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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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實、堅忍耐勞。

    今接鹇兒武昌手書,覽之令人氣沮意消、矜平躁釋。

    向謂鹇兒酷似曉樓弟鳴鼎之谙練老成,小心退讓,不信然欤?子曰:“邦無道,免于刑戮。

    ”子思子曰:“國無道,其默足以容。

    ”二子其庶乎? 翰鼎昔年辦理漢口河工,從者彭克諧,遇事每進谏曰:“行則行矣,無庸發為多言。

    不言而徑行,人但視為端方守正。

    多言而後行,人反苦其是非太明。

    請以無言養威可乎?”迄今追憶,深有味乎其言,歎賞久之,即如餘公肇康之處分公事,簡默徑行。

    雖旦夕揭曉,而仍深沈不露,可謂深明治體者矣。

    愚更何須取法乎遠哉? 新秋甘霖沛降,萬物皆蘇。

    然聞老農聚談,則曰:“遲禾過時者已多。

    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吾鄉近年人心渙散,一切廢弛良多。

    即池塘疏浚蓄積之工程,亦甚未講求耳。

    ”此為民生緊要關鍵,愚不得不苦口極言之。

     予自甲辰冬歸自武昌,轉瞬月圓十度矣。

    安處新遷之大廈,展步寬舒。

    日見叔季兩子婦,依依老姑左右,執事維勤,往來如織,太和翔洽,雍雍熙熙。

    每顧之,中心融融,而又頗慮人事變幻無常,恒指點當前順境,而深願家人一刻千金也。

    迄戊申以還,辛壬以後,人事漸繁,殊形紛擾,而始信予言之非過慮也。

    悲夫! 門下士彭克諧偕劉甥善涵從予夜遊田間,流戀中秋好月。

    予顧謂二子曰:“古人詩雲&lsquo月到中秋分外明&rsquo,又雲&lsquo一年明月今宵多&rsquo。

    豈真多出分外乎?愛之深,言之重,故不覺善善從長耳。

    惟願力祛浮雲,而勿使纖毫障蔽。

    俾良宵好月,光明到底,斯為善全終始雲。

    ”二子皆穎悟過人,又于藐躬,夙懷宏獎風流之感。

    一旦聆弦外之音,皆肅然動容,悠然意遠。

     乙巳十月廿五日甲子,由湘潭附輪适鄂省。

    同舟多日本遊曆學生,詢知凡七十有餘人。

    間有以輿地、賦稅及詩古文辭,勤勤就問者。

    有西田安治郎者,年二十有一,握談尤久。

    其人頗留心詩學,探懷出“三百篇”《國風》就詢大義,且自雲:“酷好漢唐迄宋明諸人藹然孝悌之詩,但猶未獲廣為搜羅耳。

    ”因誦示其國人此次同行者《湘江夜泊》詩雲:“楚人歌竹枝,遊子淚沾衣。

    異國久為客,寒宵頻夢歸。

    一函書未達,萬樹葉紛飛。

    南渡洞庭水,更應消息稀。

    ”予答言:“詩本性情之事,《尚書》所雲詩言志是也。

    此詩孝思纏綿,端推上品。

    愚平生亦專愛此種真詩,恒得之寶貴。

    又每于報章見貴國人贈送友人諸作,辄多忠君愛國之詞,心焉佩之。

    有浏陽舉人劉善涵者,嘗論世變日久,列國紛争,轉移之捷,全在人心。

    将來開五洲太平,惟雅樂為最近。

    愚深許為知言。

    夫詩者,樂之具也。

    性情者,詩之本也。

    苟深于雅樂,必且仁恕之心,早盎然矣。

    今君以孝悌求詩,得其本矣。

    惟望擴而充之,将來東方詩學雲蒸,郁為雅樂,豈惟貴國之光,抑亦萬國和同之嚆矢也。

    鄙人竊馨香祝之。

    ”西田君心領箴言,□□首肯。

     湘潭城之距武昌城也,水程千裡。

    而得于三日之内,南抱勳孫,北抱诒孫,輪船捷運之功。

    殆不減費長房縮地方也。

    造化之神奇,亦何幸得于吾身親見之乎?夫此種機緘之大啟也,是皆天牖其明,借以廣其便人養人之具者也。

    豈偶然哉? 予在武昌城南八步街,黑夜散步長堤,慨然語同行人曰:“武昌近年土木工繁,支持良不易易。

    惟幸小民自食其力者,頗便借以謀生。

    今觀茅廬燈火,環城漸次加多,知因此地有以日謀升鬥,以自瞻其身家,遂遷居就食耳。

    闾閻小民,飽則聚,饑則散,不誠深可念哉?聖如大舜,當其在下,歸者衆多,是以有成邑成都之盛。

    然此豈徒景仰高深,望風而至哉?必其教養有方,深便于民之所緻也,否則徘徊歧路,栖栖皇皇,而徙倚無依者,後世不乏其人也。

    悲夫!” 乙巳冬寒,甲鹇兒侍予夜坐,偶談及武普通中學堂近狀,凄涼如見,令我油然恻怆于中。

    歲寒松柏,豈非高曾祖父累代流傳之善種耶?東坡先生雲:“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誠哉千古情至語也。

