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塊錢盡是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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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着,不料隻開了一個短時期,就宣告破産。

    從前的商業機構最重信用,雖已破産,一切欠債,仍要全數還清,隻有倒出,沒有倒進,所以在還清欠債之後,每一房的家中,便一無所有了。

     從前沒有幼稚園,我初時在緒綸公所的學塾中,接受私塾教育,請的一位塾師是秀才,月薪十二元。

    繼而進大東門育才小學,這家小學開設在王家祠堂中,老師都是知名之士,其中職員有史量才、曹汝霖、黃炎培等(按:現在留在香港的銀行家徐大統兄,制衣業巨子朱敬文兄說起來都和我是先後同學)。

    一天,我從學校中放學回家,見到父親與母親都在流淚,說是不久我們就要遷出這個大宅,将來你也不能再在育才讀書,因為育才小學每學期學費三元,以後負擔不起了。

    我很天真地說:“我還有一塊錢,你們拿去用好了。

    ”我的父母聽了,破涕為笑說:“我們盡管窮,不會用你這一塊錢的。

    ” 民國時期,上海南京路 我家店鋪倒閉後,父親郁郁寡歡,認為來日大難,于是不做老闆做夥計,到一家大綢緞鋪去當總賬房,月薪十元,他覺得環境大非昔比。

    有一天,他叫着我的小名說:“阿沅,我帶你到夷場上去吃大菜,今天姑且作樂一下。

    ”(按:上海縣城中人稱租界為夷場)我就跟着父親搭電車到英租界大馬路(今南京東路&mdash&mdash編注,以下同),在石路口一家很簡陋的粵式西餐館進餐,我記得電車到法租界是收費銅元一枚,由法租界進入英租界的電車又是銅元一枚,西餐是每客小洋二角,我第一次吃到牛油面包和炸豬排。

    父親告訴我,牛油和面包是不要錢的,我就吃了很多,覺得塗了牛油滑潤異常,極為可口。

    吃完之後,父親又帶我到一家時髦兒戲館去看戲,每客收銅元十枚,兒童是不要錢的。

    那時節上海南市居民有一種風氣,到租界去一定要吃大菜、看戲、坐馬車,成為三部曲。

    我嚷着要坐馬車,父親說馬車是私家設備,出租的馬車,要到跑馬廳旁馬車行去租,每租半天,需花小洋六角,太浪費了,于是仍然坐電車回家。

     這般的歡樂時光,隻過了一天,次日父親以銅元二枚,購醬豬肉兩塊,吃了之後,患上了嚴重的痢疾。

    來勢兇險,一日數變,請西醫治理,醫生一味搖頭,病勢日益嚴重,經過了七天,他老人家竟溘然長逝。

    臨終時,有氣無力地說:“阿興要出洋,阿沅要做醫生。

    ”斷斷續續地重複說了幾次,這是我父親對我們兄弟倆的期望,其時我父親隻得三十七歲。

     我的父親雖有這樣的期望,可是那時我們家中盡其所有隻得三十六枚銀元,連後事都無法料理,興哥拿出了他的積蓄五塊錢交給母親,我也把一塊壓歲錢拿了出來,母親号啕大哭起來,大家也跟着淚如雨下。

     我的一塊錢,母親沒有接過去,一邊哭,一邊将我的手推開。

    我手中的一塊錢,本來上面貼有一個紅紙的囍字,受到淚水的浸潤,成為血液般的紅色。

    母親以為我流了血,哭到暈厥過去,我卻以為家中又死了一人,痛哭失聲。

    待她醒了之後,她囑我将銀元藏好,免得引起更多傷感。

    這些情況,以後我每逢發寒熱做噩夢時,總是呈現出這一幕悲劇。

     接着,我的四伯父匆匆趕到,進門便大哭,哭到嘶不成聲。

    這時我的大姐年僅十六歲,興哥十歲,我六歲,大妹四歲,幼妹二歲,都在童年,而且母親還懷有三個月的身孕,就是後來遺腹而生的士範弟弟。

     四伯父看了這般凄涼情景,他安慰我母親說:“一切身後的事,由我來安排。

    ”這天,大家隻是哭,但是我母親意志堅強,她說:“天下事無不了之局,我也會負起這個重任。

    ”親友們都暗暗着急,如何料理善後;誰都知道這是不可想象的困難大事。

     母親在送四伯父出門時說了幾句話,就如何處理的辦法,表達了她的意見。

     從前南市世家的風氣,辦喪事都有一個經辦各家紅白大事的人叫作“賬房”,還有一種專管派送訃告或報喪條的人,叫作“執事”。

    這種職務是對許多世家常年而流動性的服務,往往世襲二代三代地傳下來,對各家親友關系熟識得很。

    四伯父一出門,立刻去請他們來幫忙,由一個執事星夜分派報喪條,大部分的名單都由四伯父開出,執事對各家的地址了然于胸。

    四伯父對這個執事暗示:此次喪事經濟拮據,非同往日,希望你口頭上通知大家要送現錢。

     當時上海的習俗,喪事送禮,都是白蠟燭一對,清香兩股,錫箔一塊,或是長錠兩串,代價不過小洋三四角,比較接近的親友,加送一副白竹布的挽聯,代價也不超過二角錢。

    這次喪儀,親友因得到暗示,紛紛改送赙儀,有些送一元,有些送二元,有幾家豪富的竟送十元,這數目在當時算是很驚人的了。

    這次收到的錢總數有一百多元,殡葬的問題,都可以解決了。

     那位臨時的賬房先生,和我家有數代交誼,他說:“陳家如今雖然情況不好,但是世家的喪儀不能顯得太寒酸,可以把已閉歇的綢緞鋪中全部陳設搬在一邊,由贳器店布置靈堂,要有三道靈門,才夠氣派。

