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卷

關燈
倏聞霖兒步至窗前,呼予告以行将就寝。

    其音哀以思,予深為恻然。

    蓋霖兒平日晝夜不離母側,必俟母氏伏枕已安,始自徐徐退而就寝。

    今一旦失所依歸,又值夜雨凄清,燈殘人靜,宜乎有此凄怆情狀也。

    可憫哉!可憫哉! 予妻坤凝之停喪暗室也,鹇兒、翚兒伴棺而眠者四閱月,棺前晝夜燃燈。

    予見之怆然。

    去夏,自備菜子油無多,今春大形缺乏。

    坤凝寸心獨運,随時乘便,疊由新市買歸膏油,慮患操心,不一而足。

    因命翚兒,今夏須多自備菜子。

    仲夏初八日晚天,彭克諧自市中油廠監造而歸,谒坤凝于中庭,坤凝猶極口溫言慰勞。

    迄初九日晚天,油成運歸,而坤凝已寝疾床頭,未能臨視矣。

    勞心備物,而不及生前自用一日,遽爾溘然長逝。

    豈不悲哉?豈不悲哉? 憶同治辛未,家小彥公文博以春間喪其愛子,沈痛異常,無以自解。

    乃季女許嫁汨羅黃氏者,又适于冬日,老姑卧病垂危。

    一日,命肩輿突來,迎歸此女。

    但雲:“必求姑媳一面。

    ”及至黃宅,越日即命其子及時完婚。

    當小彥公送女出門時,鹄立遠望,不能轉睛。

    迄肩輿不見,公乃顧謂翰鼎曰:“今歲家運,四字盡之。

    ”下文将脫口而出,忽爾截然而止,既而歎曰:“直是死者别,生者離耳。

    ”加兩“者”字,語始分明,較為吉祥也。

    今翰鼎有黃門之戚,而門下士彭克諧,二十年依依左右,追随不失者,亦适于百日之内,長别歸田。

    予獨何心,能無抱小彥公六字之悲欤?克諧挽言閣恭人聯語雲:“數孫男女,元恺二八又三人,常群聚以繞膝承歡,何堪身換麻衣,撫棺恸憶分甘日。

    依潘安仁,春秋二十有三載,今不得已歸農長别,恰值峰傾天姥,倚裝愁聽悼亡詩。

    ”悱恻芬芳,不忍卒讀。

    蓋淚和墨下之文也。

    悲夫! 杜少陵《夢李白》詩:“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正論也。

    其贈鄭虔詩:“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

    ”不平之鳴也。

    毛西垣《南極廟》詩:“神幸宥我,當令顔色光,從今更曆兩乙醜,百二十歲無災殃。

    ”戲言也,亦稱心之談也。

    其《呂仙庭》詩:“白頭坎壈更羁旅,那須海屋多添籌。

    ”牢騷語也。

    凡詩人随時摅寫懷抱,往往先後異詞,各見吐詞之妙。

     戊午季夏月杪,石校欽在東村圳墈,登收早稻告成,襆被還适園。

    予自維生長田間,曆七十年,宜深悉田家之作苦矣。