    而明人張溥詩雲:“黃雀銜環報舊主,畏君彈射遠飛去,夜深孤栖城北樹。

    ”不尤令千古良朋義友同聲一恸哉! 丙午元旦,舊人周喬七偶來寓館賀年。

    诒孫見之,歡欣鼓舞,是一不忘故舊之心也。

    夜偕喬七嬉戲中庭,環走大笑,愉快異常。

    予泛舉侍者數人,比拟而問之,始終答雲:“喬七抱好。

    ”至臨睡,而猶依戀不釋。

    予久坐觀之,中心融融以樂。

    蓋予家自高曾祖父以來,累世以故舊不遺為傳家至寶。

    而不意天之佑之也,果畀以善種流傳,久而不衰。

    此誠得天獨厚之恩膏也。

    小子敢忽視之耶?憶同治壬申正月,嘗欣賞甲麐兒之于故舊楊仁典。

    光緒甲申八月,又欣賞甲麐兒之于舊人蒯金榜。

    今何幸複于诒孫一親見之。

    果能培養而擴充之,則我高曾祖父在天之靈,尤将永此樂于百年也,可勿勉哉! 嗚呼!昔人之行軍也,嘗雲:“甯我薄人,毋人薄我。

    ”而我先君晉青公之矜全故舊也,則曰:“甯人負我,毋我薄人。

    ”當時聞者,莫不咨嗟歎服。

    此誠忠厚之至也,小子敢不長銘肺腑耶? 人生閱事已多,益信行止皆關數定。

    自幼怅望神京,亟思北上,仰望宮阙,聊纾忠愛之忱。

    乃逐隊秋闱十有一科,先後兩膺房薦,卒未能名列賢書,固無從附公車骥尾矣。

    頃者,京漢鐵路已于昨歲乙巳春間告成。

    黃河鐵橋,秋間亦竣。

    然而附輪緻遠,所費不赀,似猶未能無故而往。

    亦惟有靜待機緣,聽天安命而已矣。

    昔人自稱有一字安心訣曰“數”,是亦善于養生。

    今予以六十衰齡,精力難繼,志願漸滅,而又深窺夫自然之天,莫可端倪。

    其視一切未來之事,前路茫茫,無論巨細洪纖,皆令心如止水矣。

     乙巳歲除日,予抱诒孫環走中庭。

    诒孫心喜,高聲朗誦:“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習相遠。

    苟不教,性乃遷。

    教之道,貴以專。

    昔孟母,擇鄰處。

    子不學,斷機杼。

    窦燕山,有義方。

    教五子,名俱揚。

    貓則叫,魚則香。

    狗則咬,賊開倉。

    ”循環轉誦數十遍,如珠走盤。

    而三字成句,蟬聯一氣,宛如天衣之無縫,而又葉韻铿锵。

    聞者笑啞啞不止。

    蓋抱者平日教以三字經,亦有教以鄉村兒歌者,诒孫口誦圓熟,以緻混而為一也。

    嗣後,鹇兒乃令專教以唐人五言絕句詩,聊以避俗,而逐字逐句,解以示之。

    诒孫恒歌頌自如,一片清音,純乎天籁。

    一日,踞地盥手盤中,久而不釋。

    其母喝之曰:“戲水竟無了時耶?”诒孫應聲曰:“洗手作羹湯耳。

    ”聞者尤悅耳爽心,莫不鼓掌稱快。

    時才兩歲有半耳。

    然則教也,習也,無論巨細洪纖,不皆父兄切要之責哉? 武昌城南暑夜,偕諸客納涼屋後荒園,貪坐至更深,昏昏欲睡而始入。

