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男孩”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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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被打到。

    再去告訴曾祖母,曾祖母真氣了,說先生不明白,罵給祖父聽,又到大廳上去罵給先生聽(因年老了,老太太可以随便見外人了),說先生是我家“扃”的89,如何能亂打學生,并且和少奶奶們不應通消息的(其時祖母已死了)。

    祖父也怪先生小題大做,結果弄的先生要走。

    我母親叫老蔡穿起馬褂來對先生磕頭賠不是才算完事,可是我母親他們也須對曾祖母磕頭。

    中國老家庭規矩:惹了長輩生氣算是不孝的事,一定要賠不是的。

    那次鬧了以後就定了誰能多念就多上點書,以時間為準,各人一齊念完為止。

     我們從前上學不象後來新學堂裡一會兒星期日咧,一會兒暑假了,我們天天上學,就隻有年假很長,可是祖父定了夏天凡是寒暑表到了九十度就不念書。

    用祖父從英國帶回來的一個寒暑表挂在大廳角柱子上的。

    我們三個人不是每人許出去四次嗎?我們輪流每出去一趟就偷偷的給寒暑表拿下來往太陽光裡頭放近一點,一下就到九十度給先生看,就放假了。

    這樣一連放了好幾天,先生覺得怪的很。

    先生又不認識表上的洋文數目字,用個紅筆畫一條線放在他自己桌上,覺得天熱而表不上去問三哥。

    三哥說水銀壞了不上去了。

    他要拿去問祖父,三哥怕對出來了,連忙說讓他拿去問。

    走到房間口,真給水銀球和根子給弄斷了。

     我除那些淘氣之外還有時候對聖人不恭敬挨罵。

    我有一次在飯桌上說孔夫子真費東西,他說“割不正不食”。

    要是他隻吃方塊肉,那誰吃他剩的那些零零碎碎的邊邊子呢?啊,這一說可是大伯和父親都罵我了,他們說聖人你怎麼可以批評呢? 下學回來無事,幾個人總是想法子淘氣,有時背後逗笑先生。

    從表兄他們學了歌說先生: 趙錢孫李,先生沒有米。

     周吳鄭王,先生沒有床。

     馮陳褚衛,先生沒有被。

     蔣沈韓楊,先生沒有娘。

     凡是瞎鬧或是淘氣的事别人不敢做總叫我出頭去做去。

    我的經書詩詞等等就是這麼在家塾裡念的。

    若說我得念書的益處,教書的先生不過給我的機會跟材料。

    說到啟發和鼓勵上還是從祖父和父親得來的多一點。

    幾年當中我雖然除淘氣和給曾祖母做點這個那個的,也居然還念了些《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詩經》,《左傳》的大半部,《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等等。

