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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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莫斯科一家旅館&ldquo斯拉夫商場&rdquo的一名跑堂尼古拉·奇基利傑耶夫得病了。
他的下肢麻木，行走困難，結果有一天，他在過道裡絆了一下，連同托盤上的火腿燒豌豆一起摔倒了。
他隻得辭去職務。
他去求醫，花光了自己和妻子的積蓄，已經難以維持生計，再說沒有事做實在無聊，于是他拿定主意不如回到鄉下老家去。
在家裡不隻養病方便些，生活費用也會省得多。
難怪俗話說：&ldquo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rdquo呢。
他們是在傍晚時分回到故鄉茹科沃村的。
在他兒時的記憶中，自己的家總是那麼明亮、舒适、方便，可是現在，當他跨進家門，他簡直吓了一跳：木屋裡又暗又擠又髒。
跟他一道回來的妻子奧莉加和女兒薩莎望着爐子驚呆了：爐子大得幾乎占去半間屋，讓煤煙和蒼蠅弄得黑糊糊的。
有多少蒼蠅啊！爐子歪了，四壁的原木傾斜了，看上去小木屋随時都會塌下來。
在前面牆角放聖像的地方，旁邊貼滿了瓶子上的商标和剪下來的報紙－－這些權當畫片。
窮啊，窮啊！大人都不在家，都去收割莊稼了。
爐台上坐着一個六八歲的小姑娘，淡黃頭發，沒有梳洗，表情冷淡。
她甚至沒有瞧一眼進來的人。
爐台下一隻白貓在爐叉上蹭背。
&ldquo咪咪，咪咪&rdquo薩莎喚它，&ldquo咪咪！&rdquo &ldquo我們家的貓聽不見，&rdquo小姑娘說，&ldquo它聾了。
&rdquo &ldquo怎麼會呢？&rdquo &ldquo就是聾了。
挨打了。
&rdquo 尼古拉和奧莉加看一眼就明白這裡的生活怎麼樣，但誰也沒有向對方說出來。
他們默默地放下包皮裹，又默默地走到街上。
他們的房子是村頭第三家，看樣子是最窮困、最破舊的了。
第二家也好不了多少，可是盡頭的一家卻有鐵皮屋頂，窗子上挂着窗簾。
這所孤零零的房子沒有圍牆，那是一家小飯館。
所有的農舍排成一行，整個小村安然寂靜，各家院子裡的柳樹、接骨木和花椒樹都探出牆來，景緻煞是好看。
在農家的宅旁地之後，一道陡峭的土坡通向河邊，坡上這兒那兒的粘土裡露出一塊塊大石頭。
在這些石頭和陶工挖出的土坑之間，有一些彎彎曲曲的小道，成堆的陶器碎片，有褐色的，有紅色的，遺留在那裡。
山坡下面是一片廣闊而平整的綠油油的草場。
草場已經割過，此刻隻有農家的牲畜在遊蕩。
那條河離村有一俄裡遠，河水在綠樹成蔭的美麗的河岸間婉蜒而去。
河那邊又是很大一片草場，草場上有牲畜，成排成排的白鵝。
草場過去，跟河的這邊一樣，一道陡坡爬到山上。
山頂上有個村子和一座五個圓頂的教堂，再遠一點是地主的莊園。
&ldquo你們這地方真好！&rdquo奧莉加說，對着教堂畫着十字，&ldquo多麼開闊啊，主啊！&rdquo 正在這時候，響起了教堂的鐘聲，召喚人們去做徹夜祈禱（這是禮拜天的前夜）。
坡下的兩個小姑娘正擡着一桶水，她們回過頭去望着教堂，聽那鐘聲。
&ldquo這會兒&lsquo斯拉夫商場&rsquo正好開飯&hellip&hellip&rdquo尼古拉出神地說。
尼古拉和奧莉加坐在陡坡邊上，看着太陽怎樣落山，那金黃的、紫紅的晚霞怎樣映在河裡，映在教堂的窗子上，映在四野的空氣中。
空氣柔和、甯靜、說不出的純淨，這在莫斯科是從來沒有的。
太陽落山，一群群牛羊陣陣地、嘩嘩地叫着回村來，鵝群也從對岸飛過河來。
随後四下裡靜下來，柔和的亮光消失了，昏暗的暮色很快就降落下來。
這時候，尼古拉的父親和母親回家來了，兩位老人身材一般高，同樣消瘦、駝背、掉了牙。
