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第八章

關燈
……他說不出有多麼羨慕。

    像他們那樣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戲院消磨掉,這是多麼幸福啊?如果他每星期能有一次在開演以前望一眼劇場,聽一聽樂器調弦的聲音,看一看那緊閉着的幕布,會感到發自内心的歡愉!不論是煤氣燈的煤氣也好,音樂師也好,座位也好,幕布也好……戲院裡沒有一件東西他不喜歡。

     他的木偶劇場好不好看?寬不寬?幕是什麼樣的?一拿到手馬上要在那上面剪一個小洞,市劇院的幕上面不是也有一個同樣窺視孔嗎?奶奶或者塞維琳小姐……不過奶奶沒有精力照顧他……能不能找到上演《費德麗奧》用的所有的布景啊?明天早晨他就找個清靜的地方躲起來,一個人演出一次……在幻想裡他的角色似乎已經唱起來了,因為在他腦子裡音樂和劇院是緊緊聯在一起的……“盡情歡笑吧,耶路撒冷!”此時演唱已經臨近結束,按照賦格曲形式此起彼落的不同的聲音唱到最後一個音節時平靜而愉快地疊合為一。

    清脆的和弦沉靜下來,風景廳裡籠罩着一種沉靜的氣氛。

    似乎是受到這種寂靜的壓抑,在座的人都把眼光垂下來;隻有威恩申克經理和佩爾曼内德太太不在此例:前者的一對眼睛仍然是肆無忌憚地東張西望,後者不時發出一兩聲幹咳,這是因為她自己也克制不住自己。

    老參議夫人慢慢地走到桌子前邊,坐在沙發上一家人的中間。

    她先是把煤氣燈拉到跟前,把那本金邊已經褪色的其大無比的《聖經》拿過來,戴上眼鏡,解開系住書的兩隻皮扣子,翻到一處标着記号的地方。

    于是在她面前攤開了一面發黃、粗厚、印着特号字體的書頁。

    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喉嚨,就開始念起這章記載聖誕的書來。

     這些詞句她讀起來非常慢,讀得簡單有力、深入人心。

    她的聲音在屋中的肅穆虔誠的氣氛襯托下,顯得既清晰又動人。

    “給世人以福音!”她讀道。

    圓柱大廳在她剛剛停住就傳來了《寂靜夜,神聖夜》的三重唱,于是風景大廳的人也都随着唱起來。

    他們唱得很小心,因為這裡大多數人都沒有音樂修養,時不時會聽到有誰把音唱低了,完全唱走了調子……但這隻歌感人的力量是不會被這些破壞的……佩爾曼内德太太一邊唱嘴唇一邊抖動,因為在所有這些人中隻有她的過失充滿辛酸,隻有她想在這神聖節日的一刻短促的平靜中回憶一下過去,而這隻歌剛好是最能使這種人發生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觸……凱泰爾遜太太低聲飲泣着,盡管她差不多是個聾子。

     這隻歌唱完以後,老參議夫人站起來,一手拉着她的孫子約翰,一手拉住重孫女伊利莎白,向屋子外邊走去。

    後面的人們依據年齡的大小依次跟在她身後。

    經過圓柱大廳的時候,仆人們和等待領受饋贈的窮人也加入了這支隊伍。

    這時大家齊聲唱起《噢,枞樹》這支歌來。

    那個克利斯蒂安的表演欲望再一次迸發出來,怪聲怪氣地把“噢,枞樹”唱成“噢,松鼠”,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

     就這樣大家穿過完全敞開的高大的雙扇折門仿佛走進天國裡去,人人眼花缭亂,面上浮着笑容。

     烘烤桦樹枝的香味飄散在整個大廳,無數閃爍耀目的小火光把大廳照耀得如同白晝。

    繪制着白色諸神雕像的天藍色的壁毯更增加了這間屋子的光亮程度。

    在懸着紫色窗帷的兩扇窗戶中間擺着一株高大的枞樹,樹尖幾乎碰着天花闆。

    一朵朵的大百合花和銀繞線點綴在樹上,樹梢上一個全身發光的天使,樹底下有耶稣誕生的全副模型。

    這株枞樹從上到下綴滿小蠟燭,在屋中一片光海裡仿佛裡點點繁星。

    一張鋪着白桌布的長案,一頭靠着窗戶,另一頭差不多快要抵住房門。

    案上除了各種禮物以外,還擺了一棵挂着糖果,綴着許多小蠟燭的小樹。

    此外牆上還懸着煤氣燈,房屋四角擺着幾隻鍍金燭架,也都點着粗大的蠟燭。

    一些長案上擺不下的大件禮物都并排擺在地上。

    兩張小一點的桌子同樣鋪着白桌布,陳列着禮物和小枞樹,擺在屋門的兩邊:這是給下人和窮人準備的饋贈品。

     大家眼花缭亂地看着屋裡的一切。

    他們首先唱着歌圍着屋子走了一圈,看一看躺着蠟制的耶稣童身像的馬槽,接着,當看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靜默下來。

