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來跳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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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dot伊凡諾夫娜對丈夫,就像對她所有熟悉的男人一樣,隻叫姓,不叫名字。

    她不喜歡他的名字奧西普,因為它讓人聯想到果戈裡的奧西普①和一句俏皮話:&ldquo奧西普,啞嗓子;阿爾希普,愛媳婦。

    &rdquo現在她卻喊道: -------- ①果戈裡的劇本《欽差大臣》中的仆人。

     &ldquo奧西普,這不可能!&rdquo &ldquo去吧!我不舒服&hellip&hellip&rdquo戴莫夫在門後說。

    可以聽到他走回沙發那裡,又躺下了。

    &ldquo去吧!&rdquo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ldquo這是怎麼回事?&rdquo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想道,她吓得手腳發涼,&ldquo這病可危險呢!&rdquo 她毫無必要地舉着蠟燭走進卧室,在那裡考慮着她該怎麼辦,無意間看了一下穿衣鏡:一張吓白的臉,短上衣的兩個袖子高高聳起,胸前一大堆黃色的绉邊,裙子上亂七八糟的條紋,她覺得自己這副模樣既可怕又醜陋。

    她突然痛心地感到她對不起戴莫夫,對不起他對她的那份深情的愛,對不起他年輕的生命,甚至對不起他的這張好久沒睡過的空床。

    她不時想起他平日那張溫和、柔順的笑臉。

    她傷心得放聲大哭起來,立即給科羅斯捷列夫寫了一封求助的信。

    這時已是午夜兩點了。

     八 早晨七點多鐘,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因夜間失眠而腦袋發沉,沒有梳洗,模樣難看,一臉悔愧的神色,從卧室裡出來。

    這時一位黑胡子先生打從她身旁走過,進了前室,看來這是醫生。

    屋裡有一股藥水味。

    科羅斯捷列夫站在書房門口,右手撚着左側的唇髭。

     &ldquo對不起,我不能放你進去看他,&rdquo他陰沉地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ldquo這病會傳染的。

    說實在的,您也沒有必要進去。

    他已經昏迷,在說胡話。

    &rdquo &ldquo他真是得了白喉嗎?&rdquo奧莉加·伊凡諾夫娜間,聲音幾乎聽不清。

     &ldquo那些明知危險卻偏要去冒險的人,真應該送交法庭審判,&rdquo科羅斯捷列夫喃喃自語,沒有回答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問題。

    &ldquo您知道他是怎麼感染的嗎?星期二,他用吸管吸一個病兒的白喉粘液。

    這是幹什麼?愚蠢&hellip&hellip是的,胡鬧&hellip&hellip&rdquo &ldquo危險嗎?很危險嗎?&rdquo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

     &ldquo是的,都說這病很難治。

    說實在的,應當請施列克來才對。

    &rdquo 先來了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他頭發棕紅,鼻子很長,說話帶猶太人口音;繼而來了一個高個子,他背有點駝,須眉濃重,看上去像個大輔祭;最後來了一個年輕人,他很胖,臉色紅潤,戴一副眼鏡。

    這是醫生們來為自己的同事輪流值班。

    科羅斯捷列夫值完班後沒有回家,他留下來,像個幽靈似的在各個房間裡踱來踱去。

    女仆給值班的醫生們送茶,不斷跑藥房,根本沒人收拾房間。

    家裡冷清而凄涼。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獨自坐在卧室裡,想到這是上帝來懲罰她了,因為她欺騙了丈夫。

    這個沉默寡言、從不抱怨、不可理解的人,這個溫順得失去個性、由于過分的善良顯得沒有主見、顯得軟弱的人,此刻正躺在他書房的長沙發上,默默地忍受着痛苦,連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