兩個女人，兒媳婦瑪麗亞和菲奧克拉，白天在對岸地主家幫工，這時也回家來了。
瑪麗亞是哥哥基裡亞克的妻子，有六個孩子。
菲奧克拉是弟弟傑尼斯的妻子，有兩個孩子，傑尼斯現在在外面當兵。
尼古拉走進木房，看到一大家子的人，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身子在高闆床①上、在搖籃裡、在所有的屋角果蠕動，看到老人和女人們怎樣把黑面包皮泡在水裡，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這當兒他想到，他，一個有病的人，沒有錢，還拖着一家人，回到老家來是錯了，錯了！ -------- ①鄉村木房中裝在爐子和側壁之間，有一人高，很寬。
&ldquo基裡亞克哥哥在哪兒？&rdquo大家打過招呼後他問道。
&ldquo他在一個商人家裡當看守人，&rdquo父親回答，&ldquo守林子。
他是個不錯的莊稼人，就是酒灌得大多。
&rdquo &ldquo不掙錢的人！&rdquo老太婆抱怨說，&ldquo我們家的漢子都命苦，從不拿東西回家，反倒從家裡往外拿。
基裡亞克酗酒，老頭子呢，用不着隐瞞，也認得上小酒館的路。
惹得聖母娘娘生氣啦。
&rdquo 因為來了客人才燒起了茶炊。
茶水裡有一股魚腥味。
灰色的糖塊是咬過剩下的；面包皮上，碗碟上，有不少蟑螂爬來爬去。
這種茶叫人喝不下去，談話也叫人不痛快－－談來談去，不是窮就是病。
可是大家還沒喝完一杯茶，忽然從院子裡傳來響亮的、拖長的、醉醺醺的喊叫聲。
&ldquo瑪－瑪麗－亞！&rdquo &ldquo好像基裡亞克回來了，&rdquo老頭子說，&ldquo真是提到誰，誰就到。
&rdquo 大家不作聲了。
不一會兒，喊聲又響起來，粗聲粗氣，拖得很長，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 &ldquo瑪－瑪麗－亞！&rdquo 大兒媳瑪麗亞，臉色煞白，直往爐子邊靠。
這個寬肩膀、壯實、難看的女人一臉驚吓的神色，讓人看了有點奇怪。
她的女兒，那個坐在爐台上的小姑娘，一直表情冷淡，這時突然大聲哭起來。
&ldquo你哭什麼，讨厭鬼？&rdquo菲奧克拉喝斥她，她是個漂亮女人，身子也壯實，肩膀很寬，&ldquo别怕，他又不會把你打死！&rdquo 從老人口裡尼古拉得知，瑪麗亞害怕跟基裡亞克一塊兒住在林子裡，因為每當他喝醉了酒，回來就找她鬧事，毫不留情地毒打她。
&ldquo瑪－瑪麗－亞！&rdquo喊聲到了房門口。
&ldquo看在基督份上，救救我，親人們，&rdquo瑪麗亞費力地說，她喘着粗氣，就像被人扔進冰水裡一樣，&ldquo救救我，親人們哪&hellip&hellip&rdquo 屋裡所有的孩子都哭起來，薩莎望着他們也哭了。
先是一聲醉醺醺的咳嗽，随後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胡子農民走進屋來。
他戴一頂冬天的帽子，所以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他的臉－－可是樣子吓人。
他就是基裡亞克。
他走到妻子跟前，掄起胳膊，一拳頭打在她的臉上。
她一聲沒出，被打昏過去，一下子癱在地上，鼻子裡立刻流出血來。
&ldquo真丢人，丢人，&rdquo老頭子嘟哝着爬到了爐台上，&ldquo還當着客人的面！造孽呀！&rdquo 老太婆默默地坐着，弓腰駝背，在想心事。
菲奧克拉搖着搖籃&hellip&hellip顯然基裡亞克覺得自己能吓住人，十分得意，便一把抓住瑪麗亞的手，把她拖到門口，為了顯得更兇，就像野獸一樣吼起來。
可是這當兒忽然看到有客人在場，就停住了。
