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塊錢盡是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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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完畢後,我們搬離綢緞莊後面的舊宅,但要找一個新居,問題極大。

    當時各處的房租,小宅一處月租都要十元、八元,到處托人代覓,幸虧有一個老親戚說:“我在薛家浜有一個巨宅,内有四間大屋,假使你們去住,每月隻收租金二元。

    ”我母親就欣然攜帶我們入住。

     哪知道,這座房屋雖然很雄偉,後面卻有一條其臭不堪的河浜,浜的另一面有七八十家豬棚,上海大部分的豬肉都取給于是。

    我們住在那裡,一天到晚,鼻子聞到的都是豬隻的臭味,聽到的都是豬隻的叫聲,推開後窗一望,見到的都是刳豬的情景,不但滿地是血腥,而且叫聲凄厲。

    還加上蒼蠅蚊子,成群結隊地向人襲擊,有時蒼蠅的腳上還帶着細小的豬血漬。

    這般情況,怎樣也住不下去,但是我母親為了節省開支,隻有咬緊牙關忍着住下去,也住了三年之久。

     這三年中,我家的夥食,老是粗茶淡飯。

    米價每擔三元六角,每天佐膳食品限定四個銅元,以一個銅元煮青菜一大盤,一個銅元購豆腐豆芽之類,二個銅元購“東洋魚”一塊。

    所謂東洋魚,是紅色的海産魚幹,又稱薩門魚,由日本運來,價廉味鹹而耐食。

    這般的膳食,常年不變,五天吃一次蛋,每月難得吃到一次“炒肉絲”,即使有肉,肉絲也不過寥寥可數的十幾條。

    如此清寒生活,就養成了我後來見到青菜就厭,見到魚堅決不吃,一心隻想吃豬肉。

     當時我們一家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舊的,三年五年從不添一件新衣裳,我穿的是一件竹布長衫,腳上是布鞋布襪,都是我母親一針一針做成的。

     搬到薛家浜之後,因為距離育才小學遠,學費貴,所以就改進馬家廠浦東小學附屬小學繼續攻讀。

    從前小學校中,讀的課本隻有國文、修身、英文、算術、地理、曆史六本書,名為“共和國小學教科書”,每冊售八分錢,都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

     那時讀書,着重國文和算術,這兩科成績在九十分以上的,就可以跳班。

    我因為在私塾中讀過一個時期,所以國文不成問題;算術考試時,隻有四題,隻要算得對,總是一百分,所以我每一學期都能跳一次班,隻有四個學期,小學就畢業了。

     在初進浦東小學時,我和母親有一個争執,就是不肯穿布襪,布襪土裡土氣,難看極了,一定要改穿洋襪,洋襪是洋紗織成的,比較好看。

    母親勉強地答應了,其實那時節的洋襪不過五個銅元一雙,但是穿不到半個月就破了。

    鞋子是布鞋,布鞋也不過穿半個月。

    同學之中,隻有一個人穿皮鞋,他是校主楊斯盛的孫子,簡直令全校同學羨慕不已。

    那時一雙兒童皮鞋,最貴的達一元左右。

    我在畢業禮的前夕,一定要母親買一雙皮鞋,母親堅持不肯,我盈盈流淚,想把自己的私蓄一塊錢拿去買,但是考慮了幾天,還是作罷。

    誠如俗語所謂:“一塊銀元像圓台面一樣大。

    ” 小學畢業典禮舉行前一周,母親為我在箱底取出“熟羅”牌綢裁做長衫一件,并且向親戚家借到一雙皮鞋。

    到了畢業典禮那天早晨,先到理發店理發,那時理發一次,隻收銅元八枚。

    理好了發,我回去穿了新長衫和皮鞋,囊中帶了一塊錢,欣欣然到學校接受證書。

    同學們見到我周身煥然一新,都對我刮目相看。

     到了下午三時典禮完畢,國文老師送了我一張戲票,令我到陸家浜中華職業教育社大禮堂看錢劍秋女士主演的愛美劇《少奶奶的扇子》,這出戲是根據英國文學家王爾德的名著改編的,這是話劇運動早期演出的一出名劇。

     散戲後,中華職業教育社散發傳單,招收半工半讀學生,同時還有人領導我們去參觀他們的實習工場,有一個爐竈,是專門制造琺琅招牌的,所謂琺琅,即現在的搪瓷。

    入學的人不但不收學費,每月還可以領到兩塊錢津貼,我看了很是心動。

     那天下午七時,四伯父要我到他家吃飯。

    我穿了那雙皮鞋,來來往往都是步行,很不習慣,好像腳上釘了馬蹄鐵一般。

    四伯父見到我拿了畢業證書,極為高興。

    吃飯時,我表達自己的意思說:“想投考中華職業教育社的琺琅班,可以賺些錢貼補家用。

    ”四伯父不以為然,說:“我家世代讀書和經商,你卻要去做工,須知做工的同伴不良,往往染上賭博習氣,你千萬不可參加,你如果遵從父親的遺命學醫,一切由我負擔,但是也要中學畢業之後,才能進入醫學院。