    雖背的熟熟的,可是不深了解。

    有時更随着家裡的母親姊姊們念《金剛經》,《心經》什麼的也背得出來,可是更不懂意思了。

    還有最喜歡的是看小說,從前所謂閑書了,懂多少就看多少。

     有一件事我始終沒學的好,就是書法,一寸見方的字還可以寫點,但是對小字又不喜歡又不耐煩去寫。

    我父親總說一個人的字是他的門面,你寫好文章,若是字寫的不好,人家一看那樣的字就不太高興去看他的内容了,就像一個好好的人相貌太差,是一樣吃虧的。

    可是我老不聽他的話,所以我現在常寫些東西人家認不出來,像鬼畫符似的。

    還有時候寫出來的根本沒有那個字,結果叫我的朋友們莫名其妙,有時看了好笑。

     第七章 小三少爺10 我曾經說過人家稱贊我不像個女人。

    我在男人當中覺得跟在女人當中一樣的自在,也許覺得更自在一點呐。

    因為他們叫我叫小三少爺,那麼我的舉動也就更像小三少爺了。

    我做得出的事,他們姊姊們再也夢想不到會敢去做的。

    比方到冬天用手捏一個雪人放到每一個客人被内。

    那時大伯管南京下關獅子山和幕府山炮台的工程,黎元洪是書記和翻譯(因為用德國技師和教練官)。

    他住在我家,我們叫他黎叔叔,因為和大伯拜弟兄了。

    他最喜歡大哥三哥和我三個人。

    他喜歡吃燒餅,每早我上學以前老黃媽帶我買了來,總拿三個燒餅給他,同時總要害他一下。

    有一天冬天早上我給燒餅給他以後,他一聲不響給房門關上,叫我伸出手來,他拿了一個尺打了我五下,問我知道不知道錯處了。

    我氣的不得了,說我不知道什麼,你不說我如何知道呢?他說,你昨天晚上一定拿雪人放在我被裡了,給我的被冰濕了一大塊,帶累我半夜沒有睡。

    我回他,你有什麼憑據可以說是我做的?也許你自己睡夢尿了不知道呢?我說完了這一句話趕快拿了他的尺,打他屁股五下,說是你自己屁股不好,使你不能睡,我給你打他五下好了,說完就跑。

