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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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時的憤激給了我非常的精力,使我離開了退隐廬;我一遷出退隐廬,這種精力就不知到哪裡去了。

    我在新居裡剛勉強住定,我的尿閉症就複發了,頻繁的劇痛又加上一個疝氣病的新麻煩,這個病已經叫我苦了若幹時候了,我還不知道是一種病呢。

    不久我就落到了極其難堪的陣痛的境地。

    我的老朋友蒂埃裡醫生來診視我,給我說明了病情。

    探條呀、撚子呀、繃帶呀,老年病痛所需要的全部器械都聚集在我的周圍,嚴酷的事實使我感覺到,人不年輕了,而有一顆年輕的心,是不會不吃苦頭的。

    明媚的春光一點也沒有把我的精力恢複過來,整個一七五八年,我都是在有氣無力中度過的,這使我相信,我的生命已經接近尾聲。

    我懷着一種急不可待的心情看着生命末日的來臨。

    我從友誼的幻象中醒悟過來了,一切使我熱愛生命的東西,我也都解脫淨盡了,我在生命中再也看不到一點東西能使我感到人生的樂趣。

    從此,我隻看到痛苦和災難在妨害我的各種享受。

    我渴望着使我獲得自由并逃開我那些仇敵的那一刹那的到來。

    不過,我們還是循着事态發展的線索來叙述吧。

     我遷居蒙莫朗西,似乎使埃皮奈夫人有點不知所措;她很可能沒有料到我這一手。

    我的身體垮得那麼慘,天氣又那麼冷,又遭到了衆叛親離,這一切都使他們倆&mdash&mdash格裡姆和她&mdash&mdash相信,他們一把我退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就一定能迫使我開口求饒,做出有失身份的事來:乞求人家允許我留住在那所我的尊嚴不容我繼續住下去的房子裡。

    我搬得太突然了,他們沒有時間去防到這一着,剩下來的隻有選擇孤注一擲這條路了,要麼索性把我完全毀掉,要麼努力把我再拉回去。

    格裡姆采取了第一條路;但是我相信埃皮奈夫人倒是甯願采取另外那一條路的,我從她對我最後一封信的答複,得到這麼一個結論,因為她在這封回信裡把她在前幾封信裡所用的那種語氣和緩了很多,并且似乎為和好敞開了大門。

    她這封信叫我等了整整一個月,這樣長久的拖延就足夠說明她為回信的适當措詞曾感到為難,并且在回信之前曾經過再三考慮。

    她要是把好話說過了頭就會牽累到她自己。

    但是在她前此寫的那幾封信之後,在我突然搬出她的房子之後,人們不可能不注意到她是多麼仔細地要在這封信裡不漏出半個難聽的字眼。

    我把這封信全部轉錄出來,好讓大家判斷一下(乙劄,第二三号): 一七五八年一月十七日,于日内瓦 先生,十二月十七日函我昨天才收到。

    它是裝在一口大箱子裡送來的,箱子裡裝着各式各樣的東西,整個這段時間都是在路上走着。

    我隻能回答你的附注;至于信的本身,我不很理解,如果情況許可我們當面解釋的話,我倒想把全部經過都當作是出于一種誤會。

    現在再談那附注吧,你可能還記得,先生,我們本來是約好了的,退隐廬園丁的工資要經過你的手付給他,使他能更好地感覺到他是依靠你的,以免他再和他的前任一樣,跟你鬧那些不成體統的笑話。

    事實可以證明:他的頭幾個季度的工資都已經交給你了,并且在我走之前不多天,我還跟你約定,将來你預付他的工資,我還是要歸還你的。

    我知道,你先曾推辭,但是這筆工資是我請你預付的,當然要歸墊,彼此都有約在先。

    卡烏埃曾通知我說,你沒有肯接受這筆錢,這裡面必然有些誤解。

    我現在叫人再把這筆錢給你送去,我就不懂為什麼你會不依成約,硬要為我的園丁出工資,甚至付到你住在退隐廬的那一個季度以後。

    因此,我深信,先生,你想到我很榮幸地對你說的這些話,會不拒絕收回你惠然為我預付的那筆工資的。

     有了以前的那一切經曆,我既對埃皮奈夫人不能再有所信任,當然就不願再和她複交了。

    我沒有答複這封信,我們的通信就到此為止,她看我作出了我的決定,她也就作出自己的決定了;這時候,她完全贊同了格裡姆和霍爾巴赫那個小集團的意見,把自己的努力和他們的努力配合起來,好把我徹底打垮。

