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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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始終不忘,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對他深有好感了。

     這位雷納爾神父确實是個熱心的朋友。

    關于這一點,差不多就在我說的這個時期,又有一件事情可以證明:這件事就是跟這位格裡姆有關的,當時他正與格裡姆過往甚密。

    格裡姆跟菲爾小姐來住了若幹時日之後,突然起念要神魂颠倒地愛她,要把卡于薩克頂掉。

    而那位美人兒又偏要顯示堅貞,謝絕了這位新來的追求者。

    于是這位追求者就把事情看成悲劇。

    想要殉情。

    他突然害起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一種怪病。

    他在連續不斷的昏睡中度過了幾天幾夜,眼睛睜得大大的,脈搏正常,但是不說話、不吃、不動,有時似乎也聽見人家說話,可從來也不搭腔,連個示意動作也沒有。

    而且他既不煩躁,也無痛苦,也不發燒,躺在那兒就象死了一般。

    雷納爾神父和我輪班看護他。

    神父健壯些,身體好些,值夜班,我值白班,從來也不會兩個人都不在他跟前;一個不到,另一個就不走。

    弗裡森伯爵慌了,就把塞納克請來。

    塞納克把他仔細檢查了一番,說什麼事兒也沒有,連藥方也沒有開。

    我為我的朋友着急,這就使我細心觀察醫生的神情,我看他出門時還面帶笑容呢。

    然而病人還是一連好幾天一動也不動,湯湯水水什麼都不進,隻吃幾個蜜餞櫻桃,他咽得倒還順利,是我一個一個送到他舌頭上的。

    忽然一天早晨,他起床了,穿上衣服,恢複了他往常那樣的生活,卻從來沒有跟我,據我所知,也沒有跟雷納爾神父,也沒有跟任何人,再談起過那次離奇的昏睡病,也沒有提到過生病期間我們對他的照顧。

     這件事免不了引起人言啧啧;如果一個歌劇女演員的薄情竟能使一個男子絕望而死,那才真是個新鮮的故事呢。

    這段美妙的癡情使格裡姆成了風頭人物了;不久,他就被認為是愛情、友情、一切感情的奇迹。

    這種輿論使他在上流社會裡大受歡迎,到處吃香,由此也就使他疏遠了我。

    在他心目中,我這個朋友從來就是勉強充數的。

    我看他是要完全脫離我了,心裡很難過,因為他那麼大張旗鼓地表示出來的熱烈感情正是我不聲不響地對他表示的。

    我很樂意看到他在社會上取得成功,但是我不願意他因此而把朋友忘掉。

    我有一天對他說:&ldquo格裡姆,你把我疏遠了,我原諒你。

    将來當你在那轟轟烈烈的成功所給你的最初的陶醉過了之後,感覺到空虛的時候,我希望你回到我這裡來,你随時都能找到我。

    至于目前,你就别感到不好意思,一切悉聽尊便;我等着你,&rdquo他說我說得對,就照我的話做了,并且做得那麼自在,以至除了跟共同的朋友在一起之外,我就見不到他的人影兒了。