    ”四伯父的話我隻有遵從。

    (按:現在香港的搪瓷工業的廠主,多數是由這個琺琅班出身的;有些成了廠主,在非洲開廠,每年有極大盈餘。

    ) 我小學畢業後,即考入民立中學,學費每學期十六元,校長是蘇穎傑(綽号蘇白眼)。

    學校辦理得很好,有學生一千人,每年都有盈餘,我真不懂,當時每人十六元的學費如何能支持下去?我寫這篇文稿時見到報載,香港的私立學校今年學費是每學期三百元至一千五百元,而且今年還有九十多家學校宣告倒閉,足見從前的十六塊錢,價值是很高的。

     民立中學的學制是四年,隻要成績好,一樣可以“跳班”。

    我得到國文教師陸澹盦先生(即擅長編劇、力捧“綠牡丹”黃玉麟的人)的幫助,隻讀了三年即告畢業。

     先學西醫再學中醫 民立中學畢業後,我決心學醫。

    最初投考小南門内南洋醫科大學(即東南醫學院前身),這是幾位留日學醫的人創辦的,内中有一位教師是德國留學生,所以這間醫校,可稱是德日派。

    因為是私人開辦,規模不大,學生也不過二百多人,學費每學期收四十元,和一般學校來比較,這學費已算很貴,我的學費全由我四伯父負擔。

     在南洋醫科大學,我苦讀了一年,對醫學基礎漸有認識。

    不幸在暑假中我患上了傷寒症,就請大學中一位教師治療,但是西醫治傷寒并無對症藥物,隻是要我靜卧四星期,吃葡萄糖和維他命C而已,不料病勢越來越嚴重。

    後來家人力勸就診于孟河丁甘仁先生,隻連服了五天中藥,熱度竟然退清了。

    四伯父就對我說:“你學西醫,而西醫不能治愈你的病,現在中醫把你的病醫好了,你不如改學中醫。

    還有一個理由,你将來學成西醫之後,開業時節,各項設備,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恐怕我都負擔不起,你就做不成醫生了。

    ” 那時節恰好丁甘仁先生創辦“上海中醫專門學校”,自任校主,延請謝利恒先生為校長,四伯父代我轉托王一亭、朱福田兩位世伯寫了一封介紹信,投考“中醫專門學校”。

    當時投考學校,這封介紹信就等于保證書一樣。

    經過考試後,我即被錄取。

     上海中醫專門學校的學費,每學期是二十四元,四伯父的負擔就減輕了許多,我進了這間學校之後,一心攻讀中醫舊籍,進步很快。

     為師服務漸知物價 中醫舊籍,都是艱深的文言文,常有費解之處,因而又百般設法拜一位國文教師,補習國文。

    恰好有一位常州名儒姚公鶴先生(曾任《申報》主筆,商務印書館編輯),他在辦理一個法政講習所,我雖然沒有意思去學法律,但是介紹人說:“姚老師要請一個謄寫鋼闆和油印的人才,你大可趁此機會跟他做這種工作,那麼補習國文的學費可以完全免收。

    ”我聽了能免學費,就很高興地去做這項工作,而且行了一個拜師禮。

    姚老師對我也很滿意。

    後來我再拜章太炎先生為師,也是從姚公鶴老師方面發展出來的。

     我從姚公鶴老師之後,不但國文大有進步,而對社會關系的接觸收獲更大,因為他的煙榻之旁,每晚都有不少名儒學者相聚傾談,如孟心史、蔣竹莊、莊俞、董康、胡樸安、陸爾奎、葉楚伧、戴季陶、陳冷血、陳布雷、唐駝等。

    他們所談的或是批評時事,或是臧否人物,都有很豐富的處世經驗,所有談話資料,也有極高深的學問,由此我智識頓開,見聞大增,對做人的道理懂得不少,覺得這許多學問都是書本上所沒有的。

     舊時做門生,老師的事什麼都要做,除倒痰盂、掃地、整理煙榻、迎送賓客之外,還要幫他購買一切雜物,因此我對物價才漸漸明了起來。

     民國時期,上海舊城廂内各類店鋪廣告 其時的物價,又不同于幾年之前了,記得在“老大房”,熏魚小洋兩角可以買到六七塊;“邵萬生”的熟火腿每一包也是兩角,這是最高貴的佐食品。

    其他如臭豆腐幹,銅元一枚可買兩塊,粽子糖銅元一枚可購五粒,品海香煙每盒銅元三枚,強盜牌香煙每包也是銅元三枚,小白錫包每包小洋二角,大白錫包每包小洋二角半,唯有“茄力克”,每罐售價九角,開罐出售每十支小洋兩角。

     米價日益高漲,每擔達四元兩角,大家覺得“米珠薪桂”這句話,真是一點不錯。

     上海人飲酒,以紹興酒為最普遍,本色每斤一角,花雕每斤一角二分半。

    飲洋酒的人較少,三星白蘭地最昂貴,每瓶要銀元四塊,隻有少數富家和妓院中才備有。

     我師姚公鶴是吸鴉片的,當時文人雅士多數有煙霞癖,因為并不犯禁。

    鴉片煙亦公開發售,當時上海最有名的一家批發商是“鄭洽記”,零售而規模最大的是石路上的一家“老延齡”,鋪面好像銀行一般寬闊,門口有闊而且大的紅木櫃面。

    我常常奉命到附近一家小的零售鋪去買煙,其時每一小罐是小洋兩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