&ldquo啊，回來了&hellip&hellip&rdquo他說着，放開了妻子，&ldquo親兄弟帶着家眷&hellip&hellip&rdquo 他對着聖像祈禱一陣，身子搖搖晃晃，使勁睜大那雙發紅的醉眼，接着說， &ldquo親兄弟帶着家眷回老家了&hellip&hellip這麼說，是從莫斯科來的。
不用說，莫斯科是古時候定為國都的城市，是萬城之母&hellip&hellip對不起&hellip&hellip&rdquo 他在茶炊旁的長凳上坐下，喝起茶來。
大家默不作聲，隻有他就着小茶盅大聲地喝着。
他一連喝了十杯，随後倒在長凳上，立即打起呼噜來。
大家準備睡覺。
尼古拉因為有病，跟父親一起躺在爐台上。
薩莎睡在地闆上，奧莉加和兩個妯娌去闆棚裡睡。
&ldquo唉，算了，親人兒，&rdquo她挨着瑪麗亞在幹草上躺下後說，&ldquo眼淚也除不了痛苦！忍一忍就算了。
聖書上說：&lsquo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
&rsquo①唉，算了，親人兒！&rdquo -------- ①見《聖經·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節。
後來她曼聲細語地講起莫斯科，講起自己的生活，講她怎樣在帶家具的公寓裡當女仆。
&ldquo莫斯科的房子都很大，石砌的，&rdquo她說，&ldquo教堂很多很多，有四十個教區的教堂哩，親人兒。
房子的主人都是老爺，又體面，又有禮貌。
&rdquo 瑪麗亞說，她别說莫斯科，就連縣城也沒有去過。
她不認字，不會禱告，連&ldquo我們在天上的父&rdquo也不知道。
她和奧菲克拉，她此刻坐在一旁聽着，兩人的智力都很低下，什麼也不懂。
兩人都不喜歡自己的丈夫。
瑪麗亞怕基裡亞克，每當他留下來，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吓得渾身發抖。
隻要她一挨近他，他身上的那股濃重的酒氣和煙味總熏得她頭痛。
菲奧克拉呢，每當有人間她，丈夫不在是不是煩悶，她總是氣惱地回答： &ldquo去他的！&rdquo 她們聊了一陣，後來就不出聲了&hellip&hellip 天氣涼了。
闆棚附近有隻公雞扯着嗓門喔喔啼叫，吵得人沒法睡覺。
當淡藍色的晨光穿過每一條闆縫時，菲奧克拉就悄悄地起身，走了出去，随後可以聽到她的光腳闆的吧嗒聲，她不知跑哪兒去了。
二 奧莉加去教堂時，把瑪麗亞也帶去了。
她們順着小路下坡，朝草場走去。
兩個人都心情愉快。
奧莉加喜歡遼闊的田園，瑪麗亞覺得這個妯娌和藹可親。
太陽升起來了。
一隻睡意未消的鷹在草場上低低地盤旋，河水暗淡無光，有些地方晨霧缭繞。
河對岸的山上一條光帶延伸開去，照得教堂金光閃閃。
在地主家的花園裡，一群白嘴鴉呱呱地大聲喧鬧着。
&ldquo老爺子倒沒什麼，&rdquo瑪麗亞講起來，&ldquo老奶奶可厲害了，老跟人吵架。
自家種的糧食隻夠吃到謝肉節①，隻好在小鋪裡買面粉，所以她就發火，老說：你們吃得太多。
&rdquo -------- ①東正教節日，在大齋前一星期，俄舊曆二月下旬，帶有送冬迎春的意思。
&ldquo唉，算了，親人兒，忍一忍就算了。
聖書上寫着：&lsquo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
&rsquo②&rdquo -------- ②見《聖經·馬大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八節。
奧莉加說話穩重，曼聲曼調，走起路來像朝聖女人那樣，又快又急。
她每天必讀《福音書》，像教堂誦經士那樣大聲吟誦，盡管許多地方不懂，但神聖的語言總讓她感動得流下眼淚，每當她讀到&ldquo如果&rdquo和&ldquo直到&rdquo這類詞時，她的心髒似乎都要停止跳動了。