     在他跟埃皮奈夫人過往密切之前,我們兩個人主要是在霍爾巴赫男爵家裡見面。

    這位男爵是個暴發戶的兒子,家有巨産,揮霍得很慷慨,在家裡招待些文人才士,而以他自己的學問和知識,也不愧置身于文人才士之林。

    他很久以來就跟狄德羅交結,而在我成名之前就曾托狄德羅介紹,要和我結識。

    一種天然的嫌惡之情長期阻止我接受他的盛意,有一天他問我是什麼緣故,我對他說:&ldquo你太富了。

    &rdquo他依然堅持要和我交朋友,最後還是成功了。

    我的最大的不幸始終是抵抗不了人家的親切,而我沒有一次屈服于别人的親切而自己不吃虧的。

     另有一個相識,在我一有資格攀附時就成了朋友,他就是杜克洛先生。

    我第一次見他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是在會弗萊特的埃皮奈夫人家裡。

    他和埃皮奈夫人相處得很好。

    我們不過同過一次席,他當天就走了,但是飯後我們談了一會。

    埃皮奈夫人早就跟他談到我,并且談到我的歌劇《風流詩神》。

    杜克洛自己太多才了,不會不愛有才的人。

    他對我早就頗有好感,并且邀我去看他。

    盡管我對他也早已傾慕,再加上這次見面,但是我的羞澀和疏懶一直使我沒去看他,我認為單憑他垂青而自己沒有一點表現,是沒有資格跟他攀交的。

    後來我有了初次的成功,他的獎飾之詞又傳到我的耳中,我受到了鼓勵,就去看他,他也來看我。

    這樣我們彼此之間就開始有了交誼,這種交誼使我始終覺得他為人可親可愛,并且由于這種交誼,我才除了我自己内心所提供的證據之外,知道正直與節操有時是能與文學修養結合在一起的。

     還有許多交往,沒有那麼持久,我在這裡就不提了。

    這些交往都是我初期的成功所帶來的結果,等到好奇心一滿足,交往也就完結。

    我本來是個一眼就能看透的人,今天見過我,明天就沒有什麼新鮮可看了。

    然而,卻有一位夫人這時要和我結識,友情比所有别的女人都維持得長久些:她就是克雷基侯爵夫人,是馬耳他大使弗魯萊大法官先生的侄女,大法官的哥哥就是駐威尼斯大使蒙太居先生的前任,我從威尼斯回來時曾去看過他一次。

    克雷基夫人寫了一封信給我,我就去看她了,她對我很友好。

    我有時在她家吃飯,在那裡認識了好幾個文人,其中有梭朗先生,他是《斯巴達克斯》和《巴爾恩維爾特》的作者,此後卻成了我的極兇惡的敵人,而我就想不出有什麼别的原因,除非是因為他的父親曾很卑鄙地迫害了一個人,而我恰恰就跟這個人同姓。

     顯然,一個抄樂譜的人是應該從早到晚都忙他那一行的,而我打岔的事太多,既不能使我每日的收入增多,又妨礙我專心緻志于做好我的工作,所以剩下的一點時間大半都耗費在塗錯、刮錯或整頁整頁重抄上面了。

    這種讨厭的生活使我一天比一天更感到巴黎不能忍受,使我熱烈地追求鄉村。

    我有好幾次跑到馬爾古西去住幾天,勒·瓦瑟太太認識這地方的助理司铎,我們就在他家落腳,安排得使主人也不至感到不便。

    格裡姆有一次也跟我們一起去了。

    助理司铎有一副好嗓子,唱得很好;他雖然不懂音樂,但他的那部分唱詞學得既快當又準确。

    我們在那裡把時間全耗費在唱我在舍農索寫的那些三重唱上面。

    我又根據格裡姆和助理司铎瞎湊出來的一些唱詞,寫了兩三曲新的三重唱。

    我不禁惋惜我在這毫無雜念的歡樂時刻所寫、所唱過的這些三重唱,我把它們和我的全部樂稿都撇在武通了,也許達溫浦小姐拿去當了卷發紙,但它們卻是值得保存的,大部分對位都寫得很好。

    在這些短途旅行中,我很高興地看到&ldquo姨媽&rdquo的心情十分愉快,而我自己也玩得興高采烈;就是在某一次這樣的短途旅行之後,我很快、很潦草地寫了一首詩贈給助理司铎,人們将在我的文件裡看到這首詩。

     在離巴黎更近一點的地方,我還有另外一個很合我的口味的落腳點,那就是缪沙爾先生家裡。

    缪沙爾先生是我的同鄉,我的親戚,又是我的朋友,他在帕西置了一所風光明媚的幽居,我在那裡曾度過一些十分甯靜的時刻。

    缪沙爾先生原是個珠寶商,很通情達理,做買賣掙得了足夠的資财,又把獨生女嫁給票據經紀人的兒子、禦膳房總管瓦爾瑪來特先生以後,就作出一個明智的決定,在晚年擺脫買賣和事務,在生活煩擾與死亡之間安排了一個休息與享受的間歇時期。

