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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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辰孟春二十八日丁酉,石校欽從翚兒歸自郴州折嶺。

    近午,系舟登岸,突聞其老母于初二日辛未黎明棄養,已于初七日丙子歸窆山阿,一時驚恸欲絕,親友撫而勸之。

    既而一路号泣到家,至夜深,尤恸哭未已。

    雖親黨環而力勸,校欽悲不自禁也。

    倦而小寐,五更乍醒,又複悲恸發聲,綿延終日,枯槁憔悴,親黨患之。

    而予近年于校欽實為深憐深痛之人,至是則亦愛莫能助也。

    奈之何哉?數定而無所于逃也,有如是哉?假令校欽之老母棄養得延遲一月,抑或校欽在折嶺假歸得提早三旬,皆得母子相見,可免抱恨終天。

    今若此,是誠萬古茫茫之阙事也。

    奈之何哉?予昔年應試秋闱。

     《禮記》題:“親老,出不易方,複不過時。

    ”予文略雲:“況夫景迫桑榆,旦暮誠難自保,而遊子萍蹤靡定,則家書之征召無從,迄他日還轅,徒怆懷于霜清露白,終天其永訣矣。

    豈非百身莫贖之辜哉?況夫人同朝露,耄耋在所難期,而遊子色養久違,則倚膝之光陰愈促。

    迄他年返駕,已驚心于衰齒頹顔,愛日亦無多矣,豈非千古傷心之事哉?”若石聲敏校欽者,此次遠客郴南,羁身折嶺,實為依人有定,出不易方。

    秋去春歸,複不過時,特以家書未遑征召,遊子苦不知其母病耳,非其罪也。

    以視賀氏之子,不誠霄壤天淵之别哉?予初旬挽聯有雲:“負米憫中途季子,終天永訣;何待鼎茵厚祿,晚貴才深薄養悲。

    ”蓋預計乍聞母喪之萬難自遣也。

    邑中先輩吳枟台孝廉《淮闆輿》詩八百一十字,淚痕滿紙,光凝萬古,今為校欽一節錄之,如出校欽之口雲。

    其詩曰: 阿母累刀尺,天寒愁衣袽。

    待哺日呀呀,呀呀繞蔬廚。

     兒家兄弟多,阿母曆勤劬。

    葉槁不複榮,面槁不複腴。

     誰謂當風木,風多常不枯。

    頻年迫時事,兒行出郊郛。

     抱缽東西走,裹糧南北徂。

    栖栖投林鳥,貼貼粘水烏。

     遊子苦奔馳,逸馬無停。

    往者或歸來,歸來入我闾。

     阿母默無言,拭目時一籲。

    籲時複何意,似我顔貌癯。

     今者或歸來,歸來入我闾。

    阿母竟何處,空堂落蜘蛛。

     蜘蛛結為網,絲絲相絆拘。

    絲盡落蜘蛛,感我顔貌癯。

     不惜顔貌癯,不聞兒母籲。

    出門見邱垅,野蔓交萦纡。

     上有五色鳥,啞啞複嗚嗚。

    嗚嗚鳴不已,隔林哺汝雛。

     汝雛羽毛鮮,汝鳥精力痡。

    汝雛未哺汝,汝鳴空嗚嗚。

     青青園中葵,結子乃如瓠。

    子落複為樹,舊葵不再敷。

     西風振林木,百卉無華膴。

    遊子失所依,肝腸滿艱虞。

     兒輩侍坐夜話,詢及鹹豐、同治、光緒三朝掌故。

    予略舉其大者以示之,而因太息痛恨于庚子拳禍之竟同兒戲也。

    語雲:“國以一人興,國以一人亡。

    ”彼端郡王載漪者,竟以昏迷狂妄,贻毒百萬生靈,誠萬死不足以蔽其辜也。

    而猶幸邀議親議貴之條,得保首領,可勝慨哉? 夜坐,語石聲敏曰:“人生足迹所臨,胥關定數。

    吾年三十有七以前,足迹未嘗一至鄰省。