    然猶有未及目睹情狀者。

    今見校欽容顔憔悴,眼珠深陷,不勝憫然。

    昔嘗聞庚子西遷,辛醜回鸾之後,德宗景皇帝每谕左右大臣雲:“前在深宮,恒咨訪農家情景,惟恐不悉民間疾苦。

    今就往返途中所見,初不料小民之可憫,一至于斯也。

    諺雲:&lsquo耳聞不如目見。

    &rsquo不信然欤。

    ”談次,每愀乎其容,久而不解,賢君之異于人者如此。

     夢中獨行訪客,忘其路之遠近,至天光既暝,而始望洋興歎。

    以歸途所經,皆荒郊亂冢,虛曠無人之地也。

    予自幼膽怯,其堪此乎?正心慌意亂間,忽坐藤床而上升,去地約五六丈。

    左手張蓋,以代風帆,随時轉旋,迎風以進,恰如舟流。

    右手則執床邊堅勁處,而伸縮推挽,以速其行。

    而全身仰卧,複以雙足搖而助之,高立闊行,頗令膽怯之人,俯視荒原,而自喜超然離群也。

    未幾,即達關門,藤舟乃降而俯就,以入門而莅人境,膽氣益壯,掉臂遊行大苑中以歸。

    嗚呼!此亦幻境耳。

    如得實有其事,則亦與歐人之飛艇,何以異哉?雖然,此一藤舟也,專以拯人活人為心者也,是亦聖人之利涉大川,佛氏之普渡群生,而函人之惟恐傷人,可借手有為之利器也。

    安得不耐人十日思不忘。

     大凡講學之與處事,其義微有不同。

    講學必主守經。

    不守經,則其道不尊不貴。

    處事則必兼通權達變,不通不達,則其道不廣不宏。

    理也,情也,勢也,三者必互相流通,互相接濟。

    如廢一,則難使人各适其天也。

    有某氏女子者,于某老人為遠族侄孫。

    年二十有六,始得出嫁某邑士族。

    甫越三載而夫亡,女年猶未及三十,善撫前室一幼子如己出。

    又未幾而子夭,幸其舅尚在,經營摒擋,衣食粗安。

    又未幾,而舅亦亡,家赤貧,無以為生,又無棟宇一椽可托。

    不得已暫歸母家,而母家亦赤貧,僅一叔父借小貿以營生。

    其力第能自蓄妻子,并迎寡嫂同食耳。

    寡嫂即女之母也。

    女亦何便終身附依母家,而重累分居已久之叔父以無窮之後事乎?此女日夜如坐針氈,百思而未得長策以自處。

    其夫家親黨數人,私相計畫,将勸令改适小康之家,心目中且有一相當之處矣。

    正拟函商其母家,以定行止。

    此亦有心人不得已而代謀也。

    乃适有陳某在坐,大聲揚言于衆曰:“諸君所議,誠達情審勢之言也。

    惟恐不能超越理學家一大老關之津隘口耳。

    ”衆問大老為誰,陳即舉某老人以對,衆皆怅然,各自散去。

    陋哉陳某!抑何目不窺人,徒冥冥瞽談若此?此殆袁氏所雲:“深求聖人,而反失之者欤?”抑何心震于講學之伊川程子,而以概天下之達情審勢,處事靈通之選欤?今因有客以事就商,情殊窘促,故發憤一言。

