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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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遊武昌城東,無心而達東湖之畔。

    山青水碧,天然韶秀,白日流光,一路與克諧歡談,神怡心暢。

    甚矣天時地利之不容缺乏人和也。

    昔年在浏陽榷舍,有示劉甥善涵詩雲:“麗日含清風,茂林依高岡。

    清溪泛小艇,賞心徒孤芳。

    一結同心遊,和歌聲琅琅。

    人生得佳侶,何地非仙鄉。

    ”吾知後起之英、後來之秀必有默契吾心者,而有味乎其言。

     禍福相倚,憂喜相乘,亦循環之運也。

    惟安不忘危,治不忘亂,則君子修身齊家,處世接物之要道也。

    願與同人共勉之。

     武昌題壁聯語雲:“春夏在北,秋冬在南,頻年轉徙江湖,直同葦雁。

    排解利人,韬藏利己,畢世浮沈天地,自恥沙鷗。

    ”藐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坐食人間之粟,坐衣人間之棉,而自壯至老,絲毫無補于人。

    人世亦何須有我,恥孰甚焉。

     彭克諧近年嘗私語所親曰:“荷刍山人易君甲鹇,言馨先生之肖子也。

    其先後在武昌,凡十有餘年。

    人鹹服其品端行方,嚴氣正性。

    或猶未能窺其蘊蓄之深也。

    我則深窺已久,竊自信能見其本原。

    孟子曰:&lsquo附之以韓魏之家,如其自視欿然,則過人遠矣。

    &rsquo論荷刍山人者,可于此加之意乎?” 辛亥宣統三年夏六月,武昌江水大漲。

    閏月朔日,翰鼎出中和門觀水,武泰閘高于水面僅三尺耳。

    循長堤西走,至濱江之堤,則高于水面約五六尺。

    若予舊廬,則在水中央,堂中殆深尺許矣。

    自甲辰以至丁未,鹇兒挈眷屬假館四年于茲,未嘗見此水勢也。

    今日顧盼堤内堤外,相距不過數丈,而民居相望,苦樂不啻天淵。

    夫武昌城南城北,沿江百裡長堤,不特各縣田園廬墓,資其保障,受福良多,即此堤外流離轉徙之家,若無此堤身高聳如山,亦無結廬之人境矣。

    一路悠悠我思,歎服張文襄公及于次棠中丞不已。

    非常之功,必賴非常之人而後就,張、于二公之遺澤,豈不遠哉?而于中丞蔭霖,尤專以整饬吏治,廑恤民隐,獨擅勝場者。

    沿江百裡之成堤,實在己亥、庚子冬春之際,正于公勵精治鄂之年,而翰鼎江城小吏深以不得仰瞻大賢風采為恨之時也。

    然而景仰之忱,何時已乎?謹案:張文襄公以果敢有為勝,而于次棠先生則以慮周民事勝。

    今第就沿江百裡長堤而論,張無于,恐措置未遑及此。

    于得張,則魄力綽然有餘。

    二公相需而成,不期而遇,此亦湖北省運最盛之時,而翰鼎幸得于吾身親見之也。

    而惜乎二公同官同城之僅及一年有半也。

    豈非天哉?厥後翰鼎聞京官回籍者告言,德宗景皇帝辛醜回鸾,道經河南。

    是時于公蔭霖甫解河南巡撫任,亦同迎送銮輿。

    樞臣奏問于蔭霖如何位置。

    上默然良久,乃曰:“于蔭霖,君子人也。

    惜于洋務尚欠研究耳。

    盍放歸以養望乎?”樞臣唯唯而退。

    翰鼎聆之喟然曰:“于公整饬吏治,勤求民隐,雖胡文忠何以加焉?正方今不可無一之大吏也。

    胡文忠之言曰:&lsquo不務殺賊,則亂之流不塞。

    不務察吏,則亂之源不清。