    他給我手捉住了說,傳弟,你害人不要緊,不要學了強辯那不好的。

    一個人的是非自己要認的。

    我又回他沒有憑據不能定人的罪名,今天的事幸虧到底是我做的,不然你不是冤枉了人?他說這故事等你嫁的時候我一定告訴你丈夫11。

    後來他笑笑就算了。

    但是過後他告訴我父親說,二弟,你這“兒子”是過繼到了,可是要好好的教他,不然不能安心在人家做媳婦,并且會到社會上去出亂子的。

     我大哥就給我編了一個歌,唱說: 傳弟子,大腳片, 清早起來不洗面。

     大門口,走一遍, 回家去,吵鬧厭。

     他們笑我大腳片,因為從前舊式家庭女孩三四歲就起頭纏足。

    我因為祖父提倡廢除纏足,我父親過繼了我又是以兒子看待,又是男裝,所以沒有纏足。

    大姑母就常常提說,不裹腳将來穿紅裙子,一雙扁魚前挑後踢的,才難看呢。

    将來嫁到我們家,人家不知道你是個丫頭還是一個少奶奶。

    這麼一說我又加上個大腳片的混名,我因此非常恨她,這也是以後退婚的理由之一。

     我在裡裡外外的淘氣,有一次幾乎出了大危險。

    我們家房子後頭有點菜園,還有兩大間養馬房,用兩個馬夫。

    那時候大伯管南京下關獅子山幕府山炮台的工程。

    他養了兩匹馬每天騎馬上工來回。

    兩匹馬一白一灰,我幾乎給那白馬踢死了。

    因為有一天馬夫給白馬刷身上毛梳馬尾。

    我站在旁邊看着好好的。

    馬夫說,小三少爺你可以剪點馬尾去趕蠅子。

    我等不及剪就用手拔了兩根。

    這一拔馬忽然用左後腳一踢,給我左胸部踢了一大塊青,連馬掌印子都看得出一大塊。

    當時在外面塗了傷藥,自己并不覺得如何。

    可是隔了兩個多月常常發燒。

    看醫生他告訴我說是傷了肺(可能是肋膜炎),這樣有半年多才好。

    是怎麼好的我也不記得了。

    後來一點什麼影響也沒有。

     我這所謂“男孩時期”到了跟叔叔哥哥和朋友們在秦淮河上遊船叫局的程度,我就簡直成了男朋友當中之一了。

    照我們家裡規矩,逛窯子是不許的,但是可以遊“花船”或在飯館裡叫局。

    并且中國規矩是客人坐桌上,叫的局是坐在背後陪着的,不能平等那麼坐的。

    照舊時候習慣一桌酒席八個人可以叫十幾個妓女來吹唱了,陪着喝酒,坐了一兩個鐘頭就去,隻給兩塊錢。

    有的走紅的妓女時間更短一點。

    我也去,也叫一個十二三歲的妓女陪我吃瓜子,坐在船頭上玩。

    我的丈夫他生平反倒沒有叫過局(據他自己說)。

     在平日秦淮河遊花船雖然也有人去,可是到了每年的端陽五月五日前後就特别的有龍船,叫鬧龍舟的日子,熱鬧的不得了。

    用一個中号的窄長船,紮起龍頭龍尾來,兩面三四十根槳劃,中間打鑼鼓,尾上一個人上上下下翻筋鬥。

    有時有人丢一樣東西下水,就叫他們下水去拿起來,找上來後,還要特别賞他們的錢。

    花船和龍舟在中國除南京以外還有鎮江,揚州、西湖等處也有,北方很少,并且各處的船樣和方式都有點大同小異的。

    這種玩法在世界各國都沒有的,就是意大利維尼思的剛多拉艇也不同。

    可是在中國革命以後禁娼起頭,那種花船的熱鬧法子不太有了,隻少數人遊遊船而已。

    我本人雖不贊成妓女制,可是我還希望恢複從前的熱鬧。

     說到秦淮河,是長江通到南京城裡的一個小分枝,通進去的口子有一個水閘,河上的熱鬧在六朝時候很盛,但到明末時更盛,在我們小時候兩岸一帶地方都還是住的妓女叫做河廳,也有一帶是闊人家的河廳。

    下午三四點起頭,兩面河廳的格子門全開開來,一直看見裡面,也有在梳頭的,也有在吃煙的(水煙或阿片煙),一幕一幕像布景似的。

    中間河内各種大小花船,撞來撞去的。

    大号的有兩層,上層一個樓閣,下層中間一個大艙,前面可以放一兩桌酒席二三十個人可以坐下來。

    有的還有一個炕,人可以睡下吃大煙。

    兩邊還可以人來人去的走。

    船尾一個小廚房,船前也有一大些凳子可以坐七八上十個人。

    船走起來是兩面用竹子或木頭篙子撐着走,可是走的不能快,不過動動就是了。

    中号的可以走的遠一點,小号的更可以走的快一點。

    有時上酒席是旁邊另一個小船在做菜,或岸兩旁館子内叫菜來吃。

    有些頂小的船送人來來去去的鑽的真好玩。

     每年五月起頭最熱鬧。

    夏天就在那些河廳裡面吃酒等等遊戲,所謂吃花酒,就是用妓女陪酒。

    因為世上取樂和集會的地方,男女兩方缺一不好玩,而在我國老樣子女人不能到公共遊玩的地方去。

    就是像遊船這些事,到了船上女人在另外一個艙裡,給窗上的珠簾放下來,隻可以隐隐的看見外面而已。

    外面丈夫兄弟們仍可以帶妓女陪酒,所以他們必須有妓女制度才夠熱鬧。

    現在女子解放了,一樣可以男女同遊,就可以給這些河廳花船什麼的,重修理起來,恢複從前的熱鬧才對呢。

    倘我有機會一定提倡起來照老樣子辦法,将來使得外國人到中國來也可以有一種道地的中國式的娛樂,豈不比外國的劃船野餐等等更有趣嗎? 第八章 小改革家 我樣樣事總喜歡革新;我雖然沒做過國民黨黨員,可是我們一家人和革命的關系很深。

    我後來到了夠歲數的時候還加入了國民黨前身的同盟會(不是我自己加入的,是林貫虹弟兄在日本給我加入的)。

    我祖父根本就不是大清帝國的一個忠實的老百姓,所以他一生不願考科舉或做官,以後出洋回來保舉也不願接受。

    他除了因為感情生活上失望以外(參看第十六章),他的革命思想也是他出洋回來不做官的一個理由。

    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差不多七歲的時候,祖父和父親站在槅子門邊談英國的憲法和人權的事。

    我一點不懂,惟說到人民有權選舉等等事,我覺得非常有意思。

    (其實我也不知是什麼,不過我一小就覺得什麼事可以由我做點主總是好的。

    隻要别人叫我做什麼,我總問為什麼你要我做這個、做那個呢?)我就在旁邊問什麼叫人民有權?權是什麼?父親回我,又多嘴了,沒有規矩!說完了笑笑。

    因為那時中國家庭規矩長輩說話,小孩子們不能插嘴的,不管是非好奇也不能問的,須等說完以後,才可以小聲問一下。

    若是長輩不願解說就完了,也不能再追問。

    但是我的祖父和父親非常講新法的人,我本人自己又是一小慣的不得了,所以問時父親常解說給我聽,祖父更喜歡人多問,所以養成我“打破沙鍋璺到底,還問沙鍋怎麼起”的習慣來了。

    父親罵我多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