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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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還會出錯,買下的和想要的完全不是一碼事。

    弟弟尼古拉通過代售人,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購得占地一百十二俄畝的田莊,有主人的正房,有仆人的下房,有花園,但沒有果園,沒有醋栗,沒有活水池塘和小鴨子。

    倒有一條河,但河水呈咖啡色,因為田莊一側是磚瓦廠,另一側是燒骨場,可是我的尼古拉·伊凡内奇毫不氣餒,他立即訂購了二十叢醋栗,動手栽下,過起地主的生活來了。

     “去年我去看望他。

    我想,我得去看看他那裡到底怎麼樣。

    他在來信裡管自己的田莊叫‘丘姆巴羅克洛夫荒園’,又叫‘喜馬拉雅村’。

    我是下午到達‘喜馬拉雅村’的。

    天氣很熱。

    到處都是溝渠、籬笆和圍牆,到處栽着成排的雲杉--弄得你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到他家,把馬拴在哪兒。

    我朝一幢房子走去,迎面來了一條毛色紅褐的狗,肥得像一頭豬。

    它想叫幾聲,可是又懶得張嘴。

    廚房裡走出來一個廚娘,光着腳,胖得也像一頭豬。

    她告訴我,老爺吃過飯正在休息。

    我走進屋裡找弟弟,他坐在床上,膝頭蓋着被子。

    他蒼老了,發胖了,皮肉松弛。

    他的臉頰、鼻子和嘴唇都向前突出,眼看就要發出像豬那樣的哼噓聲,鑽進被窩裡去了。

     “我們互相擁抱,流下了又高興又傷心的眼淚:想當年我們都很年輕,現在卻白發蒼蒼,不久于人世了。

    他穿上衣服,領我去參觀他的田莊。

     “‘哦,你在這兒過得怎麼樣?’我問他。

     “‘還不錯,感謝上帝,我過得挺好。

    ’ “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膽小怕事的可憐的小職員了,而是真正的地主老爺。

    他已經習慣這裡的生活,過得很有滋味。

    他吃得很多,在澡堂裡洗澡,已經跟村社和兩個工廠都打過官司,遇到農民不叫他‘老爺’時他就大為惱火。

    他相當關心自己靈魂的得救,一副老爺氣派,他做好事不是實心實意,而是裝模作樣。

    那麼他做了哪些好事呢?他用蘇打和蓖麻油給農民包皮治百病,每到他的命名日必定在村子裡做感恩祈禱,之後擺出半桶白酒,他認為他應當這樣做。

    哎呀,多可怕的半桶白酒!今天這個胖地主還拖着農民向地方行政長官控告他們的牲口禍害了他的莊稼,可是到了明天,遇上他隆重的命名日,他就給他們擺出半桶白酒。

    他們喝了酒就高呼‘烏拉’,喝醉的人還給他叩頭。

    生活變富裕了,酒足飯飽,遊手好閑,養成了俄羅斯人的自命不凡和厚顔無恥。

    尼古拉·伊凡内奇當初在稅務局裡甚至害怕持有個人的見解,現在呢,說的都是至理名言,而且用的是大臣的口氣:‘教育是必不可少的,但對平民百姓來說還為時尚早。

    ’又如‘體罰一般來說是有害的,但在某種場合下又是有益的、不可替代的。

    ’ “‘我了解老百姓,善于對付他們,’他說,‘老百姓也喜歡我。

    我隻消動一動手指頭,他們就會替我辦好我想要辦的所有事情。

    ’ “這一切,請你們注意,他都是面帶精明而善良的微笑說出來的。

    他不下二十遍反反複複地說:‘我們這些貴族’,‘我,作為一名貴族……’顯然已經不記得我們的祖父是個莊稼漢,父親當過兵。

    我們的姓奇木沙-馬拉雅斯基本來有點古怪,現在依他看來卻響亮,顯貴,十分悅耳動聽。

     “但是問題不在于他,而在我自己這方面。

    我想對你們講講,我在他莊園裡逗留的不多幾個小時裡我内心發生的變化。

    傍晚,我們喝茶的時候,廚娘端來滿滿一盤醋粟,放在桌子上。

    這不是買來的,而是自家種的,自從栽下這種灌木以後,這還是頭一回收摘果子。

    尼古拉·伊凡内奇眉開眼笑,足有一分鐘默默地、淚汪汪地看着醋栗,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随後他把一枚果子放進嘴裡,得意地瞧着我,那副神态就像一個小孩子終于得到了自己心愛的玩具。

     “‘真好吃!’他說。

     “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斷地重複道: “‘嘿,真好吃!你也嘗一嘗!”果子又硬又酸,不過正如普希金所說,‘對我們來說,使我們變得高尚的謊言較之無數真理更為珍貴。

    ’①我看到了一個幸福的人,他夢寐以求的理想無疑已經實現,他已經達到生活中的目标,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對自己的命運和他本人都感到滿意。

    每當我想起人的幸福,不知為什麼思想裡常常夾雜着傷感的成分,現在,面對着這個幸福的人,我的内心充滿了近乎絕望的沉重感覺。

    夜裡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他們在我弟弟卧室的隔壁房間裡為我鋪了床,夜裡我聽到,他沒有睡着,常常起身走到那盤醋栗跟前拿果子吃。

    我心裡琢磨:實際上,心滿意足的幸福的人是很多的!這是一種多麼令人壓抑的力量!你們看看這種生活吧:強者蠻橫無禮,遊手好閑,弱者愚昧無知,過着牛馬不如的生活,到處是難以想象的貧窮,擁擠,堕落,酗酒,僞善,謊言……與此同時,每一個家庭和每一條街道卻安安靜靜,人們心平氣和。

    在城裡五萬居民中,沒有一個人會大聲疾呼,公開表示自己的憤慨。

    我們所看到的,是人們上市場采購食品,白天吃飯,夜裡睡覺,他們說着自己的生活瑣事,結婚,衰老,平靜地把死去的親人送到墓地。

    可是我們