    &rsquo此非千古不磨之論哉?惜乎當日樞臣未及深維治本,而述此名言以啟沃宸聰也。

    ” 部員來鄂閱操,恰逢酷暑,晴天無風。

    兵士由數十裡外轉戰還城。

    予見過我門者,皆鸠形鹄面,苦不堪言。

    至夜深,而猶有困憊未到城者,且有痧發仆地,而雇鄉人以舁歸者。

    良可憫哉。

    愚嘗竊訝官場于一切巨細之事,動費金錢百萬,其中豈無虛糜之款,不急之需?而獨于養兵一項,似猶從廉從簡,無以纾軍人内顧之憂。

    旁觀一野老閑人,念此負疚于心久矣。

     偕伴琴侄晚眺武昌城空闊處。

    伴琴觸景生情,信口誦李太白、韋蘇州詩句以成聯語,拾泥丸以書之于壁曰:“舉頭望明月,散步詠涼天。

    ”伴琴平日繡口錦心,大都類此。

    又前歲己酉夏至之前,相對夜坐,予昏昏欲睡,亟入帳中,枕上長籲曰:“日長人倦。

    ”伴琴聞之,應聲而對曰:“夜短蚊忙。

    ”聞者笑啞啞不止。

    蓋飛蚊必乘夜噬人,天明則無濟矣,能無寸陰是惜乎? 予平日頗好學近人之占蔔,借以決疑定策也。

    然自光緒庚寅以前,毫不知判斷之成法。

    故丁亥在浏陽渡市榷舍,與江夏蕭廣亭共事一年,見其斷卦,至靈至驗,至堅至确,驚為神奇。

    惟我胸無門徑,卒無從一問津耳。

    迄庚寅秋冬,在浏陽城,疊晤熊敬吾。

    其時予已略知卦學門徑,尚能就詢一二,以資啟發。

    厥後越十有三年,始再客浏城,而熊君乃物化已久,令人怅惘殊深。

    而江夏蕭君,亦已于己亥之冬去世矣。

    回憶丁亥九月下旬,蕭君斷予兄弟父子來歲行蹤三卦,其為決疑定策,靈驗堅确之絲毫不爽。

    予蓋至今莫能盡測其端倪。

    惜乎二君之秘鑰不傳,我無緣也,豈非一恨事哉?而熊君一生斷卦之至靈至驗,至堅至确,耳聆心佩者尤多。

    最奇者,浏城上遊溪水陡漲,勢甚洶洶,濱水一家,占問可否勿移家他去。

    同一卦也,而劉青峰、熊敬吾二君斷語懸殊。

    因各出制錢四缗,合存一處。

    劉青峰曰:“主人宜速遠徙,君家至明日,水必齊檐。

    如不及檐而退,則八缗統歸敬吾取用。

    ”熊君則曰:“主人盡可勿移居,今夜水抵廚房門限,洶湧之勢即停。

    至明日,則有消無長矣。

    ”劉、熊皆遣所親守視,既而果如熊君言,絲毫不爽。

    熊遂如約取歸八缗。

    厥後予聞之,因向熊借覽是卦,而就詢其所以然。

    熊君秘密示予曰:“當日遍觀通屋,惟廚房門限之外,有一物焉,可當卦中旺動克鬼之爻。

    是以知此水不入廚門,而神示專在于此一物也。

    特青峰在當日未及留心細覽耳。

    ”予一日叙述及此,因語坐客曰:“劉青峰以為水必齊檐,亦必有說。

    惜予未與熟識,不便過而問之。

    伴琴笑曰:“齊檐,豈齊檐乎?其然,豈其然乎?”坐客莫不鼓掌大快。

     克諧從予散步,途中詢及唐高祖、明太祖立儲之事。

    予答雲:“明太祖但失時宜,贻誤後嗣。

    唐高祖則昏愦無狀,咎莫大焉。

    讀史所以增長識見,是一精義集義之資也。

    是豈易與迂拙者言哉?” 今歲辛亥八月十九日夜,武昌城突起戰事。

    湖廣總督實有以激成之,以緻轉速其行。

    幸我甲鹇兒早于閏六月初十日,奉黃陂黎公差委,出觀永平秋操。

    屆期,即于八月十七日安坐火車北去,不自我先,不自我後,恰于事變之前一二日出險遠離。

    若非天恩祖澤,早經主宰冥冥,而能有若是之神妙不測耶?白香山詩雲:“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誦之令人毛骨悚然。

