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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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那些受苦受難的人,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看不見在幕後發生的生活中的種種慘事。

    一切都安靜而平和,提出抗議的隻是不出聲的統計數字:多少人發瘋,多少桶白酒被喝光,多少兒童死于營養不良……這樣的秩序顯然是必需的;顯然,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幸福隻是因為不幸的人們在默默地背負着自己的重擔,一旦沒有了這種沉默,一些人的幸福便不可想象。

    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

    真應當在每一個心滿意足的幸福的人的門背後,站上一個人,拿着小錘子,經常敲門提醒他:世上還有不幸的人;不管他現在多麼幸福,生活遲早會對他伸出利爪,災難會降臨--疾病,貧窮,種種損失。

    到那時誰也看不見他,聽不見他,正如現在他看不見别人,聽不見别人一樣。

    可是,拿錘子的人是沒有的,幸福的人照樣過他的幸福生活,隻有日常生活的小小煩惱才使他感到有點激動,就像微風吹拂楊樹一樣。

    一切都幸福圓滿。

     -------- ①引自普希金的詩《英雄》,引文不完全正确。

     “那天夜裡我才明白,原來我也是心滿意足,也是幸福的,”伊凡·伊凡内奇站起來,接着說,“我在飯桌上、在打獵時也一樣教導别人怎樣生活,怎樣信仰,怎樣管理平民百姓。

    我也常常說:學問是光明,教育必不可少,但對普通人來說目前隻要能讀會寫就足夠了。

    自由是好東西,我也這樣說,沒有自由就像沒有空氣一樣是不行的,但目前還得等待。

    是的,我就是這樣說的,不過我現在要問:為什麼要等待?”伊凡·伊凡内奇生氣地望着布爾金,問道,“我請問你們,為什麼要等待?出于什麼考慮?别人對我說,凡事不能一航而就,任何理想總是在生活中逐步地、在适當的時候實現的。

    不過,這是誰說的?有什麼證據說明這是對的?你們會引證事物的自然規律和社會現象的合法性。

    但是我請問:我,一個有思想的活人,站在一道溝前,本來我也許可以跳過去,或者在上面架一座橋走過去,我卻偏要等着它自己合攏,或者等着淤泥把它填滿,這樣做有什麼規律和合法性可言?再說一遍,為什麼要等待,等到活不下去的時候嗎?可是人需要生活,渴望生活啊! “我一清早就離開弟弟的莊園。

    從此以後,我就感到城市的生活難以忍受。

    那份平靜和安甯令我壓抑,我害怕看别人家的窗子,因為現在對我來說,沒有比圍桌而坐一道喝茶的幸福家庭更令人難受的場景了。

    我已經老了,已經不适宜當一名鬥士,我甚至不會憎恨了。

    我隻是心裡悲哀,氣憤,懊喪,每到夜裡我的腦子裡種種思想如潮水般湧來,弄得我十分激動,不能安睡……唉,要是我還年輕該多好啊!” 伊凡·伊凡内奇激動得在兩個屋角問不停地走來走去,反複說: “要是我還年輕該多好啊!” 他突然走到阿列興身邊,握住他的一隻手,之後又握他的另一隻手。

     “巴維爾·康斯坦丁内奇!”他用懇求的語氣說,“您永遠不要感到滿足,不要讓自己麻木不仁!趁您年輕、強壯、朝氣蓬勃,您要不知疲倦地做好事!幸福是沒有的,也不可能有;如果生活中有意義有目标,那也絕不是我們的幸福,我們的幸福在于更明智、更偉大的事業。

    做好事吧!” 這番話伊凡·伊凡内奇是帶着可憐的、央求的笑容說的,仿佛他是為自己央求他的。

     後來這三人坐在客廳裡不同角落的圈椅裡,都默不做聲了。

    伊凡·伊凡内奇的故事既沒有讓布爾金也沒有讓阿列興感到滿足。

    在昏黃的光照中,金邊畫框裡的将軍和太太像活人似的瞧着他們,在這種時候聽一個愛吃醋栗的可憐的小職員的故事不免乏味。

    不知為什麼他們很想聽聽文人雅士或女人的故事。

    他們坐着的這個客廳裡的一切,從蒙着套子的枝形吊燈架、圈椅,到腳下的地毯,都說明,這些此刻在畫框裡看着他們的人從前也在這裡走過,坐過,喝過茶。

    現在漂亮的佩拉吉娅在地毯上不出聲地走着--這比任何故事更美妙動人。

     阿列興困得不行;他早上三點就起床操持家務,現在他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但他擔心客人們在他不在時會講什麼有趣的故事,所以不肯離開。

    伊凡·伊凡内奇剛才講的是否機智是否正确,他不去琢磨。

    客人們不談麥種,不談千草,不談焦油,他們談的事跟他的生活沒有直接關系,這就讓他很高興,他希望他們繼續談下去…… “不過該睡覺了,”布爾金站起身來說,“祝各位晚安。

    ” 阿列興道了晚安,回到樓下的住室去了,兩位客人留在樓上。

    他們被領到一個大房間過夜,那裡有兩張老式的雕花木床,屋角挂着耶稣受難的象牙十字架。

    床上的被褥又寬大又幹淨,由漂亮的佩拉吉娅剛剛鋪好,散發出一股好聞的清爽味。

     伊凡·伊凡内奇默默地脫去衣服,躺下了。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他說完就蒙頭睡了。

     他放在桌上的煙鬥散發出一股濃重的煙油子味。

    布爾金一直睡不着,怎麼也弄不明白,哪兒來的這股難聞的氣味。

     雨通宵敲打着窗子。

     一八九八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