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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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指着我,于是大家都用責備的目光看着我。

    我竭力做出一副樣子表示我并沒指望什麼人愛我。

     “我于的唯一發瘋的事是跟他結了婚。

    我馬上就知道我犯了錯誤。

    他借了人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着結婚,還從來不告訴我,後來有一天他不在家,那人來讨還衣服。

    ‘哦,這套衣服是你的嗎?’我說,‘這還是我頭一回聽說哩。

    ’但是我把衣服給了他,然後我躺到床上,号陶大哭,整整哭了一下午。

    ” “她實在應當離開他,”凱瑟琳又跟我說下去,“他們在那汽車行樓頂上住了十一年了。

    湯姆還是她第一個相好的哩。

    ” 那瓶威上忌——第二瓶了——此刻大家都喝個不停,唯有凱瑟琳除外,她“什麼都不喝也感到飄飄然”。

    湯姆按鈴把看門的喊來,叫他去買一種出名的三明治,吃了可以抵得上一頓晚餐。

    我想到外面去,在柔和的暮色中向東朝公園走過去,但每次我起身告辭,都被卷人一陣吵鬧刺耳的争執中,結果就仿佛有繩子把我拉回到椅子上。

    然而我們這排黃澄澄的窗戶高踞在城市的上空,一定給暮色蒼茫的街道上一位觀望的過客增添了一點人生的秘密,同時我也可以看到他,一面在仰望一面在尋思。

    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對人生的千變萬化既感到陶醉,同時又感到厭惡。

     茉特爾把她自己的椅子拉到我的椅子旁邊,忽然之間她吐出的熱氣朝我噴來,她絮絮叨叨講起了她跟湯姆初次相逢的故事。

     “事情發生在兩個面對面的小座位上,就是火車上一向剩下的最後兩個座位。

    我上紐約去看我妹妹,在她那兒過夜。

    他穿了一身禮服,一雙漆皮鞋,我就忍不住老是看他,可是每次他一看我,我隻好假裝在看他頭頂上的廣告。

    我們走進車站時,他緊挨在我身邊,他那雪白的襯衫前胸蹭着我的胳膊,于是我跟他說我可要叫警察了,但他明知我在說假話。

    我神魂颠倒,跟他上了一輛出租汽車,還以為是上了地鐵哩。

    我心裡翻來覆去想的隻有一句話:“你又不能永遠活着。

    你又不能永遠活着。

    ” 她回過頭來跟麥基太太講話,屋子裡充滿了她那不自然的笑聲。

     “親愛的,”她喊道,“我這件衣服穿過之後就送給你。

    明天我得去另買一件。

    我要把所有要辦的事情開個單子。

    按摩、燙發、替小狗買條項圈,買一個那種有彈簧的、小巧玲珑的煙灰缸,還要給媽媽的墳上買一個挂黑絲結的假花圈,可以擺一個夏天的那種。

    我一定得寫個單子,免得我忘掉要做哪些事。

    ” 已經九點鐘了——一轉眼我再看表時發覺已經十點了。

    麥基先生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兩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好像一張活動家的相片。

    我掏出手帕,把他臉上那一小片叫我一下午都看了難受的幹肥皂沫擦掉。

     小狗坐在桌子上,兩眼在煙霧中盲目地張望,不時輕輕地哼着。

    屋子裡的人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重新出現,商量到什麼地方去,然後又找不着對方,找來找去,發現彼此就在幾尺之内。

    快到半夜的時候,湯姆-布坎農和威爾遜太太面對面站着争吵,聲音很激動,争的是威爾遜人人有沒有權利提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爾遜太太大喊大叫,“我什麼時候想叫就叫!黛西!黛……” 湯姆-布坎農動作敏捷,伸出手一巴掌打破了威爾遜太太的鼻子。

     接着,浴室滿地都是血淋淋的毛巾,隻聽見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同時在一片混亂之中,還夾有斷斷續續痛楚的哀号。

    麥基先生打盹醒了,懵懵懂懂地朝門口走。

    他走了一半路,又轉過身來看着屋子裡的景象發呆——他老婆和凱瑟琳一面罵一面哄,同時手裡拿着急救用的東西跌跌撞撞地在擁擠的家具中間來回跑,還有躺在沙發上的那個凄楚的人形,一面血流不止,一面還想把一份《紐約閑話》報鋪在織錦椅套上的凡爾賽風景上面。

    然後麥基光生又掉轉身子,繼續走出門去。

    我從燈架上取下我的帽子,也跟着走了出去。

     “改大過來一道吃午飯吧。

    ”我們在電梯裡哼哼卿卿地往下走的時候,他提議說。

     “什麼地方?” “随便什麼地方。

    ” “别碰電梯開關。

    ”開電梯的工人不客氣地說。

     “對不起,”麥基先生神氣十足地說,“我還不知道我碰了。

    ” “好吧,”我表示同意說,“我一定奉陪。

    ”……我正站在麥基床邊,而他坐在兩層床單中間,身上隻穿着内衣,手裡捧着一本大相片簿。

     “《美人與野獸》……《寂寞》……《小店老馬》……《布魯克林大橋》……” 後來我半睡半醒躺在賓夕法尼亞車站下層很冷的候車室裡,一面盯着剛出的《論壇報》,一面等候清早四點鐘的那班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