    這位老好的缪沙爾先生真是個實踐的哲學家,他在自建的一所惬意的房子裡,在親手經營的一個很漂亮的園子裡,無憂無慮地生活着。

    在挖掘園子的花壇時,他發現了大量貝類化石,以至他那興奮過度的想象力竟在自然界裡隻看到貝殼,最後他真以為宇宙都隻是貝殼和貝殼的殘餘,整個地球也隻是含貝的泥沙了。

    他老是想着這種東西,想着他那些離奇的發現,便越想越興奮,這些思想最後在他腦子裡簡直要形成體系了,也就是說形成瘋病了&mdash&mdash如果不是死神來把他從他的朋友們手裡奪走了的話。

    他的死,對于他的理智是個大幸事,但對于他的朋友們則是個大不幸,因為朋友們都喜愛他,在他家裡小住是最惬意不過的。

    他死在一種最奇特而痛苦的病上。

    那是一個瘤,長在胃裡,不斷地增大,使他吃不了東西,而人們卻久久找不出不能吃東西的原因。

    這個瘤在把他折磨了好幾年之後,終于把他餓死了。

    這個可憐而又可敬的人的最後一段生活,我一想起就不由得不傷心。

    那時候,看他受苦的那種慘相而直到他最後一息都還不避開他的,隻有勒涅普和我兩個朋友了。

    他接待我們還是那麼高興,而他自己卻已經病到這樣程度:看到他請我們吃的飯食真是眼饞,可自己連吮幾滴很淡的茶都幾乎不可能,喝了後馬上還得吐出來。

    但是在這種痛苦的時間之前,我在他家跟他交給的許多優秀的朋友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愉快的時刻啊!在這些朋友之中,第一應推普列伏神父。

    他為人極親切、純樸,他的心靈使他的作品生氣勃勃,值得永垂不朽,他的脾氣和在社交界中的表現,毫無他給作品塗上的那種憂郁色彩。

    還有普羅高普醫生,他是個慣得美人憐的小伊索。

    還有布朗熱,他是在死後發表的《東方專制主義》一書的著名作者,而且我相信,他把缪沙爾的思想體系擴展到整個宇宙上去了。

    在女人中間有伏爾泰的侄女德尼夫人,她那時隻是個樸實的女人,還沒有假充女才子呢。

    還有旺洛夫人,她當然不算美,但是妩媚可人,唱得象天使一般。

    還有就是瓦爾瑪來特夫人自己,她也會唱。

    人雖然很瘦,如果她自己不那麼自作多情的話,還是很可愛的。

    以上差不多就是缪沙爾先生的全都賓朋,這些賓朋使我相當愉快,如果不是缪沙爾先生帶着他那份貝殼迷跟我傾談,我還會更愉快些。

    我可以說,在他的研究室裡工作的六個多月當中,我的樂趣不亞于他本人。

     他早就認為帕西的礦泉水對我的病體有益,勸我住到他家去服用。

    我為着避開都市的喧嚣,最後接受了他的意見,到帕西住了八、九天。

    這些日子之有益于我,主要是因為住在鄉下,而不是因為服用礦泉水。

    缪沙爾會拉大提琴,酷愛意大利音樂。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就寝前暢談意大利音樂,特别是談我們兩人都在意大利看過并且十分喜歡的那種喜歌劇。

    夜裡,我睡不着,就淨想着怎樣才能讓法國人對這種體裁得出一個概念,因為《拉貢德之愛》根本不是這種歌劇。

    早晨,我一面散步,服用礦泉水,一面就倉卒地做了幾句似詩非詩的歌詞,配上我做詩時想起的歌曲。

    在花園的高處有一個圓頂小廳,我就在裡面把詞和曲都草草寫出來了。

    早茶時,我情不自禁地把這些歌曲拿給缪沙爾和他的管家、十分善良而可愛的迪韋爾努瓦小姐看。

    我草拟的這三段一個是獨白《我失去了我的仆人》,二是蔔師的詠歎調《愛情感到不安便增長起來》,三是最後的二重唱《科蘭,我保證永遠&hellip&hellip》等等。

    我絕沒想到這點東西是值得繼續寫下去的,要是沒有他們兩人的喝彩和鼓勵,我都要把我這點破紙扔到火裡,不再去想它了;我寫出的很多東西至少跟這一樣好,卻都被我付之一炬了。