    枕上鬼夢紛纭,四肢如縛。

    明日心殊不怿,明夜命具酒肉,以犒遊魂。

    論者曰:“鬼猶求食,其信然耶?肫叟,正人也,氣象嚴肅若此,人猶憚之。

    而謂鬼魅揶揄以求食,敢乎哉?”或曰:“不然。

    荒郊古冢累累,殘魂凍餒,逢人乞食,亦固其所。

    今遇慈祥之人至此,雖要于路,迫而求之,定知斯人痌瘝在抱,物我一體,陰陽一律,猶當恕而與之。

    蓋第見其可憫,而不覺其可憎耳。

    此亦如小兒之索餅餌,牽衣頓足攔道哭。

    未嘗慨施于鄰人也,必施于所親耳。

    非揶揄也。

    ”既而予聞之,愀然語客曰:“遊魂果否求食,吾不得而知也。

    吾蓋姑以酒肴自謝其過耳。

    遊魂白晝潛藏,無可舉趾,全賴黑夜,遊行于廢圃荒郊一舒懷抱。

    吾乃挈諸君,久坐于此,使之未便遽出,抑塞以至更深,是吾偶未留心,而有此不情之舉也,而敢誤咎他人之揶揄我耶。

    呂子雲:&lsquo恕心養到極處,隻見得世間人都無罪過。

    &rsquo至哉通儒之言,雖以此平天下,無難也。

    願與諸君共勉之。

    ” 屋主沈君,春夏間嘗出資料以修我牆屋。

    惟小苑中新造闆門,當雨必易于朽腐。

    沈君在遠,未得見而慮及之。

    予乃亟市桐子油,以再三遍塗而保護之。

    坐客喟然曰:“旅人遷移靡定,何煩遠慮及此。

    不過代後居之人,計久遠耳。

    ”予應之曰:“不然,未嘗自為計,亦未嘗代為他人計。

    不過憫此物之濕而易朽,莫能盡其材而。

    或亦古人為天地惜物力之心欤?是心也,苟能擴而充之,亦未必非萬物得所之年也。

    願與諸君共勉之。

    ” 甲鹇兒自督練公所,夜歸寓廬,而愀乎其容,心殊不靜。

    予莫知其故,而又未便垂詢,以其簡默性成,言不輕發故也。

    因呼其侍者,細問其日内行蹤,證以接談之人及走訪之客,而始曉然于中懷之抑郁。

    非己事也,大率為友朋之戚,狐兔之悲焉。

     熊君傳述南皮督憲言,粵漢鐵路接通京漢鐵路,欲求靈捷,必需于大江中造成高平寬穩之橋,而後可使行程無阻。

    其有鑒于風濤險惡,嘗累日不能飛渡者欤。

    曹丕雲:“此天所以限南北也。

    ”豈欺我哉!諺有之曰:“前人栽樹,後人遮陰。

    ”将來粵漢鐵路告成,不知南皮先生猶得乘坐火車巡曆湖南轄境否?在南皮心期遠大,功在天南,于美味之得否親嘗,俯視無關輕重。

    惟湖南部民如翰鼎者,近年志衰氣沮,将來晚景無多。

    既得偕百萬湘民,幸托帡幪有年矣。

    如或湘路鄂路告成,而獨未能及身親見,甲日由湘赴鄂,丙日由鄂還湘,一被火車飛行之澤,豈非終古恨事哉?古君子畏天命而憫人窮,良有以也。

    夫豈好為多慮哉?此則特其小焉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