她信仰上帝，信仰聖母，信仰所有侍奉上帝的人。
她相信不能欺負人；普通人也罷，德國人也罷，茨岡人也罷，猶太人也罷，世上的任何人都欺負不得。
她相信，凡是不憐恤動物的人遲早都要遭難。
她相信這些都是在聖書裡寫着的。
所以每當她讀《聖經》的時候，即使讀不懂，她的臉也總是流露出憐憫、感動和歡欣的表情。
&ldquo你是哪個地方的人呢？&rdquo瑪麗亞問道。
&ldquo我是弗拉基米爾人。
隻是我很早就去了莫斯科，那年我才八歲。
&rdquo 她們來到河邊。
河對岸有個女人站在水邊，正在脫衣服。
&ldquo那是我們家的菲奧克拉，&rdquo瑪麗亞認出人來，&ldquo她過河去地主的莊園。
找那裡的男管家。
她盡胡鬧，愛吵架－－真不得了！&rdquo 黑眉毛的菲奧克拉頭發披散着，她還很年輕、健壯，像個姑娘家。
她從岸上跳進河裡，兩條腿使勁拍打，在她的四圍掀起了一片浪花。
&ldquo她盡胡鬧－－真不得了！&rdquo瑪麗亞又說一遍。
河上架着一道原木搭成的搖搖晃晃的橋。
橋底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裡，成群的大頭圓鳍雅羅魚遊來遊去。
綠色的樹叢倒映在水裡，樹葉上的露珠閃閃發亮。
四下裡暖融融的，讓人滿心喜歡。
多麼美麗的早晨啊！若是沒有貧窮，沒有可怕的、無盡頭的、哪兒也躲不掉的貧窮，大概這人世間的生活也像這早晨一樣美麗吧！可是隻消回頭看一眼村子，就會清晰地記起昨天發生的一切，于是由周圍的景色喚起的那份讓人陶醉的幸福感，立即便消失了。
她們來到教堂。
瑪麗亞站在大門口，不敢再在前走。
她又不敢坐下，盡管要到八點多鐘才打鐘做彌撒。
她就一直這樣站着。
念福音書的時候，人群忽然動起來，給地主一家人讓路。
進來了兩個穿白色連衣裙、戴寬邊帽的姑娘，身後跟着一個紅紅胖胖穿水手服的男孩。
他們的到來使奧莉加大為感動，她一眼就看出，他們是上流社會有教養的、高貴的人。
瑪麗亞卻皺起眉頭、沉着臉、沮喪地看着他們，仿佛進來的不是人，而是惡魔，她若不讓路，就要
他的下肢麻木，行走困難，結果有一天，他在過道裡絆了一下，連同托盤上的火腿燒豌豆一起摔倒了。
他隻得辭去職務。
他去求醫，花光了自己和妻子的積蓄，已經難以維持生計，再說沒有事做實在無聊，于是他拿定主意不如回到鄉下老家去。
在家裡不隻養病方便些，生活費用也會省得多。
難怪俗話說：&ldquo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rdquo呢。
他們是在傍晚時分回到故鄉茹科沃村的。
在他兒時的記憶中，自己的家總是那麼明亮、舒适、方便，可是現在，當他跨進家門，他簡直吓了一跳：木屋裡又暗又擠又髒。
跟他一道回來的妻子奧莉加和女兒薩莎望着爐子驚呆了：爐子大得幾乎占去半間屋，讓煤煙和蒼蠅弄得黑糊糊的。
有多少蒼蠅啊！爐子歪了，四壁的原木傾斜了，看上去小木屋随時都會塌下來。
在前面牆角放聖像的地方，旁邊貼滿了瓶子上的商标和剪下來的報紙－－這些權當畫片。
窮啊，窮啊！大人都不在家，都去收割莊稼了。
爐台上坐着一個六八歲的小姑娘，淡黃頭發，沒有梳洗，表情冷淡。
她甚至沒有瞧一眼進來的人。
爐台下一隻白貓在爐叉上蹭背。
&ldquo咪咪，咪咪&rdquo薩莎喚它，&ldquo咪咪！&rdquo &ldquo我們家的貓聽不見，&rdquo小姑娘說，&ldquo它聾了。
&rdquo &ldquo怎麼會呢？&rdquo &ldquo就是聾了。
挨打了。
&rdquo 尼古拉和奧莉加看一眼就明白這裡的生活怎麼樣，但誰也沒有向對方說出來。
他們默默地放下包皮裹，又默默地走到街上。
他們的房子是村頭第三家，看樣子是最窮困、最破舊的了。
第二家也好不了多少，可是盡頭的一家卻有鐵皮屋頂，窗子上挂着窗簾。