    戊子四月初三日,始出湖湘,循大江以入鄂境。

    又曆十有九年,至丙午八月,始得由京漢火車一莅信陽州城,則入河南境矣。

    丁未十月,始由株萍火車一莅萍鄉安源,則入江西境矣。

    夫湖北、江西境上,皆距吾家頗近,而吾得踐斯土,猶甚遲遲,況廣東省境之遠在天南者乎?汝與吾兒季時,既至折嶺,駐足十有三旬,入廣東境,咫尺間耳,而竟未遑散步一臨之。

    又如叔真兒,壬子久客通道縣署,距廣西貴州兩省境上皆咫尺間耳,而亦未暇一臨之,吾心頗皆引以為歉。

    然而有數存焉,人力未可以強為也。

    昔人有一字安心訣曰&lsquo數&rsquo。

    嗚呼智哉!” 暮春散步适園,隐聞竹林深處似有小兒吟聲,因呼之使出,則為孫男有詢獨步行吟,從容一覓新筍也。

    不畏蛇狸,苦無知也。

    五齡稚子可憐哉! 頻年每當盛暑,田禾需雨,農人望眼欲穿。

    今惟有趁茲塘水盈盈,嚴行堵塞,使無外溢,則屆時可收挹注之功。

    此田家固有之利益也,豈可任其放棄乎?予甚望處處同井之人,齊心協力,共保堤防,萬不可因循自誤。

    若能不吝工本,早于冬日,同力合作,掘土而深之,俾池塘容水加多,則更清源之道也。

    盡人事以迓天庥,予每逢人懇切言之,以期有補于萬一。

     鹇兒夜坐,教诒孫曰:“汝曹如從大父閑遊,務須時刻留心,觀其一舉一動,殊有長進。

    即如今日者,老人步經塘岸,一見螺蚌盈途,亟自拾投水中,一蘇涸轍。

    此蓋漁人舉網而得,無所用之,乃棄之于岸者,是竟置之死地而無謂也。

    環塘岸所有,不一其處,群生累百盈千。

    吾從老人之後,一一手拾而投之水,自忘其勞。

    汝曹如目見之,亦可啟發恻隐之良,以資擴充培養耳。

    ” 丙辰端陽後二日,晚步田間。

    原隰高下,四望深綠如氈,蔚然錦天繡地,因而痛念湘省西陲,蜀省南陲,烽燧之場之慘目傷心也。

     端陽後一日,突有軍隊來駐營田市,僅百有餘人,尚稱整肅,且無力役需材、捉人負重之事。

    然而越日巡視鄉村,居民望之卻走,惟恐被其捉去。

    一婦人澣衣池塘石上,擡頭猛見,已在咫尺,無可走避,竟自投溺水中以死。

    又一老翁年七十餘,則因奔逃仆地,傷重氣絕。

    嗚呼!抑何畏兵如虎哉?良由去冬今春,西行過境之兵,紛至沓來。

    沿途擄掠奸淫,渾忘紀律。

    其風聲遠播,久矣令人盈耳而寒心。

    故一旦乍見驺虞,形似山君,蒼黃急遽之時,亦無暇從容審視而辨其非猛虎也。

    悲夫! 綠樹陰濃,夏日如年,每夜偕石校欽閑話館中,境清味長,饒有清興。

    一至白日,校欽有事于園圃,則孤栖難耐,徙倚何之,握談無人,阒然寡歡,則不無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矣。

    唐人雲:“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究之所恨者周親,亦非無良無道之人也。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孟子曰:“弗思耳矣。

    ”大聖大賢之言,抑何蘊蓄而沈痛哉?諺雲:“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此聲政克諧聲敏,所以令人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也。