    但是他們卻極力鼓勵我,全劇六天工夫就寫完了,隻欠幾行詩。

    全部譜子也有了初稿,到巴黎隻要添點兒宣叙曲和全部中音部就行了;所有這一切,我完成得那麼快,隻三個星期我的全劇各幕各場都謄清了,達到可以上演的程度。

    所缺的隻是一段幕間歌舞,這是很久以後才寫出來的。

     由于完成了這部作品,我太興奮了,渴望能聽到它的演奏。

    我恨不得付出一切代價關起門來看到它依我的意思演出,就和當年呂利一樣&mdash&mdash據說他有一次叫人專為他一個人把《阿爾米德》演了一遍。

    由于我不可能有這樣的樂趣而隻能與公衆同樂,我就必須使我的作品被歌劇院接受。

    可惜它屬于一種全新的體裁,聽衆的耳朵毫不習慣,而且,《風流詩神》的失敗使我預料到,如果我把《鄉村蔔師》一劇再拿我的名義送去,它還是注定要失敗的。

    杜克洛解決了我的困難,他負責把作品拿去試演,不讓人家知道作者是誰。

    為着不暴露我自己,排練時我沒有到場;連指導排練的&ldquo小提琴手&rdquo都隻在全場歡呼、證明作品絕佳之後,才知道它的作者是誰。

    凡是聽到這部作品的人都十分滿意,第二天,在所有的社交場中,人們就不談别的事了。

    遊樂總管大臣居利先生看過試演後,就要拿這部作品到宮廷去演出。

    杜克洛知道我的心意,而且認為我的劇本一拿到宮廷,就不能象在巴黎那樣由我作主了,所以不肯把劇本交給他。

    居利恃權強索,杜克洛堅持不肯。

    兩人的争執變得十分劇烈,有一天在歌劇院裡,如果不是有人把他們分開的話,他們倆要出去交手了。

    人家來找我,我就推給杜克洛先生去決定,因此還是得去找他。

    奧蒙公爵先生出面了。

    杜克洛最後認為應該向權力讓步,就把劇本拿出來,準備在楓丹白露演出。

     我最得意的部分,同時也是高老路子最遠的部分,就是宣叙曲。

    我的宣叙曲以嶄新的方式決定抑揚,與唱詞的吐字相一緻。

    人家不敢保留這種可怕的革新,生怕那些盲從慣了的耳朵聽了會起反感。

    我同意讓弗蘭格耶和熱利約特去另寫一套宣叙曲,我自己可不願插手進去。

     一切都準備好了,演出的日期也定了,人們便建議我到楓丹白露去一趟,至少看看最後一次的彩排。

    我跟菲爾小姐、格裡姆,可能還有雷納爾神父,同乘一輛宮廷的車子去了。

    彩排還算過得去,比我原先預料的要令人滿意些。

    樂隊人數很多,是由歌劇院的樂隊和國王的樂隊合組而成的。

    熱利約特演科蘭,菲爾小姐演科萊特,居維烈演蔔師,合唱隊就是歌劇院的合唱隊。

    我沒有說多少話。

    一切都由熱利約特主持,我不願意把他做過的事再來檢查一遍;而且,盡管我的表情嚴肅,在這一群人中間卻羞得簡直象個小學生一樣。

     第二天是正式演出的日子,我到大衆咖啡館去用早餐。

    那裡人很多,大家都談昨晚的彩排,入場怎樣困難。

    有一個軍官說他沒費多大事就進去了,把場内情形從頭到尾叙述了一通,并把作者描寫一番,說他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

    但是使我奇怪的倒是:這段相當長的叙述說得那麼肯定、自然,裡面卻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我看得非常清楚,把這次彩排談得那麼頭頭是道的那位先生,當時根本沒有在場,因為他說他看得那麼清楚的作者現在就在他眼前,而他卻并不認識。

