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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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朱子中和舊說後 朱子《中和說》四篇,蓋與張南軒及湖南諸儒往複論辨之書也。

    其闡發不無偏重,密于内而疏于外,竊慮使人漸入于禅,此固朱子之舊說,而非晚年之定論也。

    朱子不嘗自注乎,曰:“此書非是,但存之以見議論本末耳。

    ”乃後人之推尊是書者,則曰:第一篇,言道體也;第二篇,言性體也;第三篇,合性于心,言工夫也;第四篇,言工夫之究竟處也。

    今取四篇而合讀之。

    所謂工夫,不過主敬以存仁而已。

    所謂工夫之究竟處者,亦不過專求涵養未發之中而已,而于所以發皆中節之故未及一言。

    此非密于内而疏于外,立其體而未求所以達其用乎?是示以涵養在敬,而不示以進學在緻知也。

    是教之敬以直内,而不教之義以方外也。

    夫佛氏之所以仿佛吾儒者,以其主敬涵養之略同也。

    而吾儒之所以超邁佛氏者,以其主敬涵養之間,早裕接萬事應萬變之原,而将以大有為于天下也。

    厥功維何?窮在物之理,集處物之義而已矣。

    孟子之言仁也,必舉義以并重。

    孔子之言仁也,亦必寓義于其中。

    故曰:“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

    ”《中庸》所雲未發之中,究與允執厥中之中有别。

    允執厥中雲者,著乎事物而為言也。

    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者,不過言情之未動,一毫未有倚著于物,故以中名之耳。

    其實,工夫效驗,關鍵緊要處,全在發皆中節之和。

    偶發而中節,雖赤子之一啼一笑,亦具自然合拍之天真。

    求其畢生之喜怒哀樂,一一發皆中節,其一端又處處發皆中節,此非具時措鹹宜之詣,其孰能與于斯?而非本主敬之一心,以精義集義,早裕接萬事應萬變之原,亦斷斷難臻斯詣也。

    蓋義者,事之宜也。

    必精義集義,而後能時措鹹宜,此不待智者而後知也。

    《易》曰:“敬義立而德不孤。

    ”至哉言乎,而豈可偏廢偏重哉?如遵此中和舊說,徒知主敬以存養未發之中,而且視為工夫之究竟處,不複進求其他,幾何而不漸入于禅也。

    謝上蔡謂敬者,常惺惺之法也。

    彼佛氏之書,不亦有常惺惺之語乎?是其喚醒此心,亦與吾儒略同也。

    然吾儒之喚醒此心者,欲其格物緻知,而以照注萬事萬理而無遺也。

    佛氏則空喚醒在此,無所作為。

    以明道程子雲:“佛氏之學,于&lsquo敬以直内&rsquo則有之矣。

    &lsquo義以方外&rsquo,則未之有也。

    是故滞固者入于枯槁,疏通者歸于恣肆。

    此佛氏之教所以為隘也。

    ”朱子晚年,亦多辟佛之言,深中窾要,固已置身雲霄,不染塵埃矣。

    特其少壯時,嘗出入佛老。

    大約此說之偏重涵養,而疏于窮理應變,亦由少染佛氏習氣,緻立言仿佛類之,迄晚年進德,即已自斥其非矣。

    朝廷之推崇朱子,可謂至矣。

    然皆取其大醇,而略其小疵。

    錄其晚年至粹之言,而遺其中年未定之論,是則善尊朱子矣。

    而儒林之淺識者,乃并其未定之論,亦極力推尊,轉使諸儒未能心服,甚至衆矢叢集于紫陽。

    豈非不善學者階之厲耶?當亦為在天之靈所長太息也。

     書《船山遺書》後 少時笃愛桑梓,嘗好從先生長者訪求曆代鄉先輩學行,而筆記其姓字。

    略聞濂溪周子以還,有學行卓越,氣淩衡嶽九千仞者,曰衡陽王船山先生夫之,心向往者久之。

    稍長,求觀諸鄉先輩著述,以觇其學術之淺深高下。

    家貧無所得書,恒展轉從親朋次第假觀。

    因仰見船山氣質剛毅,勇于造道,精思力踐,曆劫不磨,其學術由關而洛而閩,粹然一軌于正。

    其遭時而遁世也,聲影不出林莽,韬晦四十餘年以終其身,不惟勿弋一時之名,尤且不顧千秋之業,是以著述遺稿亦至沈埋數十百年之久,而天下莫及知。

