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女孩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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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姨生我過後,沒有想到我是末胎,所以一生懊悔過房,因此特别愛我。

    我過繼了又成了獨女,所以母親也愛的不得了,一直男裝當兒子待(所以上文有“小三少爺”一章),祖母也因二房隻一個小孩也慣,所以給我弄的無法無天。

    以上所說的定婚和過繼事,上文雖已提過,但是在這裡若不追說一下會和以後家庭中的各種有關系的事怕接不起頭來,所以不妨在本章重提一下。

     祖父到晚年都專心研究佛學,組織刻經處著佛教三字經,提倡教育學佛的人,發願刻《大藏經》,向各處捐款,并給自己的财産捐給刻經處,以提倡此舉。

     中國人分家都是分财産給子孫,我祖父分家時給親戚朋友子孫聚齊,把祖母死後三十年歸我母親妯娌三個人管家的經過,收入和欠賬一筆一筆分好。

    因祖母死後總賬還是祖父管。

    我父親弟兄三個人收入不管多少,除自己本人在外的開支用去多少以外,其餘的全數寄回交祖父。

    祖父則每十天交多少錢給我母親他們妯娌三個人管,每人十天管夥食和家庭中的雜事。

    大點的應酬等等由姨姨領頭三個人商量辦理,賬目則由大姊一個人記寫。

    各房月賞下人工錢,私人應酬等等另出賬。

    添制衣服則定三節加添,就是五月,八月,和過年前些時候,連親戚在内,每人添一件或兩件,或綢或布,平均大家一樣,遇着有特别事的時候才另添制。

    我父親們從各省回家時帶的各地出産也是歸公平分的,從無異議。

    隻我母親有時覺得我們二房吃虧一點,父親賺錢最多,而我們這一房隻得一個女兒得的最少。

    但是祖父有時提議對我加倍,所以以後我的上海中西學費祖父還另外添加。

    我自己倒是總覺得吃穿太多了,就偷偷的塞給别人去。

    常常同樣的衣兩件。

    (我現在還有這個習慣,若是看見我喜歡的好看材料我就做兩件同樣的放着,朋友和女兒們問我是什麼意思,我也答不出,隻喜歡而已。

    ) 我大姊十六歲就管帳了,并且分配東西極相宜,沒人不佩服。

    家庭中親丁是隻有三房。

    到分家止,是一共二十一個人,加大姑差不多常年在家是六個,曾祖母的侄子和孫子夫婦三個,祖母的弟兄夫婦和一個小孩一個童養媳四個,姨姨的兩個侄女,一共三十六個上面人;兩個教書先生,一個管帳的,九個刻經的,一個守門的,兩個打更的,五個大廚子,七個打雜的,十四個奶媽和老媽子,這樣一共七十六個人在一家房子,一百三十二間,有塘有荷花又有魚,我們常去釣了吃,我不是吃的,祖父定的隻準釣不準網。