    在這個滑稽場面裡,更離奇的是當時它在我心上所産生的效果。

    那個人有相當的年歲了,絕無狂妄、驕矜的态度和口吻;他的面貌顯得是個有地位的人,他的聖路易勳章也說明他曾經當過軍官。

    盡管他那麼不害羞,盡管我心裡不願意,我對他還是很感興趣;他在那兒大撒其謊,我在這兒面紅耳赤,不敢擡頭看人,真是如坐針氈;我心裡在想,有沒有辦法認為他是弄錯了,而不是存心撒謊呢?最後,我唯恐有人把我認出來,當面給他難堪,就一聲不響地趕快喝完我的可可茶,然後低着頭打他面前走過,盡早跑了出去,這時在場的許多人還正在就他的叙述高談闊論着呢。

    到了街上我發現自己渾身是汗;我斷定,如果在我出門之前有人認出了我,喊出我的名字來的話,單憑我在想到那可憐的人的謊言被戳穿時心裡那份難過的表情,人家就一定會看出我象個犯了罪的人那樣羞慚和局促不安。

     我現在正處在平生那種最嚴重的關頭之一,很難隻作單純的叙述,因為叙述本身就幾乎不可能不帶上一點或褒或貶的色彩。

    不過,我還是要嘗試一下,隻說明我是怎樣做的,出于什麼動機,不加任何褒獎或譴責之詞。

     那一天,我穿着跟我平常一樣的便服,滿臉胡須,假發蓬亂。

    我把這種不合時宜的裝束當作一種勇敢的表現,就這樣走進國王、王後、王室和整個朝廷都即将來臨的那個大廳裡去了。

    我跑去坐在居利先生把我領進的那個包廂裡,這是他自己的包廂。

    這是一個在舞台側旁的大包廂,面對着一個較高的小包廂,國王和蓬巴杜爾夫人就坐在那裡。

    我四周都是貴婦人,隻有我一個男的,我不懷疑人家是有意把我放在那裡好讓大家都看見。

    燈一亮,我看到我這樣裝束,在那麼多個個打扮得花團錦簇的人們中間,就開始感到不自在了。

    我不免自問,我坐的是不是我該坐的地方,我的打扮又是不是恰當;我感到不安,但幾分鐘之後,我以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對自己的問題作出了回答:&ldquo是的,不錯。

    &rdquo這種大無畏的精神也許來自騎虎難下者多,來自理直氣壯者少。

    我自言自語地說:&ldquo我坐的是我該坐的地方,因為我是在看我的劇本演出,我是被邀請來的,我也正是為此而寫這個劇本的,而且嚴格說來,誰也不比我自己更有權享受我的勞動和才能的成果。

    我穿得和我平時一樣,既不更好,也不更壞:如果我又開始在某一件事情上向時俗的見解低頭,不久就會事事都要重新受到時俗見解的奴役了。

    為着永遠保持我的本色,我就不應該在任何地方因為按照我選定的職業來打扮自己而想到羞慚:我的外表是樸素的,不修邊幅,但也并不腌臢肋de;胡子本身也并不髒,因為它是大自然賦予我們的,而且按照時代和風尚,胡子有時還是一種裝飾呢。

    人們會認為我可笑無禮!嗨!那又有什麼關系?我應該學會經得起笑罵,隻要這笑罵不是我應該受到的。

    &rdquo經過這一番自言自語之後,我就勇氣百倍了,以至于,如果有必要的話,我能夠赴湯蹈火。

    但是,也許是由于國王在座的關系,也許是出于人心的自然趨向,我在以我為對象的那種好奇心之中,所看到的卻隻有殷勤和禮貌。

    我大為感動了,乃至又為我自己,為我的劇本的成敗不安起來,生怕辜負這樣盛情的期待,因為大家都仿佛一心等着為我喝彩呢。

    我本來是有思想準備去對付譏嘲的,但是他們這種親熱的态度,我卻沒有料到,這一下子就把我征服了,以至開始演出時我象小孩子一樣直發抖。

     不久我就有理由放下心來了。

    就演員而論,演得并不好,但就音樂來說,唱得好,演奏得也好。

    第一場真是純樸動人,從那時起我就聽到那些包廂裡響起了驚奇歎賞的竊竊私議,在這一類劇本的演出中,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呢。