    他們在巴黎活動,她就在日内瓦活動。

    後來格裡姆到日内瓦和她相會,就完成了她所開始的工作。

    特龍香被他們倆不費力地就拉了過去,他大力協助他們,成了我的最瘋狂的迫害者,而他也和格裡姆一樣,從來沒有絲毫可以抱怨我的地方。

    他們三人沆瀣一氣,暗暗地在日内瓦撒下了種籽,人們四年以後就看到這種籽在日内瓦生出芽來。

     在巴黎他們就比較困難些。

    我在巴黎比較知名,同時,巴黎人不那麼傾向于仇恨,因而也就不那麼容易接受仇恨的影響。

    為了更巧妙地打擊我,他們先宣揚說,是我離開了他們(見德萊爾函。

    乙劄第三0号)。

    由此,他們就假裝着始終還是我的朋友,巧妙地散布着他們的惡意中傷,表面上顯得是對他們的朋友的不義行為的抱怨。

     這就使得一般人不那麼提防,較易于聽信他們而對我加以譴責了。

    他們對我背信和忘恩的暗中指責,進行得比較小心翼翼,唯其如此,也就越發有效。

    我知道他們栽誣我許多令人發指的罪行,卻絕對無法打聽到他們說的這些罪行究竟有些什麼内容,我從甚嚣塵上的傳聞中所能推測出來的一切,就是傳來傳去都不外乎的這四大罪狀:一、我退隐在鄉間;二、我對烏德托夫人的愛情;三、拒絕陪埃皮奈夫人去日内瓦;四、遷出退隐廬。

    如果在此以外他們還加上了些什麼别的怨嫌,他們采取的措施可真是太周密了,我一直就根本沒法知道怨嫌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我相信,掌握着我命運的那班人後來付諸實施的那套計謀,就是在這個時期制訂出來的。

    這套計謀進展與見效之速,如果一個人不知道一切助人為惡的事是多麼易于搞起來的話,一定會驚為奇迹。

    現在我必須把我在這套陰暗而深邃的計謀中所能看得清楚的部分,努力用三言兩語來說明一下。

     雖然我在歐洲已經享有盛名,我還是保持了我初期喜好的那種淳樸。

    我對一切所謂黨呀、派呀、勾心鬥角呀,都恨入骨髓,這種恨就維持了我的自由、獨立,除了我的心靈有種種依戀而外,就沒有其他束縛。

    因為我是獨自一人.遠在異國,與世隔絕,既無依靠,又無家庭,隻堅持我的原則和義務,所以我大膽地走着正直的道路,絕不有損于正義與真理而谄媚和敷衍任何人。

    而且,兩年來我退隐在孤寂之中,不通消息,斷絕世務,對一切外事既無所聞知,也絕無好奇之心,所以我雖住在離巴黎四裡約的地方,卻由于我不聞不問,就仿佛住在提尼安島上,和這個京城遠隔重洋。

     格裡姆、狄德羅、霍爾巴赫則相反,他們都處在漩渦的中心,生活在最上流的社會裡,交際極其廣闊,整個上流社會的各部門,差不多就由他們三人全部瓜分了。

    顯貴呀、才子呀、文學家呀、律師呀、女人呀,他們到處都能串通一氣,叫所有這些人都聽他們的話。

    人們應該已經看到,這種地位,使緊密聯合在一起的三個人,對于處在我這樣地位的一個第四者,具有何等的優勢了。

    誠然,狄德羅和霍爾巴赫并不是(至少我不能相信是)搞什麼十分毒辣陰謀的人,一個無此險惡,另一個無此狡黠,但是唯其如此,他們也就搭配得更好。

    隻有格裡姆一人在腦子裡想他的方案,對其他三人,隻把他們必須知道才能配合執行的部分告訴他們。

    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威信使他很容易獲得這種配合,而全盤計謀的效果也是跟他高超的本領相稱的。

