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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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在深思熟慮的時候,為了要向走進來的人說句客套話能夠突然停住不想事情,然後再回到思考中去。

    就此而言,安德烈公爵的精神狀态是不正常的。

    他的全部精力比任何時候更充沛而且更強,但是不受他的意志支配。

    極其不同的思想和觀念占據他的頭腦。

    有時候,他的思想突然活躍起來,而且顯得有力、清晰和深刻(他在健全時往往達不到這點);但突然這種思想活動中斷,由意外的想法所代替,而且不能恢複到剛才的思想上去。

     “是的,一種新的幸福,一種不能從人身上剝奪的幸福已降臨于我,”他躺在半明半暗的寂靜的農舍裡,睜大發燒的、呆滞的眼睛望着前面,心裡這樣想,“存在于物質力量之外的不以人的外在物質影響力為轉移的幸福,一顆心的幸福,愛情的幸福!這種幸福,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懂得的,但認識幸福且制定這種幸福的,隻有上帝一人。

    但上帝如何制定這一神則呢?為什麼聖子?……”接着,思想活動突然中斷了,安德烈公爵聽見了(不知是在昏迷中,還是他的确聽到了),聽見了聲音節奏均勻的不停息的竊竊私語:“咿,哔唧——哔唧——哔唧,”接下去是“咿,唧——唧,”然後是“咿,哔唧——哔唧——哔唧,”接着又是“咿,唧——唧。

    ”同時,在這低聲的音樂聲的伴奏下,安德烈公爵感覺到,在他的臉上,在正中央,冒出一座奇怪的空中樓閣,它是由細針和木片建造的。

    他覺得(雖然這使他感到吃力),他必須盡力保持平衡,才能使那高聳着的樓閣不緻倒塌;但它還是倒塌了,卻又在均勻微弱的音樂聲中慢慢地矗立起來。

    “伸展!伸展!伸展開來,不斷地伸展,”安德公爵自言自語地說。

    谛聽着低吟聲和感覺着用細針搭起的樓閣慢慢伸展和豎立的同時,安德烈公爵間或還看到燭光的紅暈,聽到蟑螂沙沙地爬行,聽到蒼蠅撞到枕頭和他臉上的聲音。

    每當蒼蠅觸及臉,便引起一種燒灼的感覺;但同時又令他驚訝,蒼蠅正撞擊到矗立在他臉上的樓閣的邊緣,竟不曾撞垮它。

    除了這些,還有一樁重大的發現呢。

    這是出現在門旁的一團白色的東西,這是斯芬克斯像,它也使他感到壓抑。

     “不過,這大概是我桌上的襯衫,”安德烈公爵想,“而這是我的腳,這是門,但為什麼它老是伸展向前挪動,老是哔唧——哔唧——哔唧和唧——唧——又是哔唧——哔唧——哔唧……——夠了,請停下來,别這樣。

    ”安德烈公爵痛苦地哀求什麼人。

    後來,忽然間,他的思想和感情又異常鮮明而有力地浮現起來。

     “是的,愛情(他完全清楚地想着),但不是要換取什麼,有什麼目的或原因而愛的那種愛情,而是我現在快要死的時候第一次體會到的愛情,這時我看到了自己的敵人,而我仍然愛他。

    我體會到了這樣的愛情:它是心靈的最本質的東西,因而不需要有愛的對象。

    我現在便正體會着這幸福的感情。

    愛他人,愛自己的敵人。

    愛一切——便是愛體現一切的上帝。

    愛親人,用人類之愛;而愛敵人,則要用上帝之愛,由此,當我感到我是在愛那個人時,我體會到這種歡樂。

    他怎麼樣了?他還活着嗎……用人類之愛去愛,可能從愛轉化為恨;但上帝之愛不會改變。

    一切都不能,連死亡也不能,什麼也摧毀不了這種愛。

    這上帝之愛便是靈魂的本質。

    而我一生卻恨過許多人啊。

    在所有的人裡邊,我最愛也最恨的,莫過于她呢。

    ”于是,他生動地想象出娜塔莎樣子,但不像以往那樣隻想到了她使她歡欣的魅力;他第一次想象到了她的靈魂。

    并且,他理解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羞恥和懊悔。

    他現在第一次明白了他表示拒絕是多麼殘忍,看到他同她決裂是多麼殘酷。

     “要是能再一次見到她該多好啊。

    隻要一次,看着那兩隻眼睛說……” 又是哔唧——哔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