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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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枝葉蓋過屋頂,形成濃蔭。

    草坪上刈除了雜草,長出了密密麻麻的三葉草和百慕大草,傑拉爾德對之悉心照料,愛護備至。

    從雪松夾峙的林陰道到黑奴居住的一排排白色小屋,到處彌漫着一種堅實、穩定和永恒的氣息,這就是塔拉。

    傑拉爾德每次從大路上馳過彎道,看見萬綠叢中的白色屋頂,心中便非常得意。

    仿佛每回都是初次見到似的。

     這些都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是這個矮小的、精明的、暴躁的傑拉爾德建立起來的。

     傑拉爾德和所有的鄰居相處得極好,隻除了麥金托什和斯萊特裡兩家,前者的土地和他的土地在左邊相連,後者那可憐的三英畝地緊挨着他家右邊,就在約翰·威爾克斯的種植場和河道之間的沼澤地邊上。

     麥金托什家原是蘇格蘭血統的愛爾蘭人,他們的老一輩又全是奧蘭治黨人,因此,即使他們具有天主教教義中的全部聖潔品質,在傑拉爾德眼裡,還是該永遠受到詛咒。

    不錯,他們在佐治亞已經住了七十年,而且在那以前,還曾在南、北卡羅來納州住過一代人,可是他們第一個踏上美洲海岸的祖先是從北愛爾蘭的阿爾斯特11來的,單憑這一點,對傑拉爾德來說就足夠了。

     這一家子個性頑強,緘口如瓶,不和外人交往,通婚範圍隻限于卡羅來納的親戚之間。

    這裡的人通常愛好交際,待人友善,對不具備這種品性的人,不太能夠寬容,因此這家人一般說來不得人心。

    另外據說他們對廢奴主義持贊同态度,這就使麥金托什家的形象在人們的心目中更處于不利地位。

    其實老安格斯本人從來沒有解放過一個奴隸,也從沒有違反社會慣例把他的黑奴轉賣給取道此地前往路易斯安那甘蔗種植場的奴隸販子,然而謠言仍在傳播,而且言之鑿鑿,似乎确有其事。

     &ldquo不用說,他是個廢奴主義者,&rdquo傑拉爾德對約翰·威爾克斯說道,&ldquo不過,對奧蘭治黨人來說,如果一種主義和蘇格蘭人的固執性格發生抵觸,那麼這個主義怕就不太容易順利推行了。

    &rdquo 斯萊特裡家又是另一種情況。

    他們是貧苦白人。

    安格斯·麥金托什倔強的獨立精神還勉強能得到鄰人的尊敬,他家卻連這一點也得不到。

    老斯萊特裡是個無計謀生、好發牢騷的人,可是他那幾英畝薄地,盡管傑拉爾德和約翰·威爾克斯幾次三番出價向他購買,他都死死不肯脫手。

    他的老婆是個頭發零亂、面容蒼白的憔悴女人,可是生起孩子來總是一年一個,頗有規律,可惜她的孩子個個性子怯懦,生就一副陰沉的臉孔。

    湯姆·斯萊特裡沒有黑奴,帶着兩個大兒子忽冷忽熱地耕種那幾塊棉花地。

    他老婆和小兒女就照管那個不像樣的菜園子。

    不知怎麼的,棉花老是種不好,菜園子也因為斯萊特裡太太接二連三地生孩子,生長的菜總不夠一家子吃。

     斯萊特裡不時拖着懶洋洋的步子去到鄰居的門廊上,乞讨點棉花種籽好讓他播種,或者要一塊鹹肋條肉,好讓他&ldquo渡過難關&rdquo。

    斯萊特裡意識到鄰居們在出于禮貌的現象後面隐藏着對他的蔑視,便把他有限的精力都化作對他們的仇根。

    他尤其憎恨的是&ldquo有錢人家的勢利黑奴&rdquo。

    這些黑奴自認為比貧苦白人優越,毫不掩飾對斯萊特裡的輕蔑,這很刺傷了他的自尊心,而這些黑奴生活上的保障又引起他的妒忌。

    這些黑奴和他的拮據生活相比,吃穿都比他強,生病和老年時能夠得到照顧。

    他們還以主人的名門世家和良好聲譽引以為榮。

    相形之下,他斯萊特裡是個沒人看得上眼的人。

     湯姆·斯萊特裡本來可以把他的田地以高于市價三倍的價錢賣給任何一位種植場主的。

    這些人花點錢在他們這個領域裡去掉一個眼中釘倒也算不上冤枉。

    可是他自己就憑着一年收入的一包棉花,加上鄰居的施舍,覺得日子滿可以打發過去。

     傑拉爾德和縣裡其他人家都能和睦相處,親密無間。

    威爾克斯一家,卡爾佛特一家,塔爾頓家和方丹家一看到這個矮個人騎着高頭大白馬馳上他們家的車道,就會堆着笑臉打招呼,把高腳酒杯拿來,給他奉上一杯波旁威士忌酒,還加上白糖和薄荷。

    傑拉爾德人緣挺好,孩子們,黑奴,甚至連狗在内,一下子就看出這個舉止粗野、大嗓門的漢子有着一顆善良的心,一副樂于助人的軟耳皮和一隻敞開的錢包。

    這些,鄰居們不久也全知道了。

     他每回出現,都會招引一群獵狗嚎叫着迎上來,黑孩子們争先恐後奔過來,搶着幫他牽馬,然後咧開嘴巴,局促不安地由他善意地揶揄。

    白人的孩子吵着要坐在他的膝蓋上,他一面在他的膝上颠動着孩子,一面對他們的父兄鞭撻北佬政客的無恥行徑。

    朋友家的千金向他推心置腹地訴說自己的戀愛故事。

    鄰家的男青年不敢對父親承認自己的賭債,卻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個患難與共的朋友。

