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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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遭槍斃,更安得不心膽俱裂哉?《揚州十日記》雲:“後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無事之樂。

    ”不自休省,一味暴殄者,閱此當警惕焉耳。

    嗚呼!此王先生秀楚扼要之言也。

    吾子若孫,其敬聽之。

    是書也,予嘗于光緒戊寅秋,由梅根先生羅公汝懷館中借覽數遍。

    歸家後,口講指畫,以授全家細聽,母與妻皆為心膽俱寒。

    今母妻皆安枕黃泉矣,幸無偕生人之日夜鴻驚也。

    然而其心之系念家人,究何嘗片時風靜乎?吾師楊笠青先生雲:“走險直同岩下鹿,無愁翻羨冢中人。

    ”吾父晉青公則雲:“休向荒原論時事,冢中防有斷腸人。

    ”兩詩并行不悖,各極吐詞之妙。

     夜談酒後心熱,愀然語坐客雲:“石白台娴習命學,嘗謂吾年當至八十有三而止。

    果爾,則或天留有用之身,自今以後十餘年,尚有霖雨蒼生之事業無負平生。

    此雖天恩逾格,特賜遐齡,吾心亦安之若固有,否則終身不能有裨于人世,而徒多享人間十餘年供奉,恥孰甚焉。

    ”語罷,對客痛飲悲歌良久。

    嗚呼!斯言也,其亦我躬一點滴骨血耶?不可不書以示吾後嗣。

     避兵家之衣笥,寄存僻靜之山家,惟因風鶴未平,是以久之又久不及取還,忽一夜被盜竊去,席卷一空。

    失物之人控之警察公所,簽拘竊盜,捕及婦人,受托之家贻累不淺。

    卒之竊者膽怯,乃于黑夜過半送還物主之門,株連始解。

    猶是鄉諺所雲:“世亂,法不亂也。

    ”雖然,吾呂子有雲:“體其不得已之心,知其必至之情,而預遂之。

    ”此尤仁人用心之周至也。

    今觀久存衣笥之所,牆屋既非堅牢,而良莠尤形雜處,是宜預懔慢藏誨盜之憂者也。

    若知其必至之情,早于兩月之中取還衣笥,而預格其非心,抑或轉擇他所,而遷地為良,則不至贻累受托之故人,而兩全物我也。

    籲!赤子匍匐入井,井上有李故也,悲夫! 一日,偶登繪豳樓,放眼槐花平疇,新秧插遍,綠雲盈野,豁目爽心,恍若置身名勝。

    按此樓雖在予宅門牆之内,然樓下恒為内阃。

    故自丙子九月九日,主人邀客登高以後,四十年未便重來。

    迄己酉歲暮,主人概以宅屬予,而此樓已鄰朽敗,故亦未暇登臨也。

    侍者嘗勸予略加修葺,以為榆年消閑遣悶之場。

    予以物力艱難,卒未果行。

    今見樓外好景,頗如一幅《豳風》畫圖,益歎吳日京先生當年命名之适當也。

    諺雲:“廣廈千間,夜眠七尺。

    ”《詩》雲:“子有廷内,弗灑弗掃。

    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不皆數定而無所于違者耶? 孫男有诒侍予夜話,問及冉子、仲弓之為人:“&lsquo寬洪簡重&rsquo數見于簡編,心甚契之,究不識寬洪簡重之人,果何情狀?”予曰:“予父鶴雛之為人,于此四字,亦仿佛似之。