這所孤零零的房子沒有圍牆，那是一家小飯館。
所有的農舍排成一行，整個小村安然寂靜，各家院子裡的柳樹、接骨木和花椒樹都探出牆來，景緻煞是好看。
在農家的宅旁地之後，一道陡峭的土坡通向河邊，坡上這兒那兒的粘土裡露出一塊塊大石頭。
在這些石頭和陶工挖出的土坑之間，有一些彎彎曲曲的小道，成堆的陶器碎片，有褐色的，有紅色的，遺留在那裡。
山坡下面是一片廣闊而平整的綠油油的草場。
草場已經割過，此刻隻有農家的牲畜在遊蕩。
那條河離村有一俄裡遠，河水在綠樹成蔭的美麗的河岸間婉蜒而去。
河那邊又是很大一片草場，草場上有牲畜，成排成排的白鵝。
草場過去，跟河的這邊一樣，一道陡坡爬到山上。
山頂上有個村子和一座五個圓頂的教堂，再遠一點是地主的莊園。
&ldquo你們這地方真好！&rdquo奧莉加說，對着教堂畫着十字，&ldquo多麼開闊啊，主啊！&rdquo 正在這時候，響起了教堂的鐘聲，召喚人們去做徹夜祈禱（這是禮拜天的前夜）。
坡下的兩個小姑娘正擡着一桶水，她們回過頭去望着教堂，聽那鐘聲。
&ldquo這會兒&lsquo斯拉夫商場&rsquo正好開飯&hellip&hellip&rdquo尼古拉出神地說。
尼古拉和奧莉加坐在陡坡邊上，看着太陽怎樣落山，那金黃的、紫紅的晚霞怎樣映在河裡，映在教堂的窗子上，映在四野的空氣中。
空氣柔和、甯靜、說不出的純淨，這在莫斯科是從來沒有的。
太陽落山，一群群牛羊陣陣地、嘩嘩地叫着回村來，鵝群也從對岸飛過河來。
随後四下裡靜下來，柔和的亮光消失了，昏暗的暮色很快就降落下來。
這時候，尼古拉的父親和母親回家來了，兩位老人身材一般高，同樣消瘦、駝背、掉了牙。
兩個女人，兒媳婦瑪麗亞和菲奧克拉，白天在對岸地主家幫工，這時也回家來了。
瑪麗亞是哥哥基裡亞克的妻子，有六個孩子。
菲奧克拉是弟弟傑尼斯的妻子，有兩個孩子，傑尼斯現在在外面當兵。
尼古拉走進木房，看到一大家子的人，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身子在高闆床①上、在搖籃裡、在所有的屋角果蠕動，看到老人和女人們怎樣把黑面包皮泡在水裡，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這當兒他想到，他，一個有病的人，沒有錢，還拖着一家人，回到老家來是錯了，錯了！ -------- ①鄉村木房中裝在爐子和側壁之間，有一人高，很寬。
&ldquo基裡亞克哥哥在哪兒？&rdquo大家打過招呼後他問道。
&ldquo他在一個商人家裡當看守人，&rdquo父親回答，&ldquo守林子。
他是個不錯的莊稼人，就是酒灌得大多。
&rdquo &ldquo不掙錢的人！&rdquo老太婆抱怨說，&ldquo我們家的漢子都命苦，從不拿東西回家，反倒從家裡往外拿。
基裡亞克酗酒，老頭子呢，用不着隐瞞，也認得上小酒館的路。
惹得聖母娘娘生氣啦。
&rdquo 因為來了客人才燒起了茶炊。
茶水裡有一股魚腥味。
灰色的糖塊是咬過剩下的；面包皮上，碗碟上，有不少蟑螂爬來爬去。
這種茶叫人喝不下去，談話也叫人不痛快－－談來談去，不是窮就是病。
可是大家還沒喝完一杯茶，忽然從院子裡傳來響亮的、拖長的、醉醺醺的喊叫聲。
&ldquo瑪－瑪麗－亞！&rdquo &ldquo好像基裡亞克回來了，&rdquo老頭子說，&ldquo真是提到誰，誰就到。
&rdquo 大家不作聲了。
不一會兒，喊聲又響起來，粗聲粗氣，拖得很長，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 &ldquo瑪－瑪麗－亞！&rdquo 大兒媳瑪麗亞，臉色煞白，直往爐子邊靠。
這個寬肩膀、壯實、難看的女人一臉驚吓的神色，讓人看了有點奇怪。
她的女兒，那個坐在爐台上的小姑娘，一直表情冷淡，這時突然大聲哭起來。
