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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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劉慎虛《吊孟襄陽》詩雲:“在日貪為善,昨來聞更貧。

    ”予嘗愛其下一“貪”字最為玲珑活潑。

    如或他年蓋棺後,有人诔我以“為善貪夫”四字,不且榮逾華衮哉?然而清夜扪心,深懼不如孟山人遠矣! 偶憶乙未五月神詞,鷹性難馴,饑則依人,飽食之後便想飛騰。

    老于世故之羅西先生,其有鑒于斯乎?而至誠恻怛之養知先生,則嘗自慨然曰:“平日待人不設疑忌,其愚有足悲者。

    ”翰鼎于二公,其誰适從乎?”顧自揣性近養知,雖欲學步羅西,終亦畫虎不成矣! 庚戌道光三十年秋九月十二日庚子,翰鼎生。

    癸醜鹹豐三年冬十月初十辛巳,仲弟晶鼎生。

    丙辰六年冬十二月十八日,母氏周恭人棄養。

    戊午八年九月初十日,繼母黃恭人歸我先君晉青公,時公已寝疾五日,扶病成禮。

    冬十一月初二日,先君棄養,大母過恸失聲,繼母亟以身殉,屢瀕于危,遇救乃免。

    先是先君病笃時,嘗口占聯語,對親黨指予繼母而誦之曰:“看他看出膽,為人為到頭。

    ”蓋隐然以奉母撫孤之後事重相付托也。

    而家桐荪叔橄章挽聯亦雲,豈真曾具有先知?念母老子孤,早覓替身賢佐。

    至是凡親黨之力挽捐生者,辄引此大義以規之,母意漸釋。

    溯自大父緝熙公之棄養也,大母鄭恭人年甫二十有四。

    我父晉青公生甫七齡而家難叢生,層波疊浪,莫可端倪。

    大母始終委曲調停,忍受萬苦千辛,惟求化險為夷,得以撫孤成立。

    乃自道光庚戌迄同治丙寅十有七年間,我大母所生之一男四女物化一空,老境不幾無生趣乎?惟有一孀婦兩孤孫相依為命而已矣。

    當是時也,凡親黨關心人,每私憂竊歎曰:“以兩代苦節母,含悲忍痛,撫此雙雛,如或督責甚寬,亦人情也。

    ”而豈知繩過無小,一言一動或即于非幾,必被大母、繼母之訓斥焉。

    蒙養之功蓋自此基也。

    厥後翰鼎年及冠,晶鼎亦年十六七矣,知識皆漸啟,而猶無所變遷。

    鄉中父老乃喜而相語曰:“彼高曾祖父忠厚待人,累世不衰,吾侪自幼佩之久矣。

    惟慮及雙雛督率無人,恐難繼志增輝耳。

    今若此,吾侪可快心矣。

    此以見善種流傳之未艾也。

    ”翰鼎聞此,惕厲彌深,因亟誡仲弟曰:“父老之勤勤若是,良可感哉。

    然而予兄弟亦何恃哉?不可無道以自處也。

    凡人以身涉世,不宜自小。

    自小則自謂不能,甘就卑靡。

    亦不可自大,自大則自以為不磷不缁。

    不妨任其磨涅,久而染于習俗。

    恐為物誘情牽,惟自謹守其身,暴棄固所不甘,獨立不移。

    亦有不敢自必,兢兢業業,無時稍懈,以求固我根株。

    庶幾可以當疾風而無萎折欤?”仲弟悚然稱善,亟書貼窗間以自警。

     同治丙寅孟春,予赴吊架城曹氏歸。

    道經曠野,叢樹短小,人家寥寥。

    時微雨沾衣,寒風撲面,遙望四野,陰雲密布,心甚凄涼。

    迄仲春二十八夜,忽夢複至此地,踏雪而行,明日乃怆聞李氏仲姑母兇耗,大母一恸幾絕,命翰鼎跋涉奔喪。

    中途又過此地,翰鼎怆然曰:“曾幾何時,而情形倍慘矣。

    ”是夜至李家,柏荪姑丈之弟告予曰,旬日之前,夜夢嫂氏立短牆邊。

    頭上白梅盛開,隔牆一老妪與之立談,似詳問爾易家諸事。

    嫂氏顧謂餘曰:“今而後,吾幸矣。

    ”忽見諸子侄荷鋤荷蓧,自山背小路奔走而來。