     正是憑着這個高超的本領,感到他從我們雙方不同的地位中所能取得的優勢,他就策劃着要把我的名聲徹底地毀滅掉,并給我制造一個截然相反的名聲,而同時又不牽累到他自己。

    入手的辦法就是先在我的周圍築起一道陰影之牆,使我不可能鑿通這道圍牆來看見他的陰謀活動,揭開他的假面具。

     這項工作是困難的,因為必須蒙蔽那些配角,使他們看不見其中的不義之處。

    必須欺騙那些正派人,把所有的人都從我的身邊拉開,不給我留下一個朋友,不論這朋友有無地位。

    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半句真話透露到我的耳朵裡。

    隻要有一個仁人君子對我說:&ldquo你還充有德行的人呢,可是人家是這樣看待你的,人家是根據這個來評判你的,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呢?&rdquo那麼,真理就勝利了,格裡姆就完蛋了。

    他也知道這一點,擔是他探測過自己的心,而且對人們的能耐估計得一清二楚。

    我為人類的光榮感到遺憾的是:他計算得太準确了。

     他在地道中行走,要想腳步穩,就必須走得慢。

    他依計行事已經十二年了,而最困難的部分現在還有待完成,那就是欺騙整個社會。

    社會上還有許多隻眼睛盯着他,比他所料想的要嚴密些。

    他就害怕這一點,所以還不敢把他的陰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但是他已經找到了不太困難的辦法,那就是把那股支配着我的勢力拉進他的陰謀。

    在這股勢力的支持下,他就可以向前邁進而少冒一些風險了。

    既然這股勢力的爪牙們通常都不很以正直自炫,更不以坦率自豪,他就再也不怕有什麼好人會洩漏風聲了;因為他所特别需要的就是把我蒙在濃密的黑影之中,讓他的陰謀永遠不跟我打照面,他很知道,不論他的機關設置得多麼巧妙,我也能一眼看穿。

    他最大的詭巧就是一面毀壞我的名聲,一面又顯得要顧全我,給他背信棄義的行為披上一件慷慨好義的外衣。

     通過霍爾巴赫那個小集團的暗中指責,我感覺到這套計謀的初步效果,卻不可能知道、乃至不可能推測到那些指責的内容究竟如何。

    德萊爾在他曆次的信裡都對我說,人家把許多罪惡都栽在我的頭上;狄德羅也告訴過我,不過更加神秘些;而當我向這兩個人追問的時候,又都不外乎上述的那幾條罪狀。

    我在烏德托夫人的曆次來函中感覺到她對我逐漸冷淡了。

    我又不能把這冷淡歸咎于聖朗拜爾,因為聖朗拜爾還以同樣的友情繼續給我寫信,甚至遠行歸來後還來看我。

    我也不能歸咎于自己,既然我們分手時彼此都很滿意,分手後在我這方面除搬出退隐廬外又沒有發生任何事故,我搬出退隐廬,她自己也覺得是必要的。

    因此,這種冷淡&mdash&mdash她并不肯承認,但是我的心是騙不過去的&mdash&mdash我既不知道何所歸咎,就對一切都感到惴惴不安了。

    我知道她是極端敷衍她的嫂子和格裡姆的;因為他們倆跟聖朗拜爾都有關系;我生怕他們倆在搗鬼。

    這種極度不安的心情又揭開了我的瘡疤,使得我寫起信來總是牢騷滿紙,竟至叫她完全讨厭我的信了。

    我隐約望見無數令人痛心的事,卻又一點也看不清楚。

    我陷入了對一個想象力極其敏感的人來說是最難以忍受的境地。

    如果我一直是完全孤獨的,如果我索性什麼都不知道,我是會平靜一些的,但是我的心仍然是舊情難舍,而我的仇敵們就抓住我這點舊情,造成無數的口實來攻擊我。

    透進我的幽居的那點微光,我隻能看到人們瞞住我的那些神秘勾當的黑暗。

     我生性是開朗、坦白的,正因為我不能掩飾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對于人家将感情向我掩飾起來也就疑慮萬端;對這樣一種天性的人說來,我當時的苦惱真是太大、太難以忍受了。