    如果他吐出一句怨言,哪怕是高燒中的呓語,那麼值班的醫生就會了解到,毛病不單單出在白喉上。

    他們就會去問科羅斯捷列夫:他什麼都知道。

    難怪他看着朋友的妻子時,那眼神仿佛在說:她才是真正的元兇,白喉不過是她的同謀犯。

    她已經不記得伏爾加河上那個月夜,不記得那番愛情的表白和農舍裡的那段富有詩意的生活。

    她隻記得,她由于無聊的苛求,由于嬌生慣養,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沾上了一層粘乎乎的污穢,從此休想洗幹淨了&hellip&hellip &ldquo哎呀,我把他騙得太厲害了,&rdquo她想道,記起了她跟裡亞博夫斯基的那段煩心的浪漫史,&ldquo這種事真該詛咒!&hellip&hellip&rdquo 下午四點鐘,她眼科羅斯捷列夫一起吃午飯。

    他什麼也沒吃,隻喝了一點葡萄酒,皺起了眉頭。

    她也沒吃東西。

    有時她暗自禱告,向上帝起誓,一旦戴莫夫病好了,她一定再愛他,永遠做他忠實的妻子。

    有時她精神恍榴,望着科羅斯捷列夫,想道:&ldquo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沒有一點出衆的地方,再加上面容憔悴,舉止粗野,難道不枯燥嗎?&rdquo有時她又覺得上帝會立即來處死她,因為她害怕傳染,竟一次也沒去過丈夫的書房。

    總之,她的情緒低沉而沮喪,相信她的生活已經毀掉,再也無法挽救了&hellip&hellip 午飯廚天色暗下來。

    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走進客廳時,科羅斯捷列夫已躺在沙發床上,枕着一個金線繡的綢墊子,在呼噜呼噜地打鼾。

     值班的醫生進進出出,誰也不曾留意這種混亂狀态。

    外人在客廳裡呼呼大睡,牆上的那些畫稿,獨出心裁的陳設,頭發蓬亂、衣衫不整的女主人--所有這一切現在已引不起絲毫興趣。

    有位醫生無意中不知為什麼笑了一聲,這笑聲顯得那麼古怪、膽怯,叫人聽了不寒而栗。

     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再次走進客廳時,科羅斯捷列夫已經不睡了。

    他坐在那裡抽煙。

     &ldquo他的白喉已經轉移到了鼻腔,&rdquo他小聲說,&ldquo心髒功能也不好。

    說實在的,情況很糟糕。

    &rdquo &ldquo那您去請施列克吧,&rdquo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

     &ldquo已經來過了。

    正是他發現的:白喉杆菌已經擴散到鼻腔,唉,施列克管什麼用!說實在的,施列克也幫不了忙。

    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羅斯捷列夫--如此而已。

    &rdquo 時間過得很慢。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和衣躺在從早晨起就沒有收拾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

    她似乎覺得,整個宅子,從地闆到天花闆,讓龐大的鐵塊填滿了,隻要把這鐵塊弄出去,大家就會感到輕松愉快。

    等她清醒過來,她才想起,那不是鐵塊,而是戴莫夫的病。

     &ldquo靜物寫生,港口&hellip&hellip&rdquo她想着想着,又陷入昏睡狀态,&ldquo港口&hellip&hellip療養院&hellip&hellip施列克怎麼回事?施列克,格列克,弗列克&hellip&hellip克列克。

    現在我的朋友們在哪兒?他們是否知道我們家的不幸?主啊,救救我&hellip&hellip饒恕我。

    施列克,施列克&hellip&hellip&rdquo 又是鐵塊&hellip&hellip時間過得很慢,樓下的挂鐘不時敲響。

    有時聽到門鈴聲;是醫生們來了&hellip&hellip一名女仆端着托盤上的空杯子走了進來,問道: &ldquo太太,床鋪要我收拾一下嗎?&rdquo 她不見回答,又走了出去。

    樓下的鐘敲響了。

    她夢見伏爾加河上的細雨,又有人走進卧室來,好像是個外人。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猛地坐起來,認出他是科羅斯捷列夫。