    醒後,餘知不祥。

    蓋白梅,兇服也。

    小兒負荷奔走,急埋葬之事也。

    謂今而後幸者,免受人世之饑寒也。

    翰鼎聞言,益增悲哀。

    因悟夙昔之夢寒林踏雪,其兇兆與白梅同。

    越日既葬,則見墓山之左,茅屋一椽,曹姓居之。

    短牆邊有梅樹數株,宅旁有小路,築墓者往來由之。

    墓石一冢,即李柏荪姑丈前妣之墓,是為予曾祖彩臣公第三女也。

    故一與仲姑相逢,遂詳問母家諸事。

    柏荪姑丈兄弟皆出自繼母,其弟夢中見其前妣,故不相識也。

    嗚呼!夢一幻境耳,而事後若合符節,豈不異哉?而聖人深知鬼神情狀,誠不遠乎人情也?豈不痛哉? 是歲孟冬,翰鼎夜侍大母。

    大母談及家計日益窘促,深自咎其綢缪失策。

    聆之愀然以悲。

    噫嘻籲!家運衰微,人力難支,而乃滋累衰齡,緻自引以為過。

    為子孫者,益何安乎?因而怃然自警曰:“此後用心,慎宜慮遠。

    百年之事,亦當作眼前觀也。

    身為男兒,一木且難支大廈,而況萱閣中憂傷九死之衰軀?豈可聽其枯腸九轉而舍生以挽末運耶?” 幼時每遇冬晴和暖,結伴坐山頭終日,口誦高人逸士之詩不辍。

    有時仰卧枯草間,放眼蒼天高闊,胸次浩然。

     己巳孟冬之走訪外家鄭氏長沙也,大母命舊人章富以為前導。

    迄自金井言旋,一路谒訪鄭姓諸姻長,外家複派黃某以前導之。

    将近外家舊居之所,富指山背小路,呼予告曰:“昔餘常走鄭氏,此路經行不下數十次。

    左偏山谷中即其故宅也。

    予聞悄然。

    既而黃某引肩輿,過右偏石橋。

    富急大呼而止之曰:“子誤矣,屋在左偏山谷中耳。

    ”蓋富耳聾,平時集議,彼獨多所未聞,尚不知外家故廬已屬他姓,以為鄭人居之,而予将過訪也。

    予時悲感橫生,不忍大聲呼告,轉令仲遠告之。

    登前途,遙望左偏沖内,牆屋依然,山林如故。

    回首舊遊之日,視翰鼎掌上珠者,是何人哉?曾幾何時,而竟不可複見也哉。

    念此淚下沾襟,惟有俯首過之而已矣。

    是時,口占絕句雲:“故舊從行為訪親,豈知王謝已更新。

    人間木石銷魂事,竟遇多情第一人。

    ”厥後癸酉歲暮,翰鼎亦遭家運滄桑,則又以悲外家者轉而自悲矣。

    因念我族糾雲公,營田舊居之所,曰傅家屋,出鬻與子筠公已多年矣。

    靜存茂才,子筠公之長子也。

    一日仲弟晶鼎适湘陰城,村翁唐某送之湘濱,返告予曰:“去舟未得。

    正偕傅家屋少君往問,尚未知可得否。

    ”予疑靜存兄赴縣何為,迄仲弟歸後問之。

    仲曰:“未也。

    ”予述唐某言,仲弟怃然曰:“非靜存兄,蓋少循兄,此即糾雲公之長孫也。

    ”嗚呼!變遷之局,自古皆然。

    而野老稱名,尚仍其舊,能無動人悲感哉?予因情事相類,附記于此。

    故人楊恕哉《登古羅城》詩雲:“大小洲前水自波,登臨何事放悲歌。

    山川無限興亡感,尚有城垣号古羅。

    ”同此一歎! 高祖耕南公葬長沙縣之清泰都,距家山約二百裡而近。

    我家孤寡餘生,行将失其墓之所在矣。

    豈不悲哉?外家鄭氏在脫甲橋金井之間,屬長沙之尊陽都。

    此次由尊陽都特往清泰都訪墓,詢知脫甲橋距童家源較近。

    故先問童家源所在,客舍主人示以去路。

    問居人黎名登,則不知也。

    初,我高祖耕南公葬營田餘家坪田姓大屋後,距家僅數裡。

    其地瀕古東町湖,固卑濕。

    我曾祖彩臣公,慮及陰流浸棺,探之誠然,一見痛切,急圖改遷而未得其地,馴緻寝食俱廢,對諸侄以悲号。

    既而得地長沙,遂遠遷而葬焉。

    其葬餘家坪近四十年,及易其棺,究無恙也。