    如果不是萬分僥幸地又遇到一些事,足夠牽住我的心靈,對于我這些擺脫不開的心事,構成一種有益的排遣的話,我無疑會苦惱而死的。

    上次狄德羅到退隐廬來看我的時候,曾對我談到達朗貝在《百科全書》裡寫的《日内瓦》那篇文章。

    他告訴我說,這篇文章是與日内瓦的上流社會人士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在日内瓦建立一個劇場;人們已經為此作好了準備,劇場的修建不久就會進行。

    狄德羅覺得這一切都很好,對它的成功毫不懷疑,而我當時跟他争辯的事太多,不願在這件事上又發生争辯,所以我什麼話也沒有說。

    但是,我對人家在我的祖國所要的這一套誘惑手腕感到憤慨,所以我急待載有這篇文章的那本《百科全書》出版,看看有無辦法寫篇答複,好對這不幸的一着防患于未然。

    我住到路易山不久就收到了這本書,發現那篇文章寫得既巧妙又有藝術,不愧為該文作者的手筆。

    然而,這并不能轉移我打算駁斥的意圖;盡管我當時心灰意冷,盡管我憂愁多病,天氣嚴寒,再加上新居不便,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布置好,我還是拿起了筆,憑着我一片熱誠,克服了一切困難。

     在一個相當嚴酷的冬季,在二月的天氣裡,在上述的那種種狀況下,我天天跑到我住的那個園子盡頭的一座四面通風的碉樓裡,早晨呆兩個鐘頭,午飯後又呆兩個鐘頭。

    這座碉樓在一條台坡路的盡頭,俯瞰蒙莫朗西的幽谷和池塘,遠望則見那座簡樸而可敬的聖·格拉田城堡,這是賢德的加狄拿退隐之所。

    就是在這個當時冷得象冰窖一般的地方,既無屏障以蔽風雪,又除我心頭的熱情外别無其他取暖之物,我隻用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寫成了我那篇《給達朗貝論戲劇的信》。

    這是我寫作時感到了樂趣的第一篇作品(當時《朱麗》連一半還沒有寫完)。

    直到那時為止,都是道德的憤激之情做了我的阿波羅,而這一次做我的阿波羅的則是溫存敦厚之心。

    以前隻是從旁見到的那許多不平激起我的惱怒;此時是以我自己為對象的不平引起我的悲哀,而這種不含惱怒的悲哀,隻是一顆太多情、太軟弱的心被它原以為品質相同的心欺騙了以後而不得已收斂時所感到的那種悲哀罷了。

    我的心當時還充滿着我新近所遭受到的一切,同時那麼多的激烈動蕩也都餘波未平,所以我就把自己的苦痛感覺和思考主題時所産生的概念都一下子混合起來了;在我的作品中也就可以感到這種混合的影響。

    我不知不覺地在作品裡把我當時的處境描寫了出來;我在裡面刻劃了格裡姆、埃皮奈夫人、烏德托夫人、聖朗拜爾和我自己。

    我寫這部作品時曾流了多少甘美的眼淚啊!唉!人們在這部作品裡很容易感覺到,愛情,我所努力醫治的那個緻命的愛情,還沒有從我心裡排除出去。

    在這一切當中,還摻雜有我的自憐之感,因為我那時覺得自已奄奄待斃,以為這就是我向公衆的最後一次告别了。

    我絕不是怕死,我看到死朝漸近,反而感到快樂;但是我惋惜我離開人群而人群還沒有感到我的全部價值,還不曉得如果他們知我較深的話,我是多麼值得為他們所愛。

    這就是彌漫在我這篇作品裡的那種特殊筆調的秘密原因,這種筆調跟前一部作品的筆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正在修改并譽清這封長函并準備把它付印的時候,忽然在長久無消息之後收到了烏德托夫人的一封信,這封信又使我陷入了新的悲痛,陷入了我生平最傷心的悲痛。

    她在這封信(乙劄,第三四号)裡對我說:我對她的熱戀全巴黎都知道了,是我一定告訴了一些什麼人後才宣揚出去的;這些風聲傳到她的情人的耳朵裡,幾乎使他送了命;最後他總算了解了她。