&ldquo你哭什麼，讨厭鬼？&rdquo菲奧克拉喝斥她，她是個漂亮女人，身子也壯實，肩膀很寬，&ldquo别怕，他又不會把你打死！&rdquo 從老人口裡尼古拉得知，瑪麗亞害怕跟基裡亞克一塊兒住在林子裡，因為每當他喝醉了酒，回來就找她鬧事，毫不留情地毒打她。
&ldquo瑪－瑪麗－亞！&rdquo喊聲到了房門口。
&ldquo看在基督份上，救救我，親人們，&rdquo瑪麗亞費力地說，她喘着粗氣，就像被人扔進冰水裡一樣，&ldquo救救我，親人們哪&hellip&hellip&rdquo 屋裡所有的孩子都哭起來，薩莎望着他們也哭了。
先是一聲醉醺醺的咳嗽，随後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胡子農民走進屋來。
他戴一頂冬天的帽子，所以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他的臉－－可是樣子吓人。
他就是基裡亞克。
他走到妻子跟前，掄起胳膊，一拳頭打在她的臉上。
她一聲沒出，被打昏過去，一下子癱在地上，鼻子裡立刻流出血來。
&ldquo真丢人，丢人，&rdquo老頭子嘟哝着爬到了爐台上，&ldquo還當着客人的面！造孽呀！&rdquo 老太婆默默地坐着，弓腰駝背，在想心事。
菲奧克拉搖着搖籃&hellip&hellip顯然基裡亞克覺得自己能吓住人，十分得意，便一把抓住瑪麗亞的手，把她拖到門口，為了顯得更兇，就像野獸一樣吼起來。
可是這當兒忽然看到有客人在場，就停住了。
&ldquo啊，回來了&hellip&hellip&rdquo他說着，放開了妻子，&ldquo親兄弟帶着家眷&hellip&hellip&rdquo 他對着聖像祈禱一陣，身子搖搖晃晃，使勁睜大那雙發紅的醉眼，接着說， &ldquo親兄弟帶着家眷回老家了&hellip&hellip這麼說，是從莫斯科來的。
不用說，莫斯科是古時候定為國都的城市，是萬城之母&hellip&hellip對不起&hellip&hellip&rdquo 他在茶炊旁的長凳上坐下，喝起茶來。
大家默不作聲，隻有他就着小茶盅大聲地喝着。
他一連喝了十杯，随後倒在長凳上，立即打起呼噜來。
大家準備睡覺。
尼古拉因為有病，跟父親一起躺在爐台上。
薩莎睡在地闆上，奧莉加和兩個妯娌去闆棚裡睡。
&ldquo唉，算了，親人兒，&rdquo她挨着瑪麗亞在幹草上躺下後說，&ldquo眼淚也除不了痛苦！忍一忍就算了。
聖書上說：&lsquo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
&rsquo①唉，算了，親人兒！&rdquo -------- ①見《聖經·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節。
後來她曼聲細語地講起莫斯科，講起自己的生活，講她怎樣在帶家具的公寓裡當女仆。
&ldquo莫斯科的房子都很大，石砌的，&rdquo她說，&ldquo教堂很多很多，有四十個教區的教堂哩，親人兒。
房子的主人都是老爺，又體面，又有禮貌。
&rdquo 瑪麗亞說，她别說莫斯科，就連縣城也沒有去過。
她不認字，不會禱告，連&ldquo我們在天上的父&rdquo也不知道。
她和奧菲克拉，她此刻坐在一旁聽着，兩人的智力都很低下，什麼也不懂。
兩人都不喜歡自己的丈夫。
瑪麗亞怕基裡亞克，每當他留下來，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吓得渾身發抖。
隻要她一挨近他，他身上的那股濃重的酒氣和煙味總熏得她頭痛。
菲奧克拉呢，每當有人間她，丈夫不在是不是煩悶，她總是氣惱地回答： &ldquo去他的！&rdquo 她們聊了一陣，後來就不出聲了&hellip&hellip 天氣涼了。