    視同時孫、李、黃、顧諸儒之刻苦艱貞,志節皎然,有過之,無不及也。

    觀其文章,汪洋浩瀚,煙雨迷離,以綿邈曠遠之詞寫沈郁幽深之志,聲情激越,而仍婉轉關生,不失蘊含之旨,其真有道之言欤。

    湘陰郭養知先生嵩焘,忠誠笃實,剛健沈雄,質性與船山相似,實湘中近今豪傑也。

    而其學兼漢宋,以漢儒為門戶,以宋五子為堂奧,皆深造而自得之。

    又适與船山同趣,是以一生于船山最為傾心,非徒桑梓之恭而已矣。

    翰鼎嘗從養知先生遊,竊聞其餘論,謂船山學宗橫渠,躬行實踐,其辨正陸王得失精于陸清獻公。

    所著《周易内傳》,自漢以來言《易》者,且莫之或逮也。

    養知權禮部侍郎時,嘗疏請船山從祀兩庑,尚書徐桐公以為不可。

    事寝未行,養知深以為歉,而望湘楚儒吏之終有以請行也。

    故其題船山祠楹聯雲:“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

    請從祀于朝,猶有望于鄉人。

    ”又曰:“訓诂箋注,六經于易尤尊,探義文周孔之精,漢宋諸儒齊退聽。

    節義文章,終身以道為準,繼濂洛關閩而起,元明兩代一先生。

    ”先正之推論,至矣盡矣,末學更何所施其一辭之贊哉。

     鸢飛魚躍言上下察解 《詩·大雅·旱麓》篇雲:“鸢飛戾天,魚躍于淵。

    ”《中庸》引之,以為言上下察。

    鄭注雲:“察猶著也。

    言聖人之德,至于天,則&lsquo鸢飛戾天&rsquo,至于地,則&lsquo魚躍于淵&rsquo。

    是其著明于天地也。

    ”孔疏雲:“鸢飛戾天,翺翔得所,魚躍于淵,泳遊得所,言聖人之德,上下明察也。

    ”按此,則察皆訓著。

    著對隐言,确有精義,理無形體可見,所謂隐也。

    即有形之物,俯仰以窺無形之理。

    盛大流行,上下昭著,以見此理之用之廣,所謂費也。

    而或者解曰,《廣雅》:察,至也。

    子思引詩,明此理上至于天,下至于地也。

    是說也,蒙以為未安。

    夫所謂至者,由此達彼之形也。

    聖人之德,可以言上至于天,下至于地。

    天地自然之理,則不可以言上至于天,下至于地也。

    何也?鸢魚者,天地固有之物也。

    飛躍者,天地自然之機也。

    而天淵者,一最上最下之所也。

    此理先天地而早居其所,古今完具,盈滿充塞,無隙不周,原無彼虛此盈,需分此以益彼,由此以達彼之形勢也。

    故曰:“可以言著,不可以言至。

    ”程子雲:“人之于性,猶器之受光于日,日本不動。

    ”薛敬軒雲:理如日光,氣如飛鳥,理乘氣機而動,如日光載鳥背而飛,鳥飛而日光雖不離其背,實未嘗與之俱往,而有間斷之處。

    亦猶氣動,而理雖未嘗與之暫離,實未嘗與之俱往,而有息滅之時。

    萬物各得其一理,如凡小大之物,各得日光之一分。

    物在,則光在物;物盡,則光在光。

    鄉先生朱慎甫文炑曰:“必知得理定了,然後此語有所措。

    敬軒雖雲理乘氣機而動,其實,無乘亦無動。

    ”善哉言乎!乘與動且無之,而何有上至下至雲乎哉?程子雲:“動靜無端,陰陽無始,既無所謂始,亦無所謂終。

    ”若雲此理上至于天,下至于地,則有始終之形也,且以著訓察,其上下數節文理,一以貫通。

    察乎天地,孔疏亦訓以明察。

    蓋造端夫婦之微密者,即隐之雲也。

    著乎天地之高深者,即費之雲也。

    間嘗論之,萬物各适其天,各得其所,天之道也。

    飛何以必屬之鸢,躍何以必屬之魚,天命之性然也。

    是鸢也何以必飛,是魚也何以必躍,率性之道然也。

    鸢之飛,何以必戾天,魚之躍,何以必于淵,須臾不離之道之止于至善也。

    然則一觀鸢魚,即以知道之在上在下者。

    萬象森列,洋溢浃洽于兩大間矣,即如川流之不息也,山梁之知時也。

    聖心偶寄于一物,聖心豈滞于一物哉?大抵因一端以見全體也。

    非會心不遠者,其孰能之?朱子雲:“盈天地之間,莫非太極陰陽之妙。

    ”聖人于此,仰觀俯察,遠求近取,固有以超然默契于心矣。

    於戲,人生活潑潑地,何處無之,何日無之,在聖心純亦不已,固觸處會通,而學者養之以靜,亦能常窺妙境而躍然如在心目之間。