     &ldquo幾點了?她問。

     &ldquo快三點了。

    &rdquo &ldquo哦,怎麼樣?&rdquo &ldquo還能怎麼樣!我是來告訴一聲:他快要斷氣了&hellip&hellip&rdquo 他嗚嗚地哭了,挨着她坐在床邊,用袖子擦着眼淚。

    她一時明白不過來,但渾身冰冷,開始慢慢地畫着十字。

     &ldquo快斷氣了&hellip&hellip&rdquo他用尖細的嗓子又重複了一遍,又一聲抽泣,&ldquo他快死了,因為他犧牲了自己&hellip&hellip對科學來說,這是多麼重大的損失啊!&rdquo他沉痛地說,&ldquo要是拿我們同他相比的話,那麼可以說,他是一個偉大的、不平凡的人!才華出衆!他給了我們大家多大的希望!&rdquo科羅斯捷列夫絞着手,繼續道,&ldquo我的上帝啊,像他這樣的學者現在打着燈籠也找不到了。

    奧西卡①·戴莫夫,臭西卡·戴莫夫,你是怎麼搞的呀!哎呀呀,我的上帝啊!&rdquo -------- ①奧西普的昵稱。

     科羅斯捷列夫雙手掩面,絕望地搖着頭。

     &ldquo他有着多大的道德力量!&rdquo他繼續道,變得越來越怨恨什麼人,&ldquo一顆善良、純潔、仁愛的心靈--不是人,是水晶!他為科學服務,他為科學獻身。

    他日日夜夜像牛一樣幹活,誰也不憐惜他。

    這位年輕的學者,未來的教授還不得不私下行醫,晚上搞翻譯工作,好掙錢來買這堆&hellip&hellip污七八糟的破爛!&rdquo 科羅斯捷列夫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奧莉加·伊凡諾夫娜,雙手抓過床單,生氣地撕扯着,仿佛床單有罪似的。

     &ldquo他不憐惜自己,别人也不憐惜他。

    唉,真是的,說這些有什麼用!&rdquo &ldquo是啊,一個世上少有的人!&rdquo在客廳裡有個男人低聲說。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回想她和他的全部生活,從頭到尾,包皮括所有的細節,這才突然間明白過來,他确實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人,跟她所認識的那些人相比,可以說是偉大的人。

    她又回想起她去世的父親和所有跟他共事的醫生們對他的态度,她這才明白,他們都認定他是未來的名人。

    那牆、天花闆、電燈和地毯,好像都在擠眉弄眼地嘲笑她,仿佛在說:&ldquo你瞎了眼,瞎了眼!&rdquo她哭着沖出卧室,在客廳裡同一個不相識的男人擦肩而過,跑進了丈夫的書房。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張土耳其式長沙發上,齊腰蓋着被子。

    他的臉瘦削得可怕,臉色灰黃,這樣的顔色活人臉上是絕不會有的。

    隻有那腦門,那黑眉毛,還有那熟悉的微笑,讓她認出這是戴莫夫。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趕緊摸他的胸、額頭和手。

    胸口還有餘溫,但額頭和手已經涼得叫人發毛。

    那雙半睜半閉的眼睛不是望着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而是望着被子。

     &ldquo戴莫夫!&rdquo她大聲喊道,&ldquo戴莫夫!&rdquo 她想對他說明:那是一個錯誤,事情還可以挽救,生活依舊可以美滿幸福。

    她還想告訴他:他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偉大的人,她将終生景仰他,崇拜他,對他懷着神聖的敬畏&hellip&hellip &ldquo戴莫夫!&rdquo她叫他,拍他的肩膀,不相信他已經永遠不能醒來,&ldquo戴莫夫,戴莫夫呀!&rdquo 在客廳裡,科羅斯捷列夫正對女仆說: &ldquo這有什麼好問的?您去找教堂的看門人,跟他打聽一下,那些靠養老院救濟的老婆婆住在哪兒。

    她們會給死者潔身、裝殓,該做的事她們都會做好的。

    &rdquo 一八九二年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