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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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貧之侄婦一人。

    此事雖微,在兒曹總宜鄭重視之。

    庶令亡者之心無多歉阙也。

     諸兒以仲秋下旬趕辦季秋十六日丙午葬母事宜,遣使四出,翚兒統籌全局,尤形十分忙迫,予則首肯畫諾而已,無所勞心也。

    因追憶繼母黃恭人之喪,辦事閱兩月。

    予以全權授之甲鲲兒,得力良非淺鮮。

    今之翚兒,亦猶昔日之鲲兒也。

    呂子雲:“智深勇沈,神閑氣定,是為第一等人才。

    ”如二子者,雖不能至,然已仿佛似之,而惜乎鲲兒之早世也。

    庚戌夏,翚兒所作挽聯,十分沈痛,是豈特骨肉私情而已哉? 諸兒以季秋月朔,延僧數日,為母氏禮佛誦佛書。

    予亦聽其所為,惟及早重加嚴谕,他年我躬沒後,則必不可為此,使我未能免俗也。

    今則何為聽之乎?朱子蓋嘗有言,禮佛誦佛書,誠非儒生正軌,然自千年以來,世俗信之深矣。

    若從禁絕,則亡者之心或抱歉九原,轉令人子之心大有不安矣。

    籲!先賢周覽世故,洞達人情,猶且意存通變如此,今予亦何忍禁而勿許哉?若吾繼母黃恭人者,則猶深信禮佛誦書之為要務者也。

    是以庚子冬日,翰鼎固嘗敬謹遵行矣。

    凡百君子,幸無嗤我為迷信乎。

     門下士彭克諧,以中秋後二日丁醜别予登歸舟,以壬午日燈上紅達湘鄉縣城住宅,而道經湘潭時,則受驚三大窘焉。

    蓋過境南行之軍隊,擄船捉人,人與船皆趨而遠避。

    克諧由長沙城乘坐輪船,以薄暮至湘潭,雇小艇載運行笈,另覓鄉船,上下求之,竟無所有,一大窘也。

    不得已撥舟登岸,又竟無挑夫可招,二大窘也。

    舟子急催登岸,徒喚奈何,久而見一汲水挑夫,雇令庖代,送至市中旅館,又竟拒客入門,自雲軍令森嚴,不敢留宿也。

    連過數家,異口同聲。

    日雲暮矣,無所歸宿,三大窘也。

    走近鄉村,去鬧市已遠,始覓得劉姓客舍,暫借一枝之安。

    而鬧市紛擾之聲達旦,遠聞于野,一夜多受虛驚。

    過市中時,觀其萬戶千門皆閉,氣象蕭條,不啻疑為元旦。

    明日晨後,始覓得市人挈眷避兵之船附歸湘鄉,船中凡載男婦小兒至三十有六之人多,而船人不與焉。

    湘鄉縣城,無一日不見有南行軍隊紛紛過境。

    而市面之蕭條,過于丙辰夏日。

    城人移眷赴鄉,已去十之七八,及克諧之長男紹五,長女紹慈,亦早送避鄉村矣。

    風聞過境之軍,與前途對壘之軍,均已大集于湘鄉界邵陽之地及湘鄉界衡山之地,其距湘鄉縣城,皆在百裡間耳。

    凡此驚濤駭浪情形,不過門下士長曆其境,而予偶得聞之耳。

    其他未得而聞者,豈少也哉。

    嗚呼!居民何辜?慘遭痛苦,奈之何哉!古聖人所以公天下者,原欲借以安天下耳,是誠古今之極軌也。

    嗚呼盛哉! 邠蘩兒既送葬母氏,整裝将歸浏陽,及時侍坐椿庭,細談要務良久,情詞懇切,純孝格天,且告言甲鹇兒每對伯姊話及椿庭桑榆晚景,形單影隻,直同天地沙鷗。

    是亦小彥公所雲“死者别,而又生者離也”,此蓋指二十年依依左右之門弟子,亦經長别歸農耳。