    大凡人家父母,晚年或無事閑居,抑或多事而既倦思休,恒欲召所親愛之人,或子若孫,或門下客,環侍左右,談笑為歡,借資消遣,似亦人情之通軌也。

    予婦近年衰頹日甚,寂處深閨,每思兒曹侍誦有益之書以資傾聽,蕩滌胸襟,且借以垂為家訓,而尤關心時事,望治方殷。

    予因而面谕諸兒,凡接閱京報時,務須摘要詳談,以慰母心。

    此亦人子承歡之一事也。

    雖然日薄西山矣,桑榆景迫矣,人子愛日亦無多矣,能無念之惘然?此蓋丙辰仲夏下旬筆記也。

    嗚呼!丁巳屆期,萱萎堂北,何堪回首,蓋一載未周,已不幸而言中矣。

    悲夫! 裡人醵金備用,奉迎徐将軍、丁将軍神像安坐西山公所,馨香緻敬。

    夜則共舁神輿,遍曆依山各家門外,并畫布為蛟龍,鳴金擊鼓,燈火輝煌,則穿入各家門庭,借以驅疫,其亦古人傩禮之遺意欤。

    考徐将軍盛、丁将軍奉,皆東吳名将,《三國志·列傳》頗詳。

    然于其駐軍所在,安衛闾閻,農商無擾,陳志或未遑細叙。

    先儒論蜀漢之兵,屯耕渭濱,雜處民間,而絲毫不擾,軍無私焉。

    三代之兵若時雨,孔明其庶幾乎?愚謂三國人才之盛,蔚然可觀,而将帥行軍,亦多深識兵以衛民之義。

    意者,諸葛之儒風廣被,而各國之将帥,亦皆争先恐後,力求固本甯邦,以免瓦解土崩之患欤。

    今我營田鄉人,自古廟祀徐丁二将軍于洞庭湖畔,馨香血食,垂二千年不衰,焄蒿凄怆,如喪考妣。

    此豈無道而幸緻者哉!我思古人,殆與羊叔子岘山堕淚之碑同有千古矣。

     丙辰季秋十九日,自唐山省墓北歸,步至丁家壩瓦窯邊,天光暝矣,一時觸目警心,悲從中來,不可遏抑,傍皇久之。

    而仲弟、翚兒、石樹風、柳桂棠偕行者,一皆無所知覺,予蓋不勝懷人感舊之情也。

    可憐九日同遊處,不見追陪杖履人。

    孟子曰:“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裡。

    ”嗚呼!千古情至語,孰有加于此者哉? 家鏡湖兄銑鼎者,予丁醜挽聯所雲“凄涼悲往事,長沙夜雨,忍讀鸰原急難篇”者也。

    今其冢子婦龔氏,年已七十矣,無子無夫,并無壯年親黨,又無母家可依,蓋皆死亡殆盡矣。

    龔氏孑然一身,家貧如洗,不得已由縣城來營田,求助于族黨。

    我仲弟晶鼎,追思乃翁舊德,悲從中來,淚珠泉湧,哽咽不能成聲,既而拍案大呼曰:“手無縛雞之力,空負義士之名,奈何!”于是身任代告,聯絡族黨以資助之,借以集腋成裘,聊供此姥桑榆度日之資而已矣。

    我仲弟者,實為高曾祖父善種之遺也,馴至老而彌笃,非所謂如水之濕,如火之熱,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哉。

    此次援助故舊,力竭聲嘶,是誠理得心安之事也。

    予用是大書特書,以垂為家訓。

     一日率鹇兒走訪厚麟侄焘,繳還亡兄沐吾丙戌浏陽貸款十有餘缗。

    嗚呼!賢昆往矣,其親黨亦莫知予有此貸款矣,予當繳還誰手?乃為适協時宜,茲念厚麟侄刻正賦閑,米鹽支绌,速持此款以償之,當可少慰九原之眷念雲。

     冬晴可愛,而石校欽聲敏又偶來谒予。

    予喜甚,益竭誠以優待之,且推屋烏之愛,努力以及其素所親愛之族弟。

    校欽喜出望外,謙讓未遑。

    而予毅然徑直以行,借以自全其心之所安,并以表示故人之舊勞已多,真令我心惓惓難忘耳。

     夜坐,自誦少壯時累年筆記,理義之心,沛然滿紙。

    旁聽者,亦怦怦有動,歎其語淺情深,此應可為子若孫蒙養之一助也。

    益令我珍重老友嘉銘之肇錫,相期為太平草木之萌芽。

     丁巳春閏二月望日戊寅,湘陰縣尊李公介春處決丙辰季夏初二日己亥夜半毒婦偕奸夫慘殺親夫一案。

    營田聞報,人人消憤而頌清官,此蓋絕大關系之公案也。

    惟營田自古無此奇兇之案,今乃人心風俗,一壞至此!誰謂非花鼓淫戲搖蕩人心之罪乎?夫地紳驅逐花鼓優伶出境,不免以鄰為壑,此不過匹夫權力有限,隻得各保其鄉,姑為苟安之下策耳。

    若夫為全國之主者,則大權在握,務宜正本清源,勒令通國花鼓優伶,人人改習正業,如有仍蹈前轍者,則不得不捕而刑之,以明永絕亂源也。

    語雲:“治亂國,用重典。

    ”悲夫! 一生了無權位,草野終身,安問濟人利物,方寸已多抱歉之端。

    如并桑邦之疾痛呼号。

    而亦因一薛居州,獨木難支,不能始終維持保護,則更難瞑目重泉矣。

    豈不愧哉?豈不痛哉? 丁巳予妻捐館,剛逢酷熱之天,入棺未敢稍遲。

    予心曷勝悲恨?唁客謂予曰:“酷熱難當,猶是公同之苦境耳,非夫人一身所受也。

    至若家庭無缺恨,不誠夫人一身之福哉?我公四男一女,十二孫男七女孫,自出嫁之女子二人外,其餘無一不在家者。

    此次夫人之終,皆得倚床環侍,豈非不幸中之大幸哉?”嗚呼!此誠天恩高厚,蕩蕩難名者也。

    夫亦焉敢習焉若忘哉? 予于十有六年之前,嘗慨然以語諸兒曰:“父母俱存,人生一樂,萬一不幸,事難全美,則汝曹甯可無父,必不可以無母。

    無母,則更如窮人無所歸矣。

    ”嗚呼!何言之恸也,今乃不幸而言中矣,悲夫!予痛念亡妻端節前未償之願,亟出缗錢,分贈八十老嫂二人,孀居侄婦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