    嘗愛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氣象直與太初為鄰,良由心遠地自偏所緻。

    六朝第一流人物,雖吟哦末事也,而亦可供吾儒悟道之資欤。

    謝上蔡言:“近道莫如靜,靜中境,自是寬舒也。

    ”而要之用功必自敬始,敬則此心自虛靜也。

    此蓋千古聖學不易之道雲。

     火烈水懦解丙申 聖人憫物至切,刑期無刑,日夜殚精教養,冀盡億兆生靈而全活之。

    至不得已而用刑,亦惟适當其罪而止,無所謂烈,亦無所謂懦也。

    火烈水懦之說,蓋起于刑罰失當之時,姑息者保奸容頑,積以成習。

    其民耳濡目染,皆無忌憚之心,卒緻陷于刑者日益衆,君子傷之,因有水懦民玩之譏。

    有仁人出,知惡人而後能愛人,于是鑄刑書以明定律,申重典以懲首惡,殺一人以生千萬人。

    而其民習見粉飾優容之政,久矣視為固然,一旦聞此執法森嚴,群焉詫異,而望之如火燎原,不可向迩。

    此火烈之說所由來也。

    然畏之深,而思避之切。

    父子、兄弟、朋友乃互相警誡,而終得免于官刑。

    究之,民所謂火烈者,雖似一過于猛,實則仁人之用刑,亦惟适當其罪而止,固無所謂懦,亦無所謂烈也。

    烈之雲者,特時之人,見以為然耳。

    子産之用心,古仁人保全萬類之心也,迥非世俗徒申一己之号令者比也。

    《書》雲:“與其殺不辜,甯失不經。

    ”此非水懦者之流亞也,罪疑惟輕而已。

    穰苴之殺監軍使者,孫武之殺吳宮婦人,此非火烈者之正道也。

    皆羅緻陷害,故成其罪,以申一己之号令者也。

    且夫仁人之于刑,豈惟适重适輕,用得其當而已哉?而權衡緩急,抑更寓有時中之義焉。

    如當前明之世,時君賦斂煩苛,刑罰嚴急,則宜亟蘇民困,加意拊循。

    國朝除雜派之名,而賦有常經,嚴失入之條,而刑無濫典,則又宜留心約束,警其玩忽,辨分良莠,禁其攘奪,為斯民永保身家,此相時為智者之要論也。

    雖然,蒙于此竊有感焉。

    今日之市井闾閻,其困于胥吏之誅求者已甚矣,而迫于水旱之緻饑寒者又已亟矣。

    其犯法也,多非出其本心所願為也,不得已耳。

    為大吏者,計惟有認真擇吏,拔數十百賢者,分布通省數十百州縣,責以教養安民,則小民不患無良矣。

    是故處今日而談火烈之妙用,蒙以為不在法吏,而在宮廷,不宜施之情難上達之民,而宜施之一二殃民之蠹。

    蒿目時艱之下,雖痛心疾首,匹夫之賤,卒未敢斥其言他。

    第即軍政一節言之,而益歉水懦之贻患,誠關系萬姓之存亡也。

    夫古人所謂水懦民玩多死者,猶是民自犯法,而蹈于刑戮者多耳。

    近年則見東方構難,諸将領之大誤戎機者,悉蒙寬容,交部議奏,文書展轉,遷延時日,而不聞軍法從事,立肅刑威。

    軍中習以為常,無所警發,卒緻驅百萬赤子,糜爛于敵人炮火之中。

    是水懦之流極,至今多死者竟在無辜之民也。

    豈不悲哉?今者往事已矣,來者猶可追也。

    頃閱鈔報,清泉彭禦史有請嚴定扣饷缺額罪名一折,部議限于例文,不過以監候斬絞覆奏,終未能另立新章。

    蒙竊謂此種大誤戎機之痼疾,決非尋常國手所能醫。

    允宜斷自宸衷,立予以軍前正法,庶幾人心可挽,風氣可回矣。

    前任湖南龍山典史朱克敬,小吏中之将材也,其論時務有雲:“非破格之賞,不足以鼓舞豪傑之精神;非不測之威,不足以杜絕奸邪之幸進。

    是在聖神之妙用也。

    ”旨哉言乎,處今日而陳火烈水懦之要義。

    竊願引此以伸救時之論雲。

     變化氣質說 呂東萊少時性極褊,高自位置,而俯視一切,于人幾無所容,初不自以為非也。

    一日病久力微,盛氣少斂,而悱恻和平之意遂盎然于深居簡出之餘。

    因偶讀《論語》,油然有感于心曰:“躬自厚而薄責于人,是誠有道之言也欤。

    ”于是奉為旨歸,以自求變化氣質,由堅忍以臻純粹,竟至終身無暴怒之容,而即以此教授門徒,成為學派。

    宗呂氏者,率皆以變化氣質為宗主矣。

    夫氣質者,對義理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