    兄弟相向歔欷,愀然不安幾席。

    呂子雲:“孝子之娛親也,親之所念,竭誠招緻,極力扶持,以安親心。

    親終,則相向而哭,禮意加隆焉。

    ”旨哉通儒之言,讀之沁人心脾矣。

    嗚呼!時勢至此,水窮山盡疑無路矣。

    二子孺慕可憐哉! 翚兒依宿母氏墓旁,凡十有六宵矣。

    墓工以孟冬朔日辛酉日暮告成,翚兒則以壬戌日晨起,襆被而歸,即以要事步往湘陰城,甲子日夜深還家。

    人有以癸亥日來自省城者,痛言省城以南各縣居民被兵之慘,耳不忍聞。

    婦女奔赴水中以死者,盈千累萬,可勝悲哉!迄甲子日,則沿鄉共見輪船運送軍隊,前後不下五六十艘。

    每艘牽引帆船十數艘,魚貫北下,整肅安舒。

    風聞鐵路火車北下,亦盡數專供此役,而猶不夠用也。

    圳墈墓廬修葺,甲子日五刻已告成功,而石校欽始終依宿墓廬,甲子夜猶留宿焉,可嘉可感,統計凡十有九宵矣。

    迄乙醜日清晨,襆被走還言馨草堂,則營田市警報踵至,校欽在途中已紛紛盈耳矣。

    而市中男女,走避鄉村,絡繹不絕于目矣。

    而四處槍聲,時有所聞,令人驚心動魄。

    蓋槍兵不過十餘人,突來市中,開槍示威,大肆劫掠者半日,被傷者不一其人,而醫者柳蔭生竟以足腿誤中槍彈,痛楚呼号,逾月遲延斃命,豈不哀哉!營田各肆店,蒼黃被劫者十餘家。

    其中三家,席卷最甚,竟因此而歇業焉。

    而湘陰縣城商肆,同日亦遭劫掠,通城閉市,無敢貿易,而營田則越日而猶閉市焉。

    丙寅之夕,市中又大受虛驚,燈火輝煌,老幼男女,紛紛走避,視晝行尤為可駭。

    此即昔人草木皆兵,一夕數驚之景況也。

    語雲:“甯為太平雞犬。

    ”不信然欤?漢昭烈志存救世安民,豈甘坐享諸侯傳食?是以《答劉荊州表》雲:“平生身不離鞍,恒見髀裡肉消,今閑居已久,髀肉複生,日月如流,老将至矣。

    而功業未建,是以悲耳。

    ”嗚呼!賢儒豪俠英雄,臨絕而心不死,不誠古今同揆哉?今天下兵禍頻仍,民罹慘毒,握政柄者,果能誠求保赤,專以救世安民,為賢人之大業乎?竊意環球萬國之人心,罔不馨香祝之矣。

     當乙醜日以前,軍隊紛紛運往嶽州,既而追兵尾至,亦由陸路紛紛走赴新庠。

    民間喧傳,兩軍不日将有戰事,以緻人心皇皇,寝處難安。

    今忽見一停戰電文,不啻大旱之得霖雨也。

    今日偶步古東町湖濱,遇有汨羅河塘市人,舟運全家,避兵移住營田市中者。

    予詫然曰:“營市正被兵災,談虎色變,君又何為效飛蛾之赴燈火哉?”其人答曰:“河塘逼近南渡鐵橋,火車運兵,往來如織,深恐釀成戰端,以營田較河塘,畢竟差勝一籌耳。

    ”嗚呼!離亂人民,真不如太平雞犬,豈非五十步而止者?姑羨百步而遙,猶或苟延旦夕耶。

    悲夫! 戊午孟春,一日大風鼓動,黯淡凄清。

    幸得石聲敏校欽依依左右,大破愁顔。

    此本辛亥、壬子以來相依為命之人也,豈尋常故舊之比哉?夜坐倚爐小酌,校欽酒後心熱,悲思亡母,凄然泣下,傾吐抑郁至更深而猶喋喋不休。

    予憫然而耐聽之,久而忘寝。

    嗚呼!此豈尋常長夜之談所可同年而語哉?越二日,天寒地凍,觸處皆冰,校欽告歸,而其伯兄聲政樹風侍予夜坐小酌,亦于酒後心熱,陳述家居瑣談,情景逼真,亦耐聽至更深始各就寝。