     &ldquo那麼說,這筆債你已經欠了一個月了,你這個小無賴!&rdquo他總是大聲吼道,&ldquo我的天,你幹嘛不早點向我開口?&rdquo 他出言粗俗,早已人所共知,大家都不以為意。

    年輕人隻是馴順地笑着回答:&ldquo我本不想麻煩你,先生,可是我父親&mdash&mdash&rdquo &ldquo你父親是個好人,不用諱言,就是嚴格了一點。

    你把這拿去,這件事就不用再提啦。

    &rdquo 種植場主的太太們是最後被征服的,直到一天晚上,威爾克斯太太&mdash&mdash就是被傑拉爾德稱之為&ldquo一位具有罕見的沉默寡言禀賦的了不起的太太&rdquo&mdash&mdash在聽到傑拉爾德的馬蹄聲得得地向車道遠去時,對她丈夫說道:&ldquo這人說話粗魯,人倒真是個上等人。

    &rdquo傑拉爾德至此才算真正為當地的上層人士所承認,認為他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并不知道他幾乎花了十年時間方才得到當地人的認可,因為他始終沒有覺察到他的鄰居們最初對他是側目而視的。

    在他的自我感覺中,他一踏上塔拉的土地,就理所當然地屬于這個地方的人士。

     傑拉爾德四十三歲了,他身材魁偉,臉色紅潤,活像個狩獵圖中打獵的侍從,這時他開始感覺到,塔拉雖然可親,鄉裡人雖然好客而真誠,然而還嫌美中不足,他需要一位太太。

     塔拉正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

    做飯的胖廚子本是管院子的黑奴,因為炊事需要把她提升上來,她至今沒有準時開過一頓飯。

    收拾房間的女仆是從種植場抽上來的,她從沒有事先準備好一條幹淨的台布,家具上盡是灰塵,要是來了客人準是一片忙亂。

    波克是唯一受過訓練的家奴,雖說幾年來受傑拉爾德逍遙自在的生活方式的影響,逐漸變得懶散起來,但他擔當了仆人的總管。

    他既然是傑拉爾德的貼身男仆,就把主人的房間整理得整整齊齊。

    同時他又兼管膳食,一日三餐他也能安排得時式、氣派。

    除此以外,他就概不過問了。

     黑奴們憑着絕不會錯的本能,都覺察出傑拉爾德具有隻會叫不會咬的特點,對此他們就毫不害臊地加以利用。

    傑拉爾德的喊聲震天價響,什麼要把誰賣到南方去啦,什麼要用鞭子狠狠地抽誰啦,隻是從沒見過黑奴從塔拉被賣出去過,挨鞭子抽的總共才有過一次,那是因為傑拉爾德打了一天獵以後,有個黑奴沒有給他的愛馬好好洗刷喂食。

     傑拉爾德那雙敏銳的藍眼睛看到了他鄰居的家務事處理得井井有條,穿着窸窣作響的衣裙、頭發可以滑倒蒼蠅的主婦們差遣起下人來總是得心應手。

    可是他沒有看到,一天之内,從洗衣、做飯到縫紉、帶孩子,哪一樣事不要女主人操心。

    傑拉爾德隻看到外表面結果,而這些結果使他得到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上,他打算騎馬進城去旁聽庭審,波克把他那件心愛的绉邊襯衫遞給了他。

    那衣服剛經過女仆的手縫補過,因為手藝太不高明,結果好好的一件衣裳現在隻配給他的貼身男仆去穿。

    由此他感到迫切需要娶位太太了。

     &ldquo傑拉爾德先生,&rdquo波克見傑拉爾德面有愠色,忙把襯衣收拾起來說道,&ldquo你需要一位太太,一位身邊有許多黑奴可供裡外使喚的太太。

    &rdquo 傑拉爾德嘴上罵波克放肆,可心裡覺得他的話不錯。

    他需要妻子,也需要孩子,而且,如果不趕快進行,說不定就會為時過晚。

    可是他不願像卡爾佛特先生那樣不加選擇地為他那幾個沒了親娘的孩子而把北佬女教師娶來做老婆。

    他的妻子必須是個上等女人,出自名門望族,她應該像威爾克斯太太那樣氣度非凡,治理塔拉的本領也應該像威爾克斯太太持家一樣地出色。

     可是他若想要和當地人家結親,卻存在着兩重困難。

    其一是已屬妙齡的女郎為數不多,其二,或者說尤為困難的是,盡管他在這裡已經住了十年之久,畢竟是個新來的人,何況來自異邦,無人知曉他的底細。

    北佐治亞的社會固然不似沿海地區的貴族社會那樣拒人于千裡之外,可是未必有人肯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身世不明的人。

     傑拉爾德明白,那些和他一起喝酒打獵、談論政治的縣裡人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他,可是誰也不會把女兒許配給他。

    他不想讓人家在晚飯桌上拿他做談話資料,說某人某人深表遺憾地拒絕了傑拉爾德·奧哈拉向他女兒的求婚。

    他明白這一點,但并不因此而在鄰居跟前産生自卑感,傑拉爾德絕不會對任何人在任何方面覺得自愧弗如。

    他的婚姻障礙隻是出于當地一種古怪的習俗:要想娶别人女兒的人家,必須在本地居住至少二十二年以上,必須擁有奴隸和田地,還得沾染上時行的一些不良習氣才夠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