    今鹇兒或暫住京師,抑或間關旋裡,勢難懸揣。

    最好是東遊日本,惟苦行囊缺乏川資旅費,勢難遠行耳。

    郵便梗塞,無從一探确音,五更枕上思維,中心養養。

     栗娛歡聯,辰蔥絪綿。

    仁荄鳳威,暢椿輧飛。

    有勳有基,有嚴有诒。

    有欣有芊,有喬有旋。

    續生辔柔,名曰有馴。

    群芳繞膝,孫枝九人。

    惟一有常,早歲雲亡。

    言念及此,我心悲傷。

    詩成庚夏,初生辔柔。

    有芬馨遠,秀吐三秋。

    越歲辛春,又生荛綏。

    名以有詢,心暢神怡。

    連月警報紛傳,風鶴頻驚。

    環顧老妻諸子群孫,能保無亂離之苦。

    茲幸傳聞有旨停戰,殆可弭兵安民矣。

    一家團栾夜坐,如獲再生之年。

    環顧群孫,吟哦适趣,借以點綴太平。

    惟韻語互舉成章,難順長幼之序,君子鑒焉。

     夜坐,見翚兒勤勤就老圃細詢種植之宜,饒有逸趣。

    憶劉甥淞芙嘗集陶句,自榜白鶴莊園門曰:“但道桑麻長,而無車馬喧。

    ”空山無人,孤芳自賞,最足完其天趣。

    自食其力,與世無争,豈非謀生贍家之要務哉?幸鹇兒、霖兒、翚兒、芙甥皆性近桑麻,留心種植,誠知本之學也。

    為父母者,豈容忽視而不予以褒嘉獎勵乎? 伴琴侄甲涵,今年五十有八矣。

    天涯客子年年,恒苦思歸甚切。

    今歲辛亥六月,有《自悼》詩雲:“吾愛吾廬如罄懸,弟兄長處别離天。

    迢遙孀女千重恨,孤苦山妻四十年。

    囊櫜常空悲季子,箪瓢難耐愧顔賢。

    不堪身後多遺恨,誰向清明化紙錢。

    ”見之令人不勝凄婉。

    今自九月以來,伴琴、瀚琴兄弟雖皆為避難而歸,蒼黃可念,然幸得一家聚首,大慶團栾。

    饒有埙箎唱和琴瑟和諧之逸緻,予因勉慰伴琴曰:“吾子努力愛冬居,當境豈容忽視哉?即如今秋時局,匪特如君詩所雲&lsquo斷炊空為老妻憐&rsquo,況成水旱逃亡世而已。

    武漢交兵累月,近始停戰有聞,尚未審将來果如何結局。

    戰場居民,男女老幼,奔逃無路,流離死喪,慘不堪聞。

    以視此夫唱婦随,弟恭兄友,安居鬥室,圍爐夜話之歡,不誠苦樂有天淵之别哉?抑享有此樂者,又安能自信其可長恃哉?君其一刻千金可也。

    ” 晨興,對鏡徘徊,偶向二客谑談為樂。

    因指鏡中病容憔悴之影以示二客曰:“此蓋近時熱腸難冷,一公無私之耆老也。

    二君生與同時,盍親炙之?他年後來之秀,後起之英,如有就詢此叟之梗概者,二君猶能述其逸事也。

    如遇天年大旱,鄉人或求雨而未降,二君可出而身任其事。

    惟以潔紙作神牌,題曰:言馨先生易公翰鼎字壽梓晚号肫叟之神位。

    馨香酒茗,緻告維虔。

    此叟英靈不昧,行将據情上述天庭,長跪作秦庭之哭。

    天心仁厚,必且垂憐愚戇,而愛屋及烏,下令電掣風馳,不日甘霖立沛矣。

    如或有他邑苦旱之區,欲緻告此叟者,則神牌于&lsquo易公&rsquo二字之上,冠以&lsquo湘陰&rsquo二字可也。

    若夫&lsquo言馨先生&rsquo四字,則不必以方隅限之。

    ”二客聆此,鼓掌大笑曰:“快論哉!誠足令人氣爽神清矣。

    我公苦病久矣,其欲以此快論,代一副逍遙散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