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塊錢盡是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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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銀元七錢三分 慘遭逆境幼年失怙 遷出舊宅生活艱辛 先學西醫再學中醫 為師服務漸知物價 初識丁翁領教理财 生活困頓賣文助學 否極泰來進入鴻運 民國時期,上海外灘 我童年時,是使用銀元的時代。

     “銀元”早期在上海,叫作“銀餅”,這是鹹豐六年(1856)上海富商私家所鑄造的。

    這些富商都是經營“沙船”生意的。

    所謂沙船,是十丈有餘的木杆大帆船,由北方運鹽到上海,由南方運黃沙到北方。

    這種黃沙混合了石子和泥土,叫作三合土,是建築物的主要材料。

    這種沙船廠,雇用員工數以百計,每月發工資時,為免稱量碎銀引起争執,所以就由富商王永盛(即王信義沙船廠)、郁深盛(即郁子豐沙船廠)等自鑄銀餅,規定每一餅有白銀五錢。

    銀餅是用手工打成的。

    這種銀餅,是鹹豐五年(1855)所鑄,我也見過。

     後來墨西哥的銀元(俗稱墨銀)流入中國,這是用機器鑄造的,分量更準确。

    外國人到中國來購買物品,都使用這種銀元。

     一塊銀元七錢三分 銀元每一個,是用白銀七錢三分鑄成,庫秤是七錢二分,銀質最标準的是墨西哥鑄成的,上面有一隻“鷹”,所以又稱為“鷹洋”,因是外洋運來的,文人筆下稱為“番餅”,民間稱作“洋钿”。

    一部分文人甚至把一塊錢稱作“番佛一尊”,足見當時一般人對銀元的重視和膜拜。

     鷹洋在清朝時已普遍流行,大清帝國在光緒年間大量鑄造了多種銀元,上面有一條龍,稱為“龍洋”。

    到了民國初年,袁世凱秉政,又鑄造了一種銀元,上面有很大一個袁世凱的頭像,所以後來民間将這種銀元稱為“袁大頭”,簡稱“大頭”。

    上述數種銀元,在同一時期等價使用。

     銀元之下,還有兩種輔币,第一級是“銀角子”,南方稱為“毫子”;第二級是“銅元”,俗稱“銅闆”。

    這兩種輔币,并不是十進制,是要跟着銀價、銅價的上落而定,所以又稱“小洋”。

    兌換店天天有市價牌子挂出,一元能換銅闆多少?那時市價沒有多大上落,銀元一枚,可換銅元一百二十八枚左右。

     白銀七錢三分的銀元已很重,要是有一百銀元的交易,重量即達七十三兩,這是不可能帶在身邊的,因此市面上大宗交易,都用錢莊的莊票,後來鈔票也通行起來了。

     可是銀行與錢莊的庫存,仍以白銀為本位。

    一切用銀元作為流通品,往來結算隻是使用銀元,所以每天一清早在銀行、錢莊彙集之區,可以見到行莊的老司務(即工役)背上負着一個黃藤笆鬥,漆上了錢莊名稱的黑字,裡面盛着銀元,互相遞解。

    數目大的要用特制的鐵框厚木箱解款,鈔票就沒有這種麻煩。

    好在解銀元的木箱既笨又重,必須兩人才擡得動,搶劫是不可能的。

    況且那時治安良好,在銀行和錢莊區的警衛也極嚴密,盜劫絕少發生,搶笆鬥的事十數年中偶或有之,劫銀箱的事簡直不曾聽見過。

     銀元放在身邊,锵锵有聲,而且白花花的色澤更是炫眼,所以舊時個人攜帶大量銀元容易發生事故,俗語所謂“财不露白”,“白”字舊時指銀元寶或白銀,後來即指白銀制成的銀元。

     鈔票輕而易于攜帶,不會惹人注目,于是鈔票的通行越來越旺,使用大量銀元的機會日漸減少,大抵十元以下的往來,都用銀元,十元以上的則用鈔票。

    鈔票分一元、五元、十元、五十元四種,百元鈔票我沒有見過。

     現在已不容易見到從前的銀元,目下香港的一元硬币,輪廓比舊時的銀元小上一圈,厚度也薄一些。

    因為銀元是九八純銀鑄成,僅百分之二是其他金屬,所以硬度比百分之百的純銀還要硬。

    當時銀元也有假的,是摻和銅質或鉛質制成的,精明的人都懂得辨别的方法,隻要拿一塊錢敲另一塊錢的邊緣,真的锵锵有聲,假的會發出木木然的啞聲。

     還有一種含銅質極少的假銀元,隻要以兩手指夾在銀元中心,用口唇向銀元邊際一吹,真的銀元會發出很輕微而悠長的“殷”一般的銀笛聲,假的就沒有。

    銀錢業的從業員,在年少學業時,就要練習辨認銀色和各種版樣,以及辨别響聲。

    銀元越出越多,版樣名稱有二十多種,辨别大批銀元的真假,要敏捷。

    要是不懂得這些技術,就會吃進“夾銅洋钿”,令人懊喪不已。

     銀元的排列安放,有一定的規格,有一塊木闆叫作“銀元闆”,是一塊闆上雕出十行半圓形的凹穴,每一行可以放五十元,二十行就是一千元,這是銀行、錢莊和大商行中所必備的工具。