    他們已經和好如初了;但是,為對他負責,也對她自己和她的名譽負責,她必須跟我斷絕一切關系;不過她還保證,他們倆都永遠不會中止對我的關懷;他們将在社會上為我辯護、她還将不時地派人來探聽我的消息。

     &ldquo你也在内呀,狄德羅!名不符實的朋友!&hellip&hellip&rdquo我叫了起來。

    然而我還不能下決心去譴責他。

    我這個弱點也還有别人知道,可能是别人要他說出來的。

    我想懷疑&hellip&hellip,但是很快我就不能懷疑了。

    不久之後,聖朗拜爾就做出一件事來,不愧是他的豁達大度的一種表現。

    他充分了解我的心,看到我被一部分朋友出賣了,又被另一部分朋友抛棄了,就推測到我是處在怎樣的一種境況之中。

    他來看我了,第一次他沒有多少工夫跟我談,第二次他又來了。

    不幸得很,我不知道他要來,沒有在家。

    戴萊絲在家,跟他談了兩個多鐘頭,在這次談話中,他們彼此都說明了一些事實,是他和我都有必要知道的。

    我從他口裡知道,社會上沒有人懷疑我曾經跟埃皮奈夫人有過現在格裡姆和她那樣的關系,而我當時的驚訝,也隻有他自己聽到這個流言竟然會毫無根據時所感到的驚訝可以與之相比。

    聖朗拜爾也曾使那位夫人大為不快,他在這方面的遭遇也和我完全相同。

    這次談話揭出來的一切真象,把我跟她決裂後的後悔心情完全消除淨盡了。

    關于烏德托夫人的事,他對戴萊絲說明了好幾個細節,而這些情節,戴萊絲固然不知道,連烏德托夫人本人也不知道,隻有我一人知道,并且我也隻告訴過狄德羅一人,請他以友誼為重,替我保守秘密,而他就單單選定了聖朗拜爾,把我這個秘密當作私房話告訴他了。

    這樣一來。

    我就下定決心和狄德羅永遠絕交。

    決心既定,我就考慮該用什麼方式絕交才好,因為我早就發現,暗地絕交反而于我不利,因為這種絕交把友誼的假面具留給我那些最險惡的仇人。

     關于絕交,社會上有些所謂既成準則,這些準則似乎都是根據騙人與賣友的精神定出來的。

    你已經不是某人的朋友了,卻還顯出是某人的朋友的樣子,這就是你想留一手兒,好欺騙老實人以便來損害某人。

    我還記得,當那位大名鼎鼎的孟德斯鸠和杜爾納明神父絕交的時候,他趕快公開聲明,對任何人都說:&ldquo杜爾納明神父談我或我談杜爾納明神父,你們都不要聽,因為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rdquo這一舉動曾大受贊賞,大家都誇獎他的坦率與豪邁。

    我對狄德羅也決計學這個榜樣;但是我怎麼能從我的隐居之地把這個絕交決定公開出去,既明确無疑而又不引起人言啧啧呢?我就想起在我這篇作品裡,以附注的形式把《教士書》中的一段話插進去,用這段話宣布這個絕交,甚至連原因都說了出來,對任何了解内情的人這是相當清楚的,而對局外人則毫無意義;此外,在這篇作品裡,我還特别留心,每提到我所抛棄的這個朋友,總還是帶着人們即使在友情熄滅之後還應該對舊友永遠保持的那種敬意。

    這一切,人們讀到這篇作品的時候,就可以看到。

     天下事有幸有不幸。

    人倒了黴,仿佛任何勇敢行為都成了罪狀。

    同樣一件事,孟德斯鸠做了,人家就贊美,我做了,就隻能引起呵斥和責難。

    我的作品印出來後,我剛收到一批樣本,就寄了一本給聖朗拜爾,因為他頭天晚上還以烏德托夫人和他自己的名義寫了一封充滿最纏綿的友情的信給我呢(乙劄,第三七号)。

    請看他把贈書退還給我時的這封信吧(乙劄,第三八号): 一七五八年十月十日,于奧博納 真的,先生,我不能接受你剛給我寄來的這個贈品。

    當我看到你在序言裡為狄德羅引用的那段《傳道書》(他弄錯了,是《教士書》),書就從我的手裡掉下去了。

    經過今年夏天的幾次談話之後,我覺得你似乎已經确信狄德羅是無辜的,你怪他的那些所謂洩漏秘密的事都是放不到他頭上的了。

    他可能有些對不起你的地方:這一點,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知道那些對不起你的地方并不能使你有權給他一個公開的侮辱。