    寤寐間,陡聞巨雷一聲,令人披衣起坐,口誦己亥冬夜詩雲:“地僻無聲夜漏遲,夢醒仙館獨吟詩。

    天寒珍重龍蛇蟄,卧待春霆喚雨時。

    ”今其時矣,卧龍先生勉乎哉!果能霖雨蒼生也,則吾雖為之執鞭,所欣慕焉。

     暮春一日,訪客東遊,偶過予乳母之仲子劉福六所居,回憶鹹豐庚申正月,翰鼎随乳母胡來宿其家,仲弟晶鼎亦偕來。

    日與福純、福六兄弟嬉戲甚歡,今六十年矣。

    予亟重觀園圃,遍覽階庭,地上如見乳母足迹,悲從中來,泫然久之。

    鄭闆橋雲:“平生所負恩,豈獨一乳母。

    ”可勝慨哉!其時滿目斜陽,有無限傷心之景,歸途遲遲吾行,迂道以詣豫廬,告知仲弟,仲弟亦怃然以悲。

    昔者遠近父執諸公,嘗交稱翰鼎、晶鼎曰湖湘今悟樓主人易晉青先生多情種子,小子兄弟,亦何敢自為謙讓哉? 居恒語親友雲:“行年七十,旦夕且死,不可不随時留心。

    ”點檢在日當為之事,惟期蓋棺後理得而心安。

    至若靈爽可為之事,則猶志願無窮也。

    鄉諺所雲壽終者,必謂一生之事業,至是已告終矣。

    而忘乎儒者身後在天之事功,正從此始。

    即如區區藐躬者,生平未有德澤及人,殊多遺恨,是以身後猶冀精誠在世,補救無形也。

    豈非志愈遠而心愈苦哉?”聽者或肅然動容,抑或從旁竊笑,予則惟有怡顔悅色,正襟而談,行所無事而已矣。

    或亦詩所雲&lsquo善戲谑兮,不為虐兮&rsquo者欤? 端陽午後,四民多休息遨遊。

    然予今日在途中,疊見有持鋤掘土者,亦可嘉也,亦可憫也。

    懷癸酉、甲戌、乙亥間,有貪夫某令者,往往苛罰作苦之農民,有客谏之曰:“若輩頭戴驕陽,足踏火闆,面朝黃土,背負青天,辛苦血汗錢,願公其寡取之。

    ”今予适見此狀,因三複斯言,痛恨某令之無良,鹄立移時不能去。

     諺雲:“财退人安。

    ”憤激之談也,然亦閱曆有得之言。

    吾家先後疊遭此厄,計二十有一年間鼎足為三矣:一為戊戌中秋後,漢口之烈火奇災也;一為辛亥重陽前,武昌寓廬之被劫一空也;一為此次戊午仲春甲子夜乙醜日,家園被劫之狀,尤屬槍彈兇橫也。

    而三次患難相依之侶,忠勇絕倫,追随不失者,統計四十有八人焉。

    予皆記名簡冊,以示不忘。

    而不意三次之中,竟無一人重複者,亦奇。

     家中婦孺人多,避兵出走,尤形繁重。

    而自春徂夏,風鶴頻驚,日夜令人心膽俱寒,殊屬難乎度日矣。

    身家且難自顧也,遑問保貧安人之事業哉。

    夜坐懊然語左右曰:“年垂七十,死期迫矣。

    而此七十年中,飽食安居,無在非久勞衆人供給,獨此閑雲野鶴之身,自幼至壯至老,絲毫無益于人世。

    世人養我何用哉?”《中庸》雲:“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

    ”悲夫! 季春月杪,一日對同人夜話,聽者心領神會,不覺心暢神怡。

    大都在人神接洽之理,水源木本之思也。

    庚戌冬,甲鹇兒在武昌,夜夢予繼母黃恭人降臨寓廬。

    鹇兒侍食,食未畢,吾母停箸,如有所思,忽凄然而泣下。

    鹇醒而悲之,因怆念叔父愉叟為大母深愛深痛之子,今哀鴻安宅無期,先靈之系念,其在斯乎?遂決計自時厥後,年年每月,自提薪銀三十圓另計存儲,以求積土成堆,專供叔父他年倦飛而還之日用,藉慰大母之心,以自伸養志之道,心始粗安。

    而仲弟愉叟,果得至今猶賴此存儲小補閑居之家用,實發端于庚戌初冬一夢也。

    自時厥後,鹇亦久而莫睹慈顔,忽于今歲戊午仲春癸亥之夕,夢見大母顔貌豐腴,紅光滿面步入東堂之左室,手持新青紗以自裹頭額,而始終無言。

    鹇兒明日以告家人,翰鼎乃知吾母之坐鎮家庭也。

    厥後甲子之夕,乙醜之晨,衣服用物各件,雖大遭劫掠,而人丁則老幼内外,七鬯無驚,豈偶然哉?乃昨日甲寅之夕,鹇兒又夢大母臨視西堂卧室,就床頭一視鹇兒。

    鹇兒見大母容顔憔悴,面如土灰,兩頰及口唇且甚形浮腫,神氣亦甚形疲勞。

    鹇驚而醒,竊思兩月以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大母呵護言馨草堂及叔父豫廬,疲于奔命,以緻釀此鹇顔。

    較之前度夢中所見,是以判若天淵也。

    翰鼎今日聆鹇兒言,悲從中來。

    今夜乃旁征曲引,對同人一痛發之。

    此種筆記,予卷内固多有之,凡我兒孫,千萬不可忽視。

     初夏夜談,石校欽依依左右,予深憐之。

    憶及丙辰孟秋二十一夜危疑之狀,憫念滋增。

    因細詢其本末,校欽蓋深知藐躬至誠眷顧,遂傾吐肺腑,一詳陳之。

    嗚呼!天下蒼生衆矣,吾豈特為吾深愛深痛之人拳拳抱歉哉?吾于是益睪然高望于古之仁人,智周萬類,而其用心良獨苦也。

    悲夫! 故舊吳某,歸自長沙,踵門請谒。

    予乃詳詢被難情形,令人不寒而栗。

    某蓋束裝還家省親,甫出驿步門,臨湘正覓歸舟,乃有軍官誤認為敵軍偵探,執之下獄,幾罹槍斃,命如懸絲。

    雖卒荷公呈昭雪,得慶生還,而半月之間,枉受桎梏缧囚之苦,是誠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也。

    而且每日清晨,眼見同被缧绁之人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