    既葬長沙,歲時省墓,往來不絕。

    最後我先君晉青公偕從祖含熙公省墓,未敢信其穴之果安,遂從墓底鑿地而觀之,無恙,仍塞之。

    惟高祖妣蒯夫人、吳夫人,朝鎮仙兩叔父,亦卒于軍中。

    我輩孤苦零丁,未能走省耕南公墓,亦不知墓山之所在矣。

    我大母鄭恭人,雖得記其鄉曰清泰橋,然不知其小地名,且不知曾豎碑碣否也,惟恒對翰鼎、晶鼎稱述曾祖覓地時哀痛迫切之誠。

    今日事至于此,深恐将來遺失,急圖省之而未可得,悲恨深之,疊詢其地于村中父老,鮮有知者。

    蓋當日從往省墓之人多已物故,其存者亦言各不同也。

    今歲己巳秋八月,翰鼎補充縣學弟子員,黃達觀表兄謂語曰:“爾此次東行,若猶不能訪得墓所,終當失之也。

    奈之何哉?”予聞而深悲之。

    自省垣歸後,語于大母,大母亟率仲弟登樓,檢出長沙黎名登、黃鐘奇賣山兩契。

    黎契陰地在長沙清泰都二甲童家源。

    黎姓屋後反背炭坡,名登父墳之右,坐西北向東南,界址齊于名登父墳尖兩尺。

    黃契陰地在清泰都六甲周家沖,屋對門中嘴,彭姓墓左,坐西南向東北。

    兩契皆無清泰橋名目。

    時翰鼎養病房中,手抄成折,以便攜去照契查訪。

    夙聞裡人湯經喜、吳耀祖昔從先君經過,嘗就問于吳。

    吳雲:“其地名邱家園,忘其去路。

    ”嘗邀湯問之,湯雲:“其地名清泰橋,其程途亦不能記憶也。

    ”惟記得墓山形勢,墓居中嘴尖頭,左右兩沖環抱,山前亦屬通衢。

    先君鑿地驗墓時,湯曾從事于此也。

    至是予邀湯、吳偕行,皆辭以衰病不能遠去。

    予思湯經喜所雲清泰橋,雖與大母之言正合,而兩契均未載之。

    恐亦傳訛也,故但以有明文者為問,既得童家源去路,予乃張蓋前行,從者三人。

    魚貫而進,旋見茅屋中有人,獨織草履,入問之,童家源即在前途咫尺間也。

    黎名登父子皆已物化,故廬已屬他姓。

    童家源居人,亦多近日新來者。

    欲知墓之所在,須問舊居之人。

    予承指點複行,白日正中,心殊快慰,曰:“十餘年之有願未逮者,今日可以見我先茔矣。

    ”旋至童家源,敬問田中人以墓所。

    田夫愕然曰:“黎氏一門,均葬炭坡。

    别無他姓之墓,更何有遠墓哉?無已,則就問金大公公,或可知也。

    ”予聞欣然,急叩其所居,田夫指以示予,予遂行。

    仲遠自請獨行訪之,而請予及早更衣,以資拜墓。

    予歎曰:“尚不知墓所之在與否也,更衣何難哉?”轉過前山,予偕鼎玉攀木履石,翻山陟嶺,尋墓碑視之,皆非也。

    旋至屋後嶺頭,仲遠亦至。

    望見炭坡中累累數冢,皆無碑碣,餘心驚疑。

    二子詣視之,予則見前山甚長,左右兩沖環繞。

    因思湯經喜之言,與此相合。

    竊冀墓在尖頭,獨往觀之,疑喜并集,疾走如飛。

    一山稍平,一山複起。

    備嘗險阻,直達盡頭。

    竟無所得,獨立如癡。

    緩步下山,乍見一人立山下,向林中答曰:“未見有易姓祖墓。

    ”予急就之,其人年約五十許,蓋鼎玉立林中與話。

    予至,再詳問之,叟終茫然。

    遂問叟家何時蔔居此地,康熙中即至。

    叩其姓,則金氏也。

    予欣然曰:“叟即金大公公否?”金叟亦恍然曰:“須問此公,或可知也。

    ”即示予走訪之。

    至則皤然一老,坐織草履,入室問之,老人亦茫然。

    思索久之,曰:“吾年七十矣!自幼采樵于此,至老未離。

    若有遠墓榮遷而至,安有吾不知者哉?”予時心亂,有如醉人,舉止失措,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