    ”大約再掘下幾尺,果然打破了一隻缸,銀元的锵锵之聲,清脆入耳。

    于是又花了好多時間,陸續把缸掘出,一點之下,果然是十二隻,連前共計二十隻,每隻内藏銀元一千和銀元寶一對。

     姑母見到這些缸,不斷地流淚說:“我家開了幾家醬園當鋪,現在倒的倒了,燒的燒了,幸虧他一生省吃儉用,才留下這二萬銀元。

    ”說畢,大家都陪着流淚。

     這時已經深夜,大家請舅父說句話,四伯父躊躇了好久,才把如何分配的辦法說出來。

    當然兒子每人一份,女兒照規矩隻給一些嫁妝費而是沒有份頭分的,但是四伯父主張女兒也各分半份,姨太太也分一份,姑母也分一份。

    首先跪在地下的是兩個女兒和姨太太,繼而幾個兒子也跪下來表示同意。

    姑母極大方地說:“四哥你分得好公道,我完全同意。

    ”接着向兒子說,現在向舅父叩過頭之後,以後不準再有一句話。

    兒子們個個唯唯稱是。

     姑母又說:“依照舊時的規矩,主持分家的舅父,應該也分一份。

    ”四伯父連說:“不必了,不必了。

    ”大表兄就說:“我們大家已分了銀元,剩下來的四十隻元寶,應該孝敬四舅父。

    ”四伯父強而後可,說:“四十個銀元寶,我和你們母親各得一半,而其中有兩個元寶要給阿沅的。

    ”因為我在場目擊其事,要我保守這個秘密,而且還有要我做下一代的證人之意。

    這兩個元寶大小相等于陰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竈君老爺上天供的糖元寶一樣。

     我得到了這兩個元寶,把玩不忍釋手,但與書上看到的兩耳又薄又尖的元寶完全不同。

    原來元寶有好幾種,一種是官方鑄的叫作“元寶”,民間銀樓鑄的叫作“圓錠”,民間富家也有自鑄元寶的。

    此外有一種中心是很飽和的圓形,上面有很細的環紋,叫“方錠”,是一塊方形的白銀,中心也是凸起有細緻的紋,兩耳都是很薄的。

    我拿到的一隻是圓錠,十兩重,上面也有細紋,所以稱作紋銀。

    我把圓錠玩了很久,四伯父說:“交給我代你保管,小孩子拿來拿去是要闖窮禍的。

    ” 嘉定縣杜念曾私家所鑄的元寶 待到分配完畢,時已接近天亮,許多婢仆還在寺院裡守夜,于是大家動手急急忙忙把泥土碎石和壞地闆丢棄花園中,仍舊把畫箱照原樣放回原處。

    大表姐已經預備好飯菜一桌,紹酒兩壺,請大家來吃分家的這一餐,名作“和氣酒”,又稱“興隆酒”,其時我已經倦得倒下來了。

     地窖中埋藏銀元的風氣家家都是如此,不過數目和方式不同。

    城裡人如此,鄉下人更普遍。

    因為銀元的價值,是經久不變的,而且藏在地下,可以防止搶劫、火災、水災。

    隻因從前救火的設備簡陋之極,一燒就是幾百間屋,貯藏鈔票危險極多,而窖藏銀元就沒有這種顧慮。

     後來,抗戰開始前有一個時期,銀元收歸國有,隻有鈔票可以通用。

    但是“法令盡管是法令”,各戶人家窖藏的銀元還是不肯拿出來。

    直到抗戰勝利之後,紙币崩潰,老百姓對什麼币都不相信,大家把窖藏的銀元搬出來。

    不但上海有數千銀元攤,連各省各縣各市各鄉村,都是銀元的世界,這就說明民間平素窖藏銀元的習慣是根深蒂固的。

     受教甘翁突遭波折 我跟随丁甘仁老師寫方的時節,仍住在南市,一清早步行到英租界,沿途經過中西名醫的診所,當時有幾個醫生早晨七時已經開診,夏應堂門診六角六(即小洋六角、銅元六枚),殷受田門診四角四,唯有平喬路上的張骧雲(即張聾)門診取費二角二。

    西醫陳一龍、莊德、臧伯庸收費都是小洋八角。

     這種觀察,對我将來開業很有幫助。

    看他們如何應付病家,如何診療處方,他們各有千秋。

    最有趣的是張聾。

    早晨六時,滿屋子滿天井都是傷寒發熱的病人,都由家人用藤椅鋪闆擡來,他家裡的天井極大,裡面有許多賣各式點心和粥品的小販,專門供應給陪伴者的家屬吃的。

     這時張聾年紀已很老,他有兩個兒子、兩個孫子幫着料理,一天要看到二三百号。

    後來和他們相熟之後,才知道張聾的門診雖然收二角二,但是有人隻給幾個銅元,他也一樣替他們看病。

     張聾家用隻許用銅元,銀角子丢在一隻空火油箱中。

    所謂“火油箱”,就是裝五加侖汽油的方形鉛皮箱,倒油的時候不過打兩個洞,可将全部汽油倒出。

    張家就利用這種空箱,打一個放進銀角子的小口,每天陸續把銀角子丢下去,隻能放進,無法拿出,積滿一箱就送到密室中,子孫要搬都搬不動,搶劫偷竊都不怕的。

     丁甘仁老師的門診是一元二角,每天看到一百号左右,是全上海診金最貴的一人。

    (按:後來安徽王仲奇、北京陸仲安到上海開診,門診取費二元、四元,但是每天求診的人不過一二十人。

    ) 丁甘仁老師因為有嗜好,門診時間定早晨九時起,診所就在白克路(今鳳陽路)珊家園,有時延遲到九時半才開始,我必然先到診所等候。

    有一天我遲到了十分鐘,别的師兄就湊上去寫方。

    丁老師一邊唱藥方,師兄一邊寫方,那位師兄因為聽不懂他的常州土話,緊張太甚,落筆躊躇,丁師面有不悅之色,便問:“陳某人怎麼不來?”一會兒我到了,丁老師問我:“你家住在哪裡?”我說:“住在南市,相距此地有五裡路,是步行來的。

    ”丁師在那天門診完畢之後,吩咐管家的挂号先生說:“明天起讓陳師兄住到這裡來。

    ”指定一個小房間使用。

    這小房間就在弄堂底,中間有一個橫額,是吳昌碩寫的“留有餘地”四字。

    我很高興,因為我知道這個房間,要五年以上的老師兄才有資格居住,我一下子就住進去,别的師兄都有不豫之色。

    我這才知道一個人立身處世,最初會受到同窗的歧視,将來會受到同業的嫉妒,必須要做一種聯絡工作,即近世所謂打開公共關系。

     我那時節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二十餘元,我就劃出四分之一作為交際費,四分之一作為服裝費,其餘一半作為儲蓄。

    我用這些交際費請了四位老師兄到新世界遊樂場去玩了一次,門券是每人小洋二角。

    裡面有許多吃食的攤檔,我又花了幾毛錢,買了許多鹹的甜的東西,抓在手裡大家邊吃邊玩,盡歡而散,于是我才能安安逸逸地住進這間小屋中。

     這時節黃磋玖(楚九)辦九福公司,将發行“百靈機”藥丸,先期把面額一千元的股票送給八位中西名醫,并選為董事。

    中醫隻有丁甘仁老師名望最大,所以特送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