     夢中見乳孩,約兩歲,哭索母抱。

    而其母事忙未至,令人顧之憫然。

    既而忽止哭而行,手拾碎瓦而來,仰面告天,欲蔔其母何時可至。

    因學壯者老人搖錢以蔔之法,以碎瓦代錢,鞠躬俯首而搖,搖而擲之地上,且搖且泣。

    予注視而深憐之。

    一時萬感齊來,悲号而醒。

    嗚呼!天下蒼生衆矣,豈特為是兒凄恻哉? 湘陰郭氏、左氏,同居縣東梓洞山村。

    一日,養知先生歸自京師,舍舟登陸,距家尚有一日之程。

    先生緻書家人,命雇輿夫走迎,并雇挑夫運歸行旅。

    大約是役也,多亦不過需人七八而已。

    時左文襄公家居,郭氏托人經紀其事。

    左公一諾即出,竟雇夫五十走迎。

    人許給錢八百文,統計需錢四十千也。

    養知囊槖蕭然,一時為之大窘。

    寓館主人,乞憐假用盤盂衾褥,亦無從取備,不勝其擾。

    明日歸途負物,魚貫而行,村人走觀,群相驚訝,不知何為。

    即此想見文襄公大氣磅礴,如洪鐘巨镛,不能作铿铿細響也。

     邑中父老傳聞,左文襄公微時家居,歲除日陳肴祀祖。

    忽有鸱鸮飛集神座前,張嘴奪食,俗所呼為怪光鳥者也。

    舉家大震,以為不祥。

    文襄公伸手抟執,置木盤中,引刀斷其頭,口祝曰:“怪光怪光,誤入中堂,斬此惡鳥,家庭永昌。

    ”急令捧走,投之山林,舉家稱快。

    亦可想見其氣焰之盛,足以掃蕩而廓清也。

     子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

    ”夫事之雲者,務期執鞭從行也。

    豈徒葵心向日而已哉?雖然,此邦賢大夫吾果能事之與否。

    實亦有數存焉。

    翰鼎嘗以巡檢州判小吏先後聽差鄂垣,凡十有五年矣。

    糊口無資,而恒好為高遠之企慕,何其不自量也,亦可哂也。

     己亥、庚子間,嘗自刊銜名片,題曰:“湖北前撫憲胡、前臬憲江、今撫憲于各衙門聽差小吏易某。

    ”雖因向慕殊深,高自附托,然于修己安人之實際,究何補哉?胡潤芝、江岷樵兩先生,古人已往,固無論矣。

    其于于次棠先生蔭霖,實獲躬逢盛會,而卒未能事之一日,是不僅勢分懸殊所限也。

    此其中蓋有天焉?可勝慨哉! 湘陰諸生汨羅劉君魁梧,其字亦曰魁梧。

    壬申冬,同寓長沙,一日笑謂予曰:“君字壽梓,請改字叔子。

    晉有羊太傅,明有魏秀才,昔人已垂大名去矣。

    君盍鼎足為三乎?因屬對曰:&lsquo古今三叔子。

    &rsquo”予脫口應聲曰:“名字兩魁梧。

    ” 一年将盡,萬事叢來,鹽米驅人,飽饒倦意。

    昨值仲弟稍閑,因與擁爐夜話。

    偶展巴陵毛西垣先生詩集朗誦,聊拂俗塵。

    迄見字字跳躍紙上,不禁拔劍起舞。

    鄰人驚起,不知何為,倚牆靜聽。

    适門外叩扉甚急,仲弟出視,旋奔走笑告曰:“我兄英銳逼人,索債人聞而驚走矣。

    ”誦詩而能避債,毛公其有用之書也哉!相對鼓掌大笑。

     人之心思,瞬息千裡,旁觀不得而知也。

    有時思一人過甚,則形容顔色如在目前,亦遂忘乎他人之目無所見也。

    乙醜館中,偕友人坐。

    友忽擲筆問曰:“之二子者,孰為兄,孰為弟,子知之乎?”予答曰:“知之。

    年長于弟者為兄,年少于兄者為弟。

    ”友不悟,複诘曰:“二子肥瘦各殊,吾不能辨其年之少長。

    果肥者兄而瘦者弟乎?抑肥者弟而瘦者兄乎?”予笑曰:“人非照膽鏡,安能知君心所念者為何人乎?吾僅能據常理以答之,其人則吾不知也。

    ”友亦爽然大笑。

     湘陰郭蟄存先生侖焘,诙諧善谑,一片靈機。

    一日,有故人過訪,蟄公詢及其冢子何為。

    故人蹙頞而籲曰:“是兒其廢物哉。

    無日不令我吵嚷再三也。

    ”蟄公驚問何狀。

    曰:“近患瘋病,心境不明,無日不形醜态耳。

    ”蟄公正色以叱之曰:“既知其瘋矣,何為出之以吵乎?夫瘋者風也,吵者,草也,豈為子者已成君子之德,而為父者反蹈小人之德乎?”坐客莫不鼓掌大笑。

     有客自京師來,談及京婦有私奔出走者,被獲訊明,情罪頗重,遂拟出口。

    蟄公笑曰:“古詩雲,彼婦之口,可以出走。

    今則彼婦之走,可以出口矣。

    ”坐客請公作對,公曰:“無獨必有對,他日當有所遇也。

    子姑待之。

    ”一日,有客談及邑人虞恺仲太守紹南在甘肅時,與左文襄公論事不合,攘臂力争,而有道合則留,不合則去之語。

    左公遂拍案叱之曰:“滾!”虞公乃掉頭竟出,接淅而行,頓令諸将失色,一軍皆驚。

    客談未竟,蟄公欣然曰:“此即作對之資料也。

    古語雲: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