     漢諾迷迷糊糊地仿佛失了神一樣。

    他一進門,一雙如饑似渴的眼睛早已發現了那座戲台……在許多禮物當中顯得那麼神氣,他在睡夢裡也沒敢想要這樣漂亮的一個。

    可是他的位置換了,他站的地方正和去年的方向相反。

    這件事使得漢諾有些愕然,他甚至懷疑起來,這座戲台是不是送給他的。

    此外,戲台底下,地闆上,還擺着另一件龐大的奇怪的東西,一件形狀好像是五鬥櫥似的家具,這真出乎他的意料……難道這是給他的禮物嗎? “這邊來,孩子,看看這個,”老參議夫人說,掀開這件東西的蓋子。

    “我知道,你對彈贊美詩有特别的興趣……費爾先生會教給你怎樣彈……彈的時候老得踏踏闆……有時候輕,有時候重……手不要擡起來,隻要這樣輕輕地換着手指就成了……” 原來這是一架風琴,一架小巧漂亮的風琴。

    琴身漆作棕色,兩邊各有一個金屬柄,踏闆是花的,還附有一隻精巧的轉椅。

    漢諾按了一個和弦……立刻響起一聲輕美的琴聲,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他們這邊。

    ……漢諾抱住他的祖母。

    老太太也充滿愛撫地把他抱了一下,然後把他放開。

    她還要去接受别人的感謝呢! 他向那座玩具戲院走去。

    他現在還沒時間欣賞這個令人目迷神奪的小風琴。

    當人們的胸際洋溢着過多的幸福時,他對于個别的事物簡直無暇顧及,他需要把每件東西很快地浏覽一遍以後,才能回過來對事物的整體加以考察……噢,這裡是提台詞人的小箱,一隻貝殼形的小箱,華貴美麗的兩色幕布就在小箱的後面。

    幕布已升了起來,舞台上正演出《費德麗奧》的最後一幕。

    可憐的罪犯合着手掌,唐·庇夾羅氣勢洶洶地站在一邊,穿着一件鼓蓬蓬的大袖口的衣服。

    步履匆忙的大臣身穿黑絨衣從後面趕出來,為了把一切轉化為歡樂的結局。

    這一切都跟市劇院演的一模一樣,甚至還要美一些。

    在漢諾的耳朵旁邊又響起來歌劇的終曲,歡樂大合唱的聲音,他坐在風琴旁邊,彈出那首曲子……但是他馬上又站起來,去取那本他渴望已久的書,一本講希臘神話的書。

    書是紅顔色的,金色的帕拉斯·雅典娜像就印在封面上。

    他從自己的盛着杏仁糖和姜汁餅的盤子裡撿了幾塊糖吃,就開始玩弄起一些小東西來,什麼文具啊,本子啊等等。

    最後,他拿起一隻鋼筆杆來,這隻鋼筆杆上嵌着一隻小玻璃泡,如果往眼睛上一放,就仿佛有誰施展魔法似的看到一片瑞士的田園風景,此時他把一切都抛在腦後了……一會兒,塞維琳小姐和使女到處走動,給大家送來了茶和餅幹,當漢諾一邊用茶浸着餅幹吃的時候,他抽空向四周望了望。

    人們有的沿着長案走來走去,有的站在長案前邊,大家指點着禮物,互相品評,有說有笑。

    案子上擺着各色各樣的東西,磁的、鎳的、銀的、金的、絲的、木頭的、布的,無所不有。

    新出爐的大姜汁蛋糕對稱地嵌着杏仁、裡面松軟的其大無比的杏仁泥面包,交叉着擺了一大長串。

    佩爾曼内德太太手制的和經她裝飾過的幾件禮品:一個花盆墊、一隻手提包、一個腳墊,都鑲着大緞子飄帶。

     時不時地有人走到小約翰的跟前,一邊用胳臂摟住他的脖子,一邊帶着一副過分的、含有幾分嘲弄的驚歎神情瞧一瞧他的禮物,就是那種大人看到孩子們藏的寶貝時流露出來的神情。

    隻有克利斯蒂安叔父不懂得這種裝腔作勢,當他戴着一隻鑽石戒指(這是他從他母親那裡得來的禮物)悠悠蕩蕩地走到他侄兒身邊,看見這座傀儡戲院的時候,他甚至比他的侄兒還要高興。

     “哎呀,太有趣了!”他說,讓幕布起落了幾次,又退後一步,打量着舞台上的一幕戲。

    他的眼睛惶惑不安地在屋子裡張望了一會兒,突然說“你是自己向奶奶要求的嗎?……啊,原來是你自己要的。

    為什麼要這個?你怎麼會想起來這麼個主意?你到戲院裡去過了嗎?……看過《費德麗奧》?不錯,這出戲演得很好……你想自己也學表演,是不是?也要自己演一演?……喜歡到這種程度嗎?……聽我說,孩子,讓我勸你一句話,對這種事你可千萬不要太入迷……這類事對你沒有好處……沒有好處,你的叔叔不會騙你的。

    我一向也是對這種事太感覺興趣,所以混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的一生走了不少歧路,你要知道……” 他教訓他的侄兒這一番話的時候,态度非常認真、懇切,但似乎對漢諾沒有什麼效果。

    接着,他又默默地把這座舞台仔細地觀察了一番。

    突然,他的一張大骨骼、瘦腮幫的臉泛出光彩,他把舞台上的一個小木偶向前一移,就用嘶啞、顫抖的聲音唱起那段題名《啊,多麼可怕的犯罪》的唱詞來。

    然後他又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