闆棚附近有隻公雞扯着嗓門喔喔啼叫，吵得人沒法睡覺。
當淡藍色的晨光穿過每一條闆縫時，菲奧克拉就悄悄地起身，走了出去，随後可以聽到她的光腳闆的吧嗒聲，她不知跑哪兒去了。
二 奧莉加去教堂時，把瑪麗亞也帶去了。
她們順着小路下坡，朝草場走去。
兩個人都心情愉快。
奧莉加喜歡遼闊的田園，瑪麗亞覺得這個妯娌和藹可親。
太陽升起來了。
一隻睡意未消的鷹在草場上低低地盤旋，河水暗淡無光，有些地方晨霧缭繞。
河對岸的山上一條光帶延伸開去，照得教堂金光閃閃。
在地主家的花園裡，一群白嘴鴉呱呱地大聲喧鬧着。
&ldquo老爺子倒沒什麼，&rdquo瑪麗亞講起來，&ldquo老奶奶可厲害了，老跟人吵架。
自家種的糧食隻夠吃到謝肉節①，隻好在小鋪裡買面粉，所以她就發火，老說：你們吃得太多。
&rdquo -------- ①東正教節日，在大齋前一星期，俄舊曆二月下旬，帶有送冬迎春的意思。
&ldquo唉，算了，親人兒，忍一忍就算了。
聖書上寫着：&lsquo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
&rsquo②&rdquo -------- ②見《聖經·馬大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八節。
奧莉加說話穩重，曼聲曼調，走起路來像朝聖女人那樣，又快又急。
她每天必讀《福音書》，像教堂誦經士那樣大聲吟誦，盡管許多地方不懂，但神聖的語言總讓她感動得流下眼淚，每當她讀到&ldquo如果&rdquo和&ldquo直到&rdquo這類詞時，她的心髒似乎都要停止跳動了。
她信仰上帝，信仰聖母，信仰所有侍奉上帝的人。
她相信不能欺負人；普通人也罷，德國人也罷，茨岡人也罷，猶太人也罷，世上的任何人都欺負不得。
她相信，凡是不憐恤動物的人遲早都要遭難。
她相信這些都是在聖書裡寫着的。
所以每當她讀《聖經》的時候，即使讀不懂，她的臉也總是流露出憐憫、感動和歡欣的表情。
&ldquo你是哪個地方的人呢？&rdquo瑪麗亞問道。
&ldquo我是弗拉基米爾人。
隻是我很早就去了莫斯科，那年我才八歲。
&rdquo 她們來到河邊。
河對岸有個女人站在水邊，正在脫衣服。
&ldquo那是我們家的菲奧克拉，&rdquo瑪麗亞認出人來，&ldquo她過河去地主的莊園。
找那裡的男管家。
她盡胡鬧，愛吵架－－真不得了！&rdquo 黑眉毛的菲奧克拉頭發披散着，她還很年輕、健壯，像個姑娘家。
她從岸上跳進河裡，兩條腿使勁拍打，在她的四圍掀起了一片浪花。
&ldquo她盡胡鬧－－真不得了！&rdquo瑪麗亞又說一遍。
河上架着一道原木搭成的搖搖晃晃的橋。
橋底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裡，成群的大頭圓鳍雅羅魚遊來遊去。
綠色的樹叢倒映在水裡，樹葉上的露珠閃閃發亮。
四下裡暖融融的，讓人滿心喜歡。
多麼美麗的早晨啊！若是沒有貧窮，沒有可怕的、無盡頭的、哪兒也躲不掉的貧窮，大概這人世間的生活也像這早晨一樣美麗吧！可是隻消回頭看一眼村子，就會清晰地記起昨天發生的一切，于是由周圍的景色喚起的那份讓人陶醉的幸福感，立即便消失了。
她們來到教堂。
瑪麗亞站在大門口，不敢再在前走。
她又不敢坐下，盡管要到八點多鐘才打鐘做彌撒。
她就一直這樣站着。
念福音書的時候，人群忽然動起來，給地主一家人讓路。
進來了兩個穿白色連衣裙、戴寬邊帽的姑娘，身後跟着一個紅紅胖胖穿水手服的男孩。
他們的到來使奧莉加大為感動，她一眼就看出，他們是上流社會有教養的、高貴的人。
瑪麗亞卻皺起眉頭、沉着臉、沮喪地看着他們，仿佛進來的不是人，而是惡魔，她若不讓路，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