    ”贳器店也是三代相熟,講定租賃器材全盡義務,隻花工料兩塊錢就夠了。

    我們就照他的意思辦理,這一場殡儀,總算做得還很體面。

     從前舊家,都是大家庭,逢到紅白大事,無論你做得怎樣好,必然有人說長道短,妄加批評,特别是一些長輩老太太閑話最多。

    我母親因為這次父親的突然死亡,一定要焚化一份“六斤四兩”。

     所謂六斤四兩,即錫箔總重分量一百兩,是代表白銀一百兩的象征物。

    當時上海的錫箔都由紹興運來,用純錫打成,價值不菲。

    通常人家焚化錫箔,不過用一刀兩刀,每刀重約半兩,大約小洋二角,可以折成紙錠一大簍。

    六斤四兩就可以折成數十簍,由親戚女眷們,日以繼夜地幫忙折成。

    這種焚化錫箔的習俗,意思是使身故的人在九泉之下不至于經濟困難,也表示活着的人對死者身後的關懷。

     在各親友幫忙折錫箔時,有位老太太說:“子晉公生前吃慣用慣,六斤四兩是省不來的。

    ”也有一位老伯母認為:“現在家境如此困難,可省即省,不應這般浪費,花這麼多錢,買這些錫箔有什麼用。

    ”衆說紛纭,十分刺耳。

     我的大姐那時已很懂事,聽了閑言閑語,一時氣惱,便到後房箱底中取出一串“康熙銅錢”,這種銅錢,既厚且重,每一百個制錢,用紅線紮成一條,每十條名為一串,這是我母親嫁時的“壓箱錢”,一向不肯花用。

    大姐把康熙銅錢給大家看,并說:“這六斤四兩錫箔是用我母親的壓箱錢買的,現在還有多餘的幾串,請大家看看。

    我母親不會浪費銀錢,花無用之物以表哀思,這是應該的。

    ”一位妯娌又插一句嘴說:“這真所謂窮歸窮,家裡還有三擔銅。

    ”這句俗語,是含有諷刺性的,我的大姐聽了就哭起來,母親不出一聲,隻是暗暗拭淚而已。

     殡儀分三天舉行,外面的事情都由叔叔伯伯們照料,“知賓酒席”每席二元,有四大盤六大碗之多,一切都辦得很得體。

    當時南市的民風淳樸,在開吊之日,有一位方老伯(即後來上海商界聞人方椒伯之尊翁),他親自來祭,臨行時對我四伯父誠誠懇懇地說:“你們這一次受到經濟上的大災禍,最主要的就是你們有一塊地産押給我,我催促着你們來贖,料不到你們始終沒有力量來贖,消息一傳開來,存戶紛紛來提款(按:舊時商店,都接受親友存款收息的),存戶一擠提,店鋪周轉不靈便站不住了,所以子晉公的早亡,我不無内疚。

    ”說罷之後,拿出莊票一張,數目達八百四十兩。

    他說:“這筆款子是我曆年計算你們利息太厚,現在我就拿這筆錢來作為赙儀,以贖前愆。

    ”四伯父深深作揖,接受了他的厚赙儀,等方老先生走了之後,就把莊票移交給我母親。

     喪事完畢後,我們一家人扶柩到安亭祖墳下葬。

    安亭距離上海一百裡左右,火車可以直達,我家祖墳地區廣大,穴位排列五級,能葬五代子孫。

    有一個祠堂,相當宏偉,堂外有祭田百畝,租與農家耕耘,将租米作為祭祀及修葺祠堂之用。

    在安亭墓祠時,我的叔叔說:“你們一家七口,應遷入祠堂居住,以維永久,而省開支。

    ”我母親堅持不允說:“孩子們居住鄉間,将來的教育,便不堪想象。

    ”我的叔叔是一個讀書人,他說:“安亭是一代宗儒顧亭林的故裡,讀書是不成問題的。

    ”我母親認為這種見解太不合時宜,所以在葬儀完畢,就毅然決然地拖了兒女回到上海,集合親友說:“我決計在上海教養兒女,将姓方的八百多銀兩分存三家綢緞鋪,以十五年為期,取本又收息,十五年中子女們的教育與生活就不成問題了。

    ”親友們對我母親的主張都認為有見解,要是我母親沒有這種決心和毅力,那麼我們弟兄姐妹,都成了鄉下人,我們日後每人的曆史也要重寫了。

     不久,家中又發生一件悲慘的事,就是大姐體素羸弱,突遭家難,一病即倒,與世永訣,下葬安亭,耗銀元二十餘元。

    這一事又使我母親傷心不已。

    這許多事情,我當時年紀還小,不甚了了,母親在我長大之後,總是叨叨不絕地講個不休,令我深印心坎,永遠難忘。

     遷出舊宅生活艱辛 父親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