    房後有菜園和兩間養馬房。

     我們家的地一共有十七畝半,在南京的城中心,若是沒炸了的話将來各位到南京還可以去看看呢。

    現在算是金陵刻經處了。

    從前人一到南京下關就知道楊公館。

    這樣大的一個家靠我父親弟兄三個人不容易支持三十年的。

    所以經濟沒有多餘,隻有欠帳。

    欠也不是欠外人的,就是欠祖父的。

    祖父就用當時三個兒子收入的多少和口人多少來定負擔。

    收入少人口多的少分欠債,人口少收入多的多分欠債,叫大家以後誰經濟充裕了就給欠的都還給祖父歸刻經用。

    房産全給經房作經房的根據地,并且登記了子孫不能變賣,可是有監察權,别人也不能變賣。

    家鄉的田産收租歸孤兒孀婦分用,子孫也不必再取用了。

    以後子孫要人人學獨立。

    誰有能力自己另造房子就搬出去住。

    隻第二姑母和我大二兩姊妹未嫁,各人分地一塊另蓋幾間房子住,錢和田分點每人夠過活就是了。

    說到第二姑母和兩個姊姊為何不嫁,說來話長。

    祖父思想非常新,從英、法歸國後雖一面研究佛學,一面贊助革命,并勸辦學校等事,所以佛學朋友有日本南條文雄,研究不同宗教的李提摩太、李嘉白、福開森等等。

    研究學問的有陳三立、鄭孝胥等等。

    學生中又研究佛學和革命的有譚嗣同、孫少侯、蒯若木、梅光羲兄弟、陳樨庵、陳宜甫、歐陽竟無、桂伯華等等,都是一代的有名才子及留學的學生們。

    還有很多人都以祖父為老師看待和記名弟子全住在我家經房,看經和研究佛學。

    因其時祖父除刻經外,立一研究部,一教養人才部,不但對政治贊成改革、而對于佛學也想革新。

    所以很多學者名流長川不息的住在刻經處研究談論,有時聽祖父講經等等。

    在那時男女社交還不公開,可是祖父常叫兩姊和二表姊出來會人。

    (我是不用說一天到晚見他們,不但見,還要出去和他們鬧,各種害人的方法都行,以前已說過一點。

    )桂伯華給母妹和弟婦都接到南京住在我家。

    (家中總有二三十間閑屋,住客有連家眷的。

    獨身的另住一院,有家的另住後院。

    )其時桂因母妹靠我們本家内眷近,所以跟我兩姊他們見面時很多,常在一處大談學問,日夜不倦。

    桂伯華魏碑字寫的出名的很,可是我大姊也寫的真好。

    (南京好些店内招牌到現在還都是大姊寫的。

    )所以與桂伯華等在一道非常好。

    若照現在看起來自然是彼此很愛的了,可是在他們那時的情形卻不能出口,就是祖父贊成,他們自己的面子也下不來的。

    因桂伯華早已聲明不娶親,并且他有一個妹妹已嫁(給李正罡以後也學佛,可是另娶了一個姨太太為生子),因受她影響雖結婚而未成婚,給她帶到南京學佛,因此住在我家。

    他自己那能再談愛情的事呢,那不是要惹起輿論來嗎?我兩個姊姊和一個姑母,一個表姊也因看婚姻制度不良,不肯出嫁。

    祖父雖新,力量隻能到她們不願嫁就給她們的自由不嫁為止,可是無力改良到婚姻自由的程度。

    因為社會的情形全國都不自由,在那君主時代若提倡改良這個改良那個就說你運動革命,要殺頭的。

    所以她們四個人都不剃頭,在家内打扮都和平常人一樣,就是吃常素而已。

    過了多年第二的姑母因和我祖母吵嘴在一個晚上氣的忽然給頭發剪了,所以隻她一個人出了家,其餘三個人都是所謂帶發修行。

     二表姊是鬧到了我舅母要拿剪子戳死她,她就拼命,五六天不吃。

    還是我生母去給她接到我家來過才好了。

    原因是大表姊的獨子死了,姊夫又是獨子,還有一個寡媳婦在家隻結婚一年恐娶妾欺她,所以姊夫提議娶二表姊算兩頭大,免得娶了别人一家不和氣。

    二表姊不肯。

    舅母大鬧,她就給她姊夫娶了一個妾,她姊姊的兩個女兒歸她教育。

    以後她姊姊全家相繼死了,姊姊臨死時送了她些田地等等,她以後就服侍了我祖父十幾年,到祖父死為止。

    我祖父也給了她些錢。

    她和我非常好,可是大我十五歲。

    在舅母要她嫁時我就拿她開玩笑說,不要鬧,我有一個好法子解決。

    她認真的問我什麼法子?我說,你就算嫁了給我好了,她追着我要打我。

    多年後她最喜歡我第三個女兒萊思,在一九三六的冬天她給她的田都給了萊思了(當然現在談不到了)。

    可惜二次世界戰争最後的勝利她看不見了,因為我去年21收到我侄女來信說她在南京死了。

    這就是我上文常提的“郎二姐”。

     我兩個姊姊不嫁的原因,也和婚姻問題有點關系。

    她們以後就在家裡,除幫母親管管家以外,終日讀書看經,随祖父做做事,校對刻印的佛經書。

    她們就是因為研究學問的問題和桂伯華雖然彼此相愛,可是因社會的問題終未成功,大家彼此敬慕而已,不久就分散了。

    桂到日本去留學,我兩個姊姊不幸在九個月零四天内都肺病死了。

    肺病是從大哥過的,上文已說過了。

    大姊是我家中一個很要緊的人,管家等等,又是父母、祖父最愛的,也是最愛我的一個人。

    她大我十八歲。

    因為我過繼後姨姨常常舍不得,又避嫌疑不敢和我太親近,總是大姊背後關照我。

    雖然有用人帶,可是早上梳頭篦頭一定要大姊來做。

    姨姨就到大姊房内望着我笑說幾句話。

    我篦頭是要數的,少了不成。

    因為我的頭發多,又不能常洗,癢起來隻好篦,那是最好受的事了。

    二姊就妒忌罵。

    所以二姊死我就哭了一場,大姊死棺材停在家内一百天我就哭了一百十次還不止。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最傷心的事情。