    雖于大賢之造詣有高卑遠迩之殊,然四字之規模粗具,充之以學,或能略肖全神矣。

    汝試于汝父之作止語默,處處留心以體察之。

    ”诒孫聆此,豁然色喜。

     春夏數月,鄉間風鶴頻驚,諸兒常寝不安寐以防風波,有時竟坐以待旦。

    仲夏下旬一夜,遙聞犬吠甚急,不一其群,霖、翚三起三眠,憂深幕燕,處此時勢,其何以堪。

    《詩》雲:“隰有苌楚,猗傩其華。

    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無聊之思,迂拙之言,古今一轍。

    悲夫! 疊訪仲弟愉叟不遇,心殊怅然。

    然仲弟近日專為領谷救荒一事奔走勞勞,不遑安處。

    其亦勇于為義,而與乃兄昔日之經營措置遙結同心者欤?歸途每安步徐行,莞爾色喜。

     予家以季夏之初,再遭兵禍,勒索甚巨,虧累殊深,亟需挹注,無可取材,派吳子青連旬奔走各處,借貸未成。

    翚兒乃偕石校欽親走東方告貸,直達湖濱,仍無速效。

    夜深怏怏而歸,翚兒近日身任艱巨,憂勞甚矣。

    良可念哉。

    昔者張江陵居正有雲:“身如席簟衾褥然,任兒童溲溺其上。

    ”然終需憑此以安寝處如今日之翚兒者,誰謂非一家萬不可少之江陵乎? 李幼芝明府介春,安徽拔貢生、舉人也。

    以辛亥夏月莅任湘陰。

    軍興以後,湘陰适當沖要,兵燹頻仍,而風鶴多驚,夜難安枕,全賴李公苦心毅力,始終調護維持,多所保全。

    無論城鄉,類多陰受其福,迄今已八載于茲矣。

    予前歲因公緻函,有違侍日多,時深景仰,安湘之功每飯不忘之語。

    非谀詞也,蓋紀實也。

    茲聞解任,去思彌切,用志數行,以示後嗣,俾他年得窺文豹一斑焉。

     頻年每逢錫福圩潰決,辄為辟土開耕之衆戶慘然心傷。

    今我農人,晝夜打稻極忙,尚多棄之于水。

    水哉水哉,雖有天命,何其速也。

    豈不悲哉?雖然,不得遲延者,天命也,而有可變通者,人事也。

    主事者如果毅然變計,議租從輕,遍谕農夫,勿種遲禾,勿貪多谷,則萬井早稻連雲,或可與水一争捷足之先得也。

    豈非賓主各适其天之要務哉? 大凡墳墓,無論新舊,總以在水中央為大忌,而世俗竟以為無礙而故為之,弗思甚矣。

    予平生最視水淹之墓如疾痛之在人身。

    而久葬之棺骸,又萬萬不宜掘徙。

    蓋全身精液,早已散之此穴,其有形而可奉遷者,不過掩耳盜鈴耳。

    不幾同身首異處之慘哉?為人子孫者,最宜謹之蔔葬之初,是則慎終之要道也。

    至若世俗之别有營求,别有趨避,則非古愚所敢知,抑非古愚所忍聞也。

    朱慎甫先生雲:“悖于理,是謂真兇。

    ”豈非千古至論哉? 閑坐無事在心時,辄喜誦林處士《梅花》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三複流連不置,想見空山無人,孤芳自賞,人品鮮明高潔,蔚然天半朱霞。

     昔聞父老言,相傳明季有田之家,有出鬻于人而人勿受者,遂私繕賣契,陰納人家寝廟磬中,擊磬趨而出。

    令主人聞而拾之,不索買價,惟求脫業而已。

    蓋當時有田之家,出賦既重,派役複繁,是以有田不如無田之安适也。

    此說雖近荒謬,在言者未免過為形容,然當時賦役煩苛,民困水火情形已可概見。

    汨羅黃氏宗堂,有前明遺業,尚存有當時印契三紙。

    其一蓋萬曆十八年書,予嘗目見之,銳之出以示予也。

    羅西先生雲:“祠中并存有洪武十四年印冊,皆古色斑然。

    今鄉俗書賣田契券,多稱去業就業,或稱家計艱難,将業出賣。

    明季賣契,則皆書無力完糧,隻得出賣,而時價則甚廉也。

    ”羅西又嘗見鄉人家有康熙時新契,田價百四十金。

    查閱前明老契,地名田數相符,所載徭役名目頗多,皆聞所未聞者。

    惟記有“軟擡硬駝”字樣,其餘記憶不清,而其時價,僅十八金而已。

    嗚呼!役繁賦重,民不聊生,闖獻一呼,從如歸市,此有明之所以傾頹也。

    雖有懷宗勵精圖治之君,其如朽索之難馭六馬何哉。

     言至易,行最難。

    行固難,成尤難。

    蓋言者虛也,行者實也,行者理也,成者數也。

    人亦烏可不力盡人事以自求死無遺恨哉? 境遇雖有難堪,然君子總以不如我者為比,則自知足而能珍惜眼底光陰。

    學業雖有可觀,然君子總以勝于我者為比,則自抱歉而求趨步前途軌範。

     智者而晚節有虧,天或報之頗重,疾其知惡而故犯也。

    常人而偶行一善事,天或報之甚速,令其樂于遷善也。

    人謂天道昭彰,報應不爽。

    然美報之于賢者,有時未必不爽。

    蓋賢者雖不獲報,斷不懈其為善之心,天固諸賢之知己,何須以美報餌之乎?而君子卒不怨天,是亦天之知己也。

     家中錢谷出入,日必有記。

    同治辛未十月,仲弟以事客縣城,而予亦将他适,家無可司簿記人。

    蓋母與妻,皆識字無幾也。

    母氏乃剪紙象物,命以字标記之。

    如“薪炭”字,則托之爐竈形。

    “谷米”字,則托之升鬥形。

    “雞鹜魚蝦”等字,各即其形以托之。

    其類不一,皆以字标識之,暇時以類辨認,用時取之裕如也。

    羅西先生聞而歎曰:“賢母立法,可補閨訓之阙。

    ”婦職主中饋,“柴米油鹽”諸字,所宜辨識者也,教以此法,不尤明白簡易乎?憶邠蘩兒最幼時,家中買歸鐵甕,其母使登簿記,邠兒不識“甕”字,随意造作,而畫甕形于左以志之,見之令人莞爾。