    你不是不知道他現在所遭受的迫害,而你還要把一個舊友的怨言雜到忌妒者的叫嚣中去。

    不瞞你說,先生,這種殘酷的行為是多麼使我憤憤不平。

    我跟狄德羅相處并不親密,但是我尊敬他,這個人,你在我面前一直隻怪他有點兒軟弱,而你現在竟使他這樣苦惱。

    先生,我們倆在為人處世的原則上太不同了,所以永遠不能相投。

    請忘掉我的存在吧,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我對别人,從來也沒有做過什麼能使他們永志不忘的好事或壞事。

    我呢,先生,我向你許願,我将忘掉你這個人,隻記住你的那些才華。

     我讀了這封信,憤慨有過于痛心;在我痛苦到極點的時候,我終于又恢複了我的自豪感,給他的複信如下: 一七五八年十月十一日,于蒙莫朗西 先生,在拜讀你的來信時,我為自己的驚訝向你表示敬意,而且我還傻得居然為之感動,但是現在我覺得你這信是不值一複的。

     我不願意繼續為烏德托夫人抄繕了。

    如果已抄繕的部分她覺得不宜于保存,她盡可以還給我。

    我把錢還給她。

    如果她要保存已抄部分,就該派人來把剩下的紙張和錢都拿回去。

    我請她把存在她手裡的那份大綱也同時還給我。

    别了,先生。

     在不幸中所表現出來的勇氣,通常總是使卑怯的心靈惱怒,而使高尚的心靈喜悅的。

    我這封信似乎使聖朗拜爾醒悟過來了,對他所做的事感到後悔;但是,他太驕傲了,所以不便公開承認,于是抓住了也許是制造了一個機會,來緩和他所給我的打擊。

    兩星期後,我收到埃皮奈先生的下面這封信(乙劄,第一0号): 二十六日,星期四 先生,你惠贈的書收到了;我讀着非常高興。

    凡是從你筆下出來的著作,我讀着總是感到同樣的喜悅。

    請接受我的謝忱。

    如果我的事務容許我在你鄰近的地方住一些時候的話,我早就登門緻謝了,不巧的是今年我住在舍弗萊特的時間很少。

    杜賓先生和夫人要我下星期日在會弗萊特請他們吃飯。

    我打算還邀請聖朗拜爾、弗蘭格耶兩先生和烏德托夫人跟他們同席。

    如果你也肯來的話,先生,那我就欣幸之至了。

    我請的客人都希望你來,如果那他們能跟你一同度過一部分時間,一定也和我一樣感到十分欣幸的。

    順緻敬意。

     這封信真叫我心跳得厲害。

    一年來我已經成了巴黎的新聞了,一想到要我去跟烏德托夫人面對面地擺出來給人家看,我就渾身發抖,簡直很難找到足夠的勇氣去經受這場考驗。

    然而,既然她和聖朗拜爾都一定要這樣,既然埃皮奈是代表全體客人說話,既然他所提到的客人沒有一個不是我想見面的,我就覺得,歸根結蒂,接受一次可以說被大家邀請去的晚宴,總不會叫我怎樣難堪的。

    因此我答應了。

    星期日,天氣很壞。

    埃友奈先生派自己的車來接我,我就去了。

     我的到來引起了轟動。

    我從來沒受到比這更親熱的接待。

    看來,全堂賓客都感到我是多麼需要得到鼓舞和安慰啊。

    也隻有法國人的心才懂得這種體貼入微的感情。

    然而我見到的客人比我所預料的要多:其中有烏德托伯爵,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有伯爵的妹妹伯蘭維爾夫人,是我以不見為妙的。

    她上年到奧博納來過好幾次;她的嫂子在我們倆獨自散步的時候常讓她一個人等得不耐煩,她心裡早就對我不滿,這次在席上可就能痛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