     點數銀元又有一種方法,是憑兩隻手,右手隻拿一塊銀元,左手拿成疊銀元。

    左手指陸陸續續把銀元推出,右手就循次一塊一塊地敲響銀元的邊,一面敲一面聽,聽到聲音不好的,即刻把那一塊錢剔出,于是再敲再數,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唱着數下去,一百塊錢,不到一分鐘,就把鑒别的工作做好了。

     小商店,出入較少,凡是逢到一塊錢交易,夥計們首先把這一塊錢向厚木的櫃面上一擲,聲音清脆的就收了下去,聲音有一些木木然的,就要請客人換一塊,所以辨别銀元的真假,也是一般人生活上的常識。

     銀元時代的生活,講起來,真有一番滄桑史。

    我就依據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往事作為出發點,寫成本文,借以反映近六十年來物價的變遷。

     在我稚齡時期,一切都不甚了了,每天隻知道向父母要一個銅元。

    當時一個銅元,用處極大,可以買糖十粒八粒,可以買大餅油條各一件,或是買生梨一二枚、馬蹄二串。

    記得小時候,到城隍廟去遊玩,一個銅元可以買一塊百草梨膏糖,孩子們一面吃,一面聽賣糖的人(俗呼小熱昏)唱着各種各樣的歌詞。

    城隍廟的酒釀圓子,是每碗銅元二枚,吃一碗肉面是四個銅元,一塊肉又大又厚。

    汽水稱為“荷蘭水”,每瓶二個銅元。

    雞蛋一塊錢可以買到一百五十餘隻,已經算是很貴的了。

     我六歲前,絕少有機會可以看到一塊銀元。

    新年中到九姑母處拜年,姑丈号稱巨富,開設典當七家,姑母見到我非常高興,給我一塊錢作為“拜年錢”,我拿着銀元回來,覺得飄飄然已成為有錢人了。

    我拿到的那塊錢,又由我姑母剪了一個紅紙“囍”字,牢牢地貼在上面。

    我明知這一塊錢可以兌到一百多枚銅元使用,但這是我最初得到的财富,無論如何不肯兌換,常常放在袋中,玩弄不已,有時還拿出來炫耀于人,自鳴得意。

     我的家庭環境,在幼年時代,是上海縣城内的世家。

    我父親子晉公合了五房弟兄,在縣城大東門大街開設一家陳大亨衣莊、一家陳錦章衣莊,又開了陳榮茂、陳大升兩家綢緞局。

    早年租界尚未十分繁榮,上海的縣城,以大東門為第一條馬路,最大的商店是裘天寶銀樓、祥大布莊、程裕新茶棧等。

    我們的店鋪除陳大升綢緞局開設在大東門外,其餘都開在大東門内,當時上海城裡的商業大機構大緻是如此而已。

     我的叔父常常誇耀我們家的财富,他說:“郭半城,朱一角,陳家兩頭摸。

    ”意思是說姓郭的地産占到半個城,姓朱的占一隻角,姓陳的家宅與店鋪由城内開到城外,兩面可以摸到錢财。

    那時我們沾沾自喜,自以為了不起。

    其實這個時期,我家已瀕臨破産邊緣,叔父還蒙在鼓裡,我那時年紀小更不知道。

     我們綢緞局的總店,除了鋪面之外,裡面還有很大的住宅,占地約二畝半,我就是出生在這裡。

    我有同胞兄弟三人,大哥承淇(小名阿興),我名承沅(小名阿沅),弟弟其時還沒有出世,隻有我常常在綢緞鋪中玩耍。

    我和店中一個姓章的學徒最為相得。

    一天,我口袋裡揣着一塊錢,抓在手中反複把玩,對他不時賣弄。

    那學徒看得呆了,因為他沒有工資,每月隻領月規錢小洋二角,這種月規錢是包括學徒洗浴理發以及購置鞋襪之用。

    他見了我的一塊錢,也拿去放在手中把玩不已,他講:綢緞鋪中薪金最高的掌櫃先生,每月的薪水不過八元;普通的職員,不過六元、四元,剛滿師的學徒每月隻有一元。

    你拜一個年,就拿到一塊錢,真令人豔羨,要好好地保存起來。

     我聽了他的話,隐隐然流露出一種驕傲的姿态。

    姓章的學徒有些看不上眼,就反唇相譏地說:“小開!你不要得意,我滿師之後,努力做事,也會發達,到時我的錢一定比你多,而且要買一輛包車(即私家兩輪人力車),那時節我高高地坐在包車上。

    你這種小開沒有一些用處,可能已做乞丐,隻能幫我推車,向我伸手要一個銅闆呢!”我聽了他的話,氣得了不得,但是他這幾句話卻深深地印在我心坎上,知道一個人沒有本領,将來是會成為乞丐的。

    所以要賺一塊錢,也不知道要流幾多汗血,所謂“汗血銅钿”即是說當時一塊錢的來之不易。

    這個章姓的學徒,名榮初,果然在三十年後開了兩家織布廠,又和劉鴻生合設章華呢絨廠,是國産呢絨第一家,成為上海有數的大實業家。

     慘遭逆境幼年失怙 民國三年(1914),我六歲,南市縣城商業日益衰落,裘天寶銀樓搬到小東門,我們也跟着在小東門開設了一家很大的綢緞鋪,其實這是孤注一擲之計,我家的命運就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