    我覺得天地間什麼都沒有了似的,給我一個大改變。

    那時我是十六歲,她是三十四歲死的。

    姨姨說她一身的希望從此沒有了,祖父也常說他的思想都遺傳到了女性方面去了。

     祖父晚年除研究佛學外喜歡遊玩,因年老不能出遠門。

    (其實隻六七十歲,在外國習慣正是所謂“黃金年”,起頭玩的時候,可是在中國子孫滿堂,交通又不便,早不能出外了。

    )不過有馬戲來,或特别到南京左近遊玩總帶全家出去,有大展覽會時也參加在裡頭立一個經房分銷處,隔一兩天就帶大家去各處玩。

    我一直到現在到了好玩的地方還想到若是祖父同來多好啊。

     上文說過祖父有好多學生都是有革命思想的,可是那并不是說拿延齡巷金陵刻經處就當革命運動地下工作的地方。

    事實上到祖父那兒學佛的,各種政派的人都有,連前清的忠臣都有,例如後來給亨利溥儀當所謂滿洲國總理的鄭孝胥也在内。

    其實祖父的學問和革命思想的關系比表面上政治活動還更深一步。

    那些青年看到這位先進能把佛法的普遍性和西洋的自由思想彙通在一個人身上,這個對于他們是有很深的感動的。

    所以他們當中就是很頑固的也不敢有什麼于老師不方便的舉動,而主張革新的都得了精神上的鼓勵。

    要是當時的當局以為那麼無關緊要的佛學老學究們在那裡絕不會窩藏些革命黨在裡頭,那是他們自己沒有眼光,并不是祖父有意騙他們。

     第十七章 辛亥十月八号和十月十号 現在說回頭我的事情來。

    我以前不是提過在中西鬧不肯進教的問題嗎?我家并不是迷信佛教,更不是反對宗教。

    那時中西校長MissRichardson大病,代理的Missclaiborne迂的不得了,我也不願呆下去了,我就決定一個人坐火車回南京了,對誰沒有說再見就走了。

    那時的“滬甯鐵路”通了一年了,可是我暈車暈的不得了,一路吐到頭。

    同學中發現我走了都莫名其妙,有的人猜我回家出嫁去了,以後還有一個陳小姐送我一打小手巾作婚禮呢。

     其時我父親因德國工程師走了,和一個日本工程師不對,就調到漢陽總廠裡了。

    家住伯牙台湖邊,管的是工程。

    二月我就到湖北和父親母親住。

    打算再想法子念書。

    那時政府派學生出洋風氣很盛,隻要有中學程度和有一點人情都可以派出去。

    我回家時祖父曾經說過他可以設法讓我出洋,貫虹其時也正寫信來要我到日本去一同學醫。

    她那時已加入同盟會了,也給我名字加入我還不知道。

    她寄相片來稱我“同志”我才知道,可是事前她來信問過我,我說過我願意加入的。

     家裡談起我繼續求學的計劃,祖父就想要我到英國留學。

    父親覺得我脾氣這樣剛強最好學醫,将來不求人。

    父親常說,以前以為做教師好,現在他看起來,我還是學醫學。

    他說學了醫隻人求我,我不求人,所以常鼓勵我說不為良相甯為良醫。

    我自己也覺得學醫是個專門學識,所以很安心的在家裡等幾個月再說。

     七月間南京大水災,祖父又帶了在南京的全家出去看水,受了暑氣,回家就病了,日兇一日。

    到八月四日姨姨打電報叫大伯父親五叔他們全回南京。

    醫雲恐祖父病不能再好了。

    (我現在想起大約是大腸癌,因為祖父常鬧腸疾。

    )我們就連夜坐長江輪船回南京,一切東西未帶。

    五個人隻帶了一個小提包,和一隻箱子。

    五叔因工程走不開,四弟婦将生産,他要預備一下,一兩天後才能走,就叫四妹同我們一道先動身。

     我們到了南京看祖父人是很清楚,說笑照常,可是一點不能吃。

    他的學生們蒯若木、歐陽竟無他們大家都給請了南京上海最好的中西醫來看。

    胃肝有病,大約是癌,而心髒亦弱,随時有不支的可能。

     第三天五叔和五弟也到了,隻大伯在萍鄉,一時不能到。

    祖父就給身後的事一切交代好了。

    經房交給三個人管理,陳樨庵(就是大二、三哥和我的先生)管會計及發展流通,陳宜甫管外交往來人事接頭,歐陽管校對經典,産業照分家時所定不改。

    那時還有蒯若木、梅缬雲等人在南京。

    大家提議在别處買一塊地蓋好房子給楊氏子孫,現有的全歸刻經處。

    祖父的墓不運到家鄉去,就葬本院内,以便日後弟子往來拜墓。

    祖父問父親他們之意如何?父親說一則大伯未回,二則祖父既捐産給刻經處,子孫絕對不要任何地或任何另外房子,若是那樣豈不是别人指房子調換了嗎?并且楊氏宗祠是随祖父的,以後大家全搬出去另住,隻留少數單身人守祠守墓。