    殆亦仰承家學者欤?厥後,吾母常自執書卷,命仲弟侍側,講明字音字義,漸認漸多,至能手泐數十行家書,寄示遊子,其老而能勤如此。

     有楊孝子者,樸農也,名本顯,世居湘陰縣治之東鄉。

    父培晃,善人也,既老而鳏而貧。

    本顯隻身事父,形影相吊,惟有力任操作以謀菽水而已。

    其傭力所得,終亦無多,一資以養,而身常忍饑,外貌愉愉,父不知其未飽也。

    冬寒則身擁父足以卧,俾父溫暖以安眠。

    如是者,蓋亦有年矣。

    厥後,身膺疾病,然始終秘而勿宣,舉止安閑,父固毫無所覺也。

    比其卒也,猶擁父足于懷。

    父醒,疑其冰,視之死矣。

    同治丁卯、戊辰間,養知先生郭公嵩焘聞而哀之,亟采其事以入縣志,而出資買田以助培晃公之贍養,俾終天年,以安孝子之心,且為孝子建祠以永馨香。

    翰鼎年方及冠,聞風興起,無以緻其欽慕之忱,因撰聯以題其祠曰:“孺慕貫終身,至性彌綸塞天地;師資欣不遠,高山景仰親光輝。

    同裡後學易翰鼎敬題。

    ”旁觀哂予曰:“楊君目不識丁,吾子謙稱後學,無乃不當乎?”予喟然歎曰:“吾稱後學,吾猶未敢自信也。

    鄉評而許吾稱也,吾誠畢生之幸矣。

    如其未許吾稱也,吾猶當力加自勉,以求終附孝子門牆耳。

    如或以識字之多寡,傲慢鄉賢,吾豈自忘所學何事哉?”聞者肅然起敬,唯唯稱善,對予怅惘久之。

    人性皆善,即此亦可窺豹一斑矣。

     翰鼎客浏城時,嘗勸士林諸君糾衆集資,累石于城西巨湖山頂,創建浏陽小朱子望閩亭,庶幾上以與考亭遙遙相接,下以啟後賢高山仰止之思焉。

    唐君壽田見告雲:“慎甫先生家赤貧,世居浏陽北鄉,距省門為較近,然而閉門寡過,交遊無多,終其身未能娶妻。

    蓋筆耕所獲,僅能供養父母叔父三人,略無餘力也。

    家中一切操作,皆一身任之。

    叔父卧病累月,日恒奔走遠道,求醫買藥,雙足為之腫痛。

    厥後僑寓武昌,則叔父已前卒矣。

    日坐黃鹄矶頭賣蔔,預計明日仰事父母之資,需錢多少,所入甫足數,則橐筆還寓,肆力讀書,終日不複出門。

    其家況之苦如彼,其好學之勤又如此,雖箪瓢陋巷之賢,其真樂何以加焉。

    父卒,則扶榇歸葬浏陽。

    母卒,則在己身既沒之後,是以與己身同葬武昌城東,洪山之南,石牌嶺下也。

    其生而資助衣食,沒而經營喪葬者,則為江陵教官江夏胡君大章也。

    以一冷官而始終扶持遠友,非道義之至交,其孰能久而不倦哉?”翰鼎聆唐君言,益覺神遊天表。

    凡此,實皆可紀者也。

    用特筆之于書,以告後來之秀、後起之英雲。

     宣統己酉暮春,夜坐閑話,論及近日朝事,頗有責備某大臣之言,而侍者乃誤會予意也,曰:“此公年逾七十矣,任事當不久矣,即偾事亦無多耳。

    ”予聞詫然曰:“惡,是何言也?吾蓋責備賢者,以求萬全之美耳。

    而子反冀其速退,實與吾意相背而馳也。

    豈不令我躬疚心無地哉?”侍者唯唯謝過,然予心終愀然不安,益增泰山梁木之感,竟夕未能成寐。

     甲寅冬,翚兒之經營忠節公祠宇也,累月奔勞,身心俱瘁。

    仲弟恒稱為能竭其力而緻孝乎鬼神矣。

    此無他,一誠而已矣。

    迄乙卯春,翚兒偕族衆奉遷神像,還入新祠,已穩坐輿中矣。

    忽爾倒撲翚兒之面,觸傷額角,血染神額之中央,圓如火珠,而翚兒額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