    這種繼續增高的激動情緒,很快就感染了全場,用孟德斯鸠的話來說,這就是從效果本身來提高效果。

    在一對男女農民對話的那一場,這種效果達到了頂點。

    國王在場是不許鼓掌的,這就使每句台詞都聽得清清楚楚:劇本和作者都沾了便宜。

    我聽到四周有許多美若天仙的女人在嘁嘁喳喳,彼此在低聲說:&ldquo真美啊。

    真好聽。

    沒有一個音符不打動你的心。

    &rdquo我把那麼多可愛的人全都感動了,這種樂趣使我自己也感動得要流出眼淚來;到第一段二重唱時,我的眼淚真忍不住了,同時我注意到哭的人也并不隻是我一個。

    我有一陣子凝神自思,回想起在特雷托倫先生家裡開音樂會的那一幕。

    這種回憶大有奴隸把桂冠捧上凱旋者頭上的那種滋味;但是這個回憶轉瞬即逝,我馬上就充分地、一心一意地享受着體味自身光榮的那種樂趣了。

    然而,我深信,在當時,性的沖動遠遠超過作為作者的虛榮心;毫無疑問,如果在場的都是男人,我就決不會象當時那樣不斷地渾身火熱,恨不得用我的嘴唇去吸盡我令人流出的那些香甜的淚水。

    我曾見過一些劇本激起了更熱烈的贊賞之情,但是從沒見過這樣普遍、這樣美妙、這樣動人的陶醉攝住了整個劇場的觀衆,特别是在宮廷裡,又是首場演出。

    凡是看到這個場面的人應該都還記得,因為它的效果是空前的。

     奧蒙公爵先生當晚打發人通知我,叫我第二天十一點鐘左右到離宮去,要我觐見國王。

    給我送這個口信的是居利先生,他還補充一句說,他認為是要賜給我一份年金,國王要親自對我宣布。

     誰會相信,緊接着這樣輝煌的日子後面的那一夜,對我竟是焦灼而又尴尬的一夜呢?一想到要觐見,我首先想到此後我需要常常往外跑,當晚看戲時,這種需要已經使我吃了不少苦頭,明天,我在長廊裡或者在國王的房子裡,跟所有那些顯貴在一起,等候國王陛下走過,這種需要将會使我痛苦難當。

    這個毛病一直是使我避免社交,阻止我和貴婦們呆在屋裡的主要原因。

    我隻要一想到這種需要可能使我陷入的窘境,我就急得難忍,忍不住就得鬧笑話,而我是甯死也不願鬧笑話的。

    隻有嘗過這種滋味的人才能了解到不敢冒此危險的畏懼心情。

     然後我又想象到了國王面前,被介紹給國王陛下,陛下惠然停了下來,對我說話。

    在答話的時候就需要準确、鎮定。

    我這該死的腼腆,連在最不足道的生人面前都會使我手足無措,到了法國國王面前還會饒過我嗎?會使我在恰當的時候講出恰如其分的話嗎?我很想既不放棄我已經習慣的那種嚴肅的态度和口吻,同時又能表示出我對這樣一位偉大的君主所給的榮寵深知感戴,因此我就應該在堂皇而又恰當的頌詞中蘊藏一點偉大而有益的真理。

    要想預先準備好巧妙的回答,就必須猜準他可能對我說些什麼話,而且,我深信,就是猜準了,一到他面前,我預先想好的話連一句也是想不起來的。

    這時候,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萬一在我慌亂之中又把我平時那些蠢話露出一句半句,我會成個什麼樣子呢?這種危險使我驚慌、害怕、顫抖,使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讓自己出這個醜。

     誠然,那筆可以說是到手的年金,我是丢掉了;但是我也就免除了年金會加到我身上的那副枷鎖。

    有了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