    祖父說也好,可是國家将有大亂,我的喪事一切從簡從快為要,不要照禮守喪,緊要時大家都走,我在這兒不要緊的。

    我總跟着經房和經闆,經闆在哪兒我墓在哪兒,可是經闆不準動的。

    讓學生和父親五叔簽字遵守22。

    又對蒯他們說,我孫輩中有幾個人你們力所能及的特别關照一下。

    第一是三孫女,她雖是女子,志氣勝過男子。

    她要出洋留學學醫,将來可以濟世,希望你們幫她。

    第二是五孫子,我希望他學梵文,将來研究佛經。

    蒯一口答應他包辦。

    (出洋事他沒有來的及幫忙,可是我以後醫院他出了些錢。

    五弟處他也出錢讓他到日本的,但是五弟自己未去,蒯若木總算不負所托。

    ) 八月十二日我到花牌樓去買點東西,看見一個洋車和我擦身過去,聽見一個很熟的聲音叫一聲韻卿!我回頭一看吓我一大跳,原來是林貫虹!我說貫虹,你怎麼回來了?我還當着你在日本呢。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要回來?你怎麼樣?九哥、八哥、十四、十六哥怎麼樣?他們也回來了沒有?我也不等貫虹回答,就左一句右一句的接接連連的問。

    她低聲的說,這裡不能多談,我到家再告訴你,你能不能到我家來一下?我回說不能,因為我祖父病重,我一下不能離。

    她說那我一下到你家來看祖父。

    (她從前到我家來時,祖父總出來招待他們的,所以我的男女朋友沒有一個人不喜歡我祖父的。

    ) 我回家告訴祖父貫虹回國了,祖父也詫異說,她好好的為什麼回國?我想也許發動了什麼事了。

    下午貫虹來了,拉着祖父的手親熱的不得了,告訴我們她的哥哥們全回來了。

    等到人少時,她才偷偷的告訴我和祖父,她的哥哥們全為革命的事回國的,不久大約就要動手了。

    (以前起事過幾次都失敗了。

    )她又告訴祖父,她在日本已入醫學校一年了。

    祖父說好,韻卿也打算學醫,将來你們同在一道做事,就給貫虹的手和我的手抓在一道,又說,兩人同心的好好辦事。

    貫虹又告訴祖父她有時也和她九哥十四哥三個人看看佛經的書,研究研究佛學。

    (她九哥學問很好。

    )祖父問她要不要《起信論》和祖父自編的些書,她說要,祖父就叫五叔去經房拿了很多種給貫虹。

     十四日二哥也從日本回家了,大家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外面總說因祖父病重,所以各處子孫都全回家了。

    十六日祖父好些,學生又集在家裡談将來的事。

    他們說還有各處學生因聞祖父病重,紛紛來的很多,将來的事,須大家開一個會細細商量商量,所以就定在十七日上午(到誰家去開會我記不清了)。

    有些住在經房的也去了。

    他們剛商量好了大綱,說回來報告祖父。

     祖父上午還好好的。

    十一點時看我坐在床面前,就說,我病了這樣久,都給你們累了。

    傳弟!你到對面房裡我的紗櫃裡睡睡去吧。

    (祖父多年有一間房子裡面再套一間,四面都安上鐵紗門到地,一到夏天就在裡面看書睡覺,又涼,又沒有蚊子,因為那時的中國式的房子還沒有紗窗呢。

    )我才睡下還沒有睡着,二表姊在對面房叫起來了,說快來看,祖父忽然頭往上擡了兩下,就沒氣了。

    大家圍着一看可不是氣已沒有了,看脈也停了。

    正在鬧哄哄的,而父親和他們開會的人回來了,蒯若木第一走進來手内還拿着草稿拟給祖父看的,剛要說話,一看見樣子,手垂下來了,頭也低下來了。

     第二天的半夜入殓。

    祖父雖病了一個多月,可是面目還和生時一樣。

    大伯是長子未回來,本應等長子回來看過以後才能大殓,可是大家都像有大事來了樣的,異口同聲的說,釘上快快加漆好了。

    十九日早